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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抑郁裡的青少年和家長

困在抑郁裡的青少年和家長

文  | 《法治周末》記者 鄭超

責任編輯 | 尹麗

近年來,心理健康問題呈現低齡化發展趨勢,亟待引起重視。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報告,半數精神疾病始于14歲,而在精神疾病中80%的抑郁症開始于青春期。

對于出現心理問題的孩子和他們的家長來說,如何接納現實,面對現實,然後作出改變,成為他們當下不得不去接受的挑戰。

停止“雞娃”,選擇“放養”

劉雲(化名)持續了幾年的“雞娃”(網絡流行詞,指的是家長給孩子打“雞血”,為了孩子能讀好、考出好成績,不斷給孩子安排學習和活動,不停地激勵孩子去拼搏的行為)習慣,在孩子說出“我不想活了”那天倉促按下暫停鍵。那時,劉雲的大兒子張禾(化名)11歲,在北京上國小四年級。

孩子的話并不是直接對劉雲說的,而是通過外婆的轉述,傳到了她的耳朵裡。據外婆說,那段時間裡,張禾不止一次提到“不想活了”“活着沒意思”。

張禾從小性格内向,在劉雲看來,他不是在吓唬大人,“确實是有這方面想法的”。這些想法讓劉雲意識到,“親子關系已經到了臨界點,不能再這麼管了”。

劉雲夫妻二人都接受過正規高等教育,丈夫經營着一家小型科技公司。與北京不少中産家庭的結構一樣,在劉雲家,照顧孩子是她的生活重心,丈夫則忙于工作,負責掙錢養家。

注意到兒子的心理狀态可能出了問題,夫妻倆徹夜商量,作出了決定:“放養吧。”具體而言,劉雲每天不再輔導兒子做作業,任他“能寫什麼樣就寫什麼樣”,他不想上的課外班也全都停掉。

此後的一段時間裡,劉雲感到一陣輕松。她開始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她回憶起,兒子多次抱怨她“脾氣不好”,在家庭聚會時跟說話柔聲細語的嬸嬸說過,“要是我媽像你這樣說話就好了”。

有幾次氣急時,劉雲曾動手打過孩子,火上來了,拳頭落在孩子的肩膀、後背上,“顧不上挑下手的地方”。而母子二人的沖突,幾乎都是因為孩子“學習态度不端正”“那種怎麼教都不開竅的狀态”引起的。大多數時候,出于本能,劉雲不忍心将巴掌落在孩子身上,但盛怒之下,她發現自己控制不住情緒,将腳重重踹在孩子坐着的椅子上。

她說,能看出孩子“害怕”,明顯“受到了驚吓”。

這種情況持續了幾年,劉雲也沒有意識到不對勁,因為身邊家庭大多如此,很多媽媽都會因為“輔導作業”而跟孩子“幹仗”,網絡上也流傳着“不輔導作業母慈子孝,一寫作業雞飛狗跳”這樣的說法。

放平心态後,不用“雞娃”的日子是風平浪靜的,張禾再也沒有說過“不想活了”這樣的話。這期間,二兒子出生,牽扯了劉雲的精力,很長時間裡,她在對待張禾的學習上都處于“躺平狀态”。一次,張禾對劉雲說,“媽媽,我覺得你好像變了一個人。沒那麼兇了”。劉雲覺得,這是孩子對她作出轉變的認可。

幾年間,張禾的個頭竄到了一米七,明顯比劉雲高出了很多,并排站着時,她得“仰視”孩子。

2021年,張禾上了國中。劉雲觀察到,上了國中的兒子進入了青春期,“叛逆心理特别強”。她私下跟其他家長交流,發現大家的回報基本一緻,幾乎就在邁進國中的那一刻,孩子們突然長大了,“不愛搭理家長”。即便是原來特别聽話的孩子,現在也能把家長氣得“牙癢癢”,“男孩女孩都這樣”。

處于青春期的張禾情緒時好時壞,“也不知道哪惹到他了,經常有股無名火”。劉雲試圖用小時候的方法安撫他,而面前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孩子“碰都不讓碰”“我剛要靠近,他馬上就躲開”。

劉雲試着在網上尋找答案,一些分析青春期孩子心理狀态的視訊能緩解她的焦慮。漸漸地,她關注了不少心理學、家庭教育專家的視訊号、公衆号。當初是專家的哪句話打動了她,已經記不清了,但這幾個部落客的共同點是站在孩子的角度看問題,“把孩子當作一個獨立的人對待,先建立平等,再談教育”,劉雲認可這樣的觀點。

近年來,在“雙減”政策影響下,家長為輔導作業而焦慮的日子似乎正在遠去。劉雲閨蜜的孩子今年十歲,上國小四年級。由于每天作業少,放學後空閑時間多,孩子沉迷于電子裝置,閨蜜則“每天跟孩子上演‘搶平闆大戰’”,劉雲以“過來人”的身份勸她,别試圖去“控制孩子”,得用發展的眼光看電子産品。

在張禾的班裡,手機已然是标配,同學間“人手一部手機”。

當然,班裡也有“堅持原則”的家長,這些家長曾表态,除了必須用手機的時候,“其餘時間絕對不讓孩子玩手機”。前幾天,其中一個家長向從事網際網路工作的張禾爸爸咨詢:“孩子背着我們給遊戲充值,該怎麼辦?”原來,有一天晚上,這位家長發現,孩子半夜蒙着被子,在被窩裡偷偷玩手機。

劉雲是以總結,家長不能想辦法“控制”孩子,不讓孩子玩電子裝置,隻能讓孩子對此更加渴望。而且,不玩手機、不玩遊戲,他跟同學之間就沒有共同話題。

今年,張禾上初二了,劉雲發現,跟剛上國中時比,他發洩情緒的頻率降低了。學習上,也不用劉雲督促,“自己就知道學了”。

在班上,孩子們開始在學習上暗暗較勁。用張禾的話說,同學間也有“内卷”,有的“明着卷”,有的“暗着卷”。

張禾的課外時間再次被各種課外輔導班填滿。“周二周四晚上,上生物和地理。周五晚上數學,周末上實體和地理……”一共7門課,劉雲給張禾報了5門。

随着課程難度的增加,大部分國中生家長在輔導學習上顯得力不從心。“互相介紹優秀老師,找水準相近的同學攢課、試課”成了家長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這些輔導班,有的是跟老師“一對一”上課,大部分則是三四個同學湊在一起,在家裡開設小班課。每次課時兩個小時,費用在六七百元之間。到了寒暑假,還有“連續上10天課這樣的集訓”。

孩子們不再抵觸報班。“哪個老師教得好,能調動孩子興趣”,是家長之間談論的熱門話題。有時,一些熱門老師的聯系方式會被搶到課的家長“牢牢攥在手裡,不外傳”。

這些小班課輔導老師的背景往往是模糊而神秘的。很多來自“公立學校”的老師不會介紹自己的真實姓名,來自哪所學校。家長和老師間似乎達成了共識,“我們也不問,别讓老師為難”。很多時候,上了半年課,家長也不知道老師真名叫什麼。

幾天前,張禾讓劉雲買一本叫“人性的弱點”的書。偶爾他也跟劉雲聊聊關于人生的話題,劉雲覺得,這表明孩子思想在不斷成熟,有時候,劉雲會用朋友的語氣跟兒子聊天。“我也是第一次當媽媽,誰都有犯錯的時候,咱們得互相了解,共同進步。”她說。

如今,劉雲上幼稚園的二兒子也到了“被各種課外班廣告圍繞”的年齡。家長“望子成龍”的程度,從報課外興趣班的數量就能看出來。輪滑、遊泳、圍棋、英語……有的孩子報了五六項。有了養育大兒子的經驗,本來劉雲不打算給二兒子報班了。但看别人報,我還是忍不住想給他報,劉雲說。

她承認,看着别人家同齡的孩子哪方面特别出色,自己還是會隐隐感到焦慮。她問記者:“你想,孩子出去玩的時間,别的小孩都在上課,都沒人在外面玩了,怎麼能不焦慮?”

這些家長,在直播間“流浪”

相比劉雲的育兒經曆,“70後”然媽(網名)将女兒從抑郁症中“拉回來”,重回學校上學的經曆可謂曲折而艱辛。

回憶起女兒當初的狀況和複學過程中的種種艱辛,然媽感歎,如果那時不管她、不拉她一把,她肯定走不出來。

然然生病後,然媽關停了戶外裝備生意,把心思全部放在了孩子身上。

如今然然17歲,在一所藝術類學校讀高中。與很多抑郁症患者一樣,嚴重時,然然也曾經有過自殺、自傷行為。

女兒患病的這些年,然媽無數次想過,孩子将來怎麼辦?“成年後,她沒有學曆,沒有技能,也不能工作,我就得一直養活她,将來沒有地方去托管她,當她成為一個包袱,我以後的日子也會很難過。”她說。這樣的說法看似“無情”,但在每個因抑郁症停學的孩子背後,這是衆多家長們焦慮的症結所在。

幾年來,然媽将然然“保護得很好”。經過一次次的努力與失敗,複學又停學,“跌倒又爬起來”,女兒最終回歸學校。眼看女兒現在越來越好,然媽認為,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沒有白費。

而在挽救自己女兒的過程中,然媽發現,在網絡上,竟然有那麼多跟她有相似經曆和苦惱的家長。

2020年,為幫助更多因抑郁症失學的孩子,然媽開設抖音賬号“愛旅行的然媽”,做起了自媒體。在描述中她寫到:“傾盡一己之力,與媽媽們抱團取暖,互助、自救。”

幾年間,從最初“直播間沒有幾個粉絲來看”到現在,然媽的賬号聚集了10萬多粉絲。這些粉絲基本都是抑郁症孩子的家長,然媽和然然的故事被他們所熟知,“痊愈的然然”是他們努力的方向。在不斷更新的視訊中,然然的一點點進步與好轉,都是對這一群體莫大的激勵與安慰。

許多粉絲會給然媽發來長長的私信,講述親身經曆,“每天至少四五十封”。以前然媽有信必複,但随着年齡增長,精力有限,無法一一作答,她就挑家長們集中關心的話題,在視訊中統一作答。

她發現,一個普遍現象是,很多父親“不相信”“不承認”孩子有心理問題。“爸爸們對這個病很排斥,拒絕接受也拒絕了解”,他們認為孩子和媽媽是在“無中生有,無理取鬧”。

據然媽觀察,是以離婚的父母不在少數,“男人沒有女人有耐心。他煩了,就躲出去了”。

而不管父親是否接受,“青春期陷入抑郁症的孩子會用很決絕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情緒”。

不久前,有粉絲向然媽傾訴,上國中的孩子得了抑郁症拒絕上學,爸爸則“逼着他回學校”“強迫性補課”。拉扯中,“孩子直接走到陽台,跨過窗台要往下跳,如果不是爸爸反應快,後果不堪設想”。

從那個時候開始,孩子爸爸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再逼兒子了”。換句話說,家長“投降了”。

然媽了解這類青少年,“他們的自殺沖動會來得非常快”。她更了解孩子的家長。接受以後怎麼辦?抑郁症的孩子不上學,可能在很長時間裡他的情況也不會有變化,讓人看不到希望,就這樣在精神上折磨着他們的父母,很多家長快要“急瘋了”。

然媽觀察到,幾年間,很多專門做“家庭教育”“青少年心理咨詢”的部落客在網絡上悄然湧現。

在直播和私信中,然媽接觸到大量案例。有家長回報,很多部落客主張從注重家庭教育,改變親子關系角度出發,但現實中,這些方法“落實不下去”。“很多部落客沒有親身體會,有時候我一聽就覺得不行。”然媽說,“水分太大”。

然媽的視訊則跟上述部落客的不同,她“從一個有同樣經曆的家長視角,輸出接地氣的,具體可操作的内容”。

近期,然媽發現,平台上出現了冒充者,“盜用我的頭像和名字,跟粉絲搭話”,目的就是推銷“心理咨詢課程”。

據然媽觀察,市場上的心理咨詢機構魚龍混雜,大多收費很高。“他們收了錢以後就在網上指導”“也不能說全是騙人的,但往往孩子不會配合”。

其中,最讓然媽反感的,是一些機構利用家長的焦急心态,針對他們的痛點“明碼标價”。比如,“收費一兩萬元,宣稱保證孩子在3個月之内一定回學校上學”,以及“讓孩子的心理恢複正常狀态”。

然媽認為,這都是虛假的承諾,“根本兌現不了的事情”。

此外,然媽讨厭那些不尊重人、一味批評譴責家長的部落客,一次,她進入一個直播間,看到“一個國語都說不标準的部落客”上來就“罵人”,說“是家長把孩子給搞成這個樣子”,把他們說得“像個罪人”。她直言,這些人高高在上,對家長指指點點,“看上去很厲害,其實最後都是為了讓家長買他的課”。

據然媽觀察,很多抑郁症孩子的家長每天在不同直播間裡輪換着“流浪”,渴望在某個部落客那裡獲得一些有用的資訊。她同情這些家長,覺得他們“太卑微了”。

不久前,然媽發現然然的心理狀态較差,在學習上感到吃力。不過,然媽不與粉絲分享這些消息,擔心給一些敏感的抑郁症兒童家長帶來消極影響。同時,她也相信女兒,因為“一次退步并不能說明什麼”。

特殊兒童家長,需要情緒“出口”

今年33歲的小談(化名)家住江蘇省鎮江市,女兒小名叫珠珠。給孩子選哪所幼稚園?上什麼課外班?孩子沉迷于遊戲怎麼辦?小談沒有經曆過其他同齡孩子家長面對的那些煩惱。

由于珠珠患有一種簡稱為PMS的罕見病,小談的育兒經曆頗為特殊。

珠珠今年5歲了,不會說話,無法進行精細運動,不能控制大小便。據醫生評估,女兒隻具備七八個月大普通兒童的能力。

表面上看,女兒的情況有點類似于自閉症兒童,小談說,孩子長大後有發展為精神分裂的可能。

在小談眼中,丈夫本是喜歡孩子的人,結婚後一直盼望當爸爸。但孩子出生後,他無法接受孩子有這樣的病。珠珠3歲時,夫妻沖突加劇了,丈夫“各種不理人”“下了班隻管自己玩手機,動不動就發脾氣”。那年,小談覺得“婚姻内耗嚴重”,提出了離婚。

作為一個特殊孩子的媽媽,小談有過幾次崩潰的瞬間。

一次是在孩子确診那天。在南京的一家醫院裡,兒科醫生告訴她,懷疑孩子基因有問題。“檢驗報告出來,基本就确診了”,回來後,小談整整哭了3天。

但“哭是沒有用的,也是耽誤時間的”,小談意識到“小孩已經來到這個世界上,不能不管他”。3天後,小談振作起來,開始通過各種管道了解這種罕見病,她加入了由患有同一種疾病兒童的家長們組成的微信群,約有200人,與大家“報團取暖”,分享養育經驗。

另一次崩潰,是給珠珠領“殘疾證”那天。“領了殘疾證,意味着承認孩子是殘障人士”。但此後“可以每個月拿到一千多元的補助”。小談在一家機關做文職工作,月薪2300元。她心裡清楚,家裡需要這筆錢。

等女兒到了上幼稚園的年紀,周圍有同齡孩子的朋友和同僚紛紛讨論上哪家幼稚園的話題。大家問到珠珠時,小談答不上來。

據小談觀察,在外面能少能見到年齡大的“特殊孩子”。“五六歲的還有,十幾歲的一般就待在家裡,不會帶出來了”。

帶孩子出去玩時,小談遇到過“包容心強”的年輕家長,旁人一眼就能看出珠珠有些異常,不過他們還是會引導自己的孩子跟她打招呼、握手。

但珠珠也被罵過。一次,小談帶珠珠去遊樂場玩,珠珠似乎喜歡玩沙子,“來回用手挖沙子”。一位上了年紀的家長看出她不正常,沖着小談說:“這樣的孩子還帶出來幹嘛?把沙子弄到我孫子眼睛裡怎麼辦?”

國小教師李雯(化名)在北京市一所特殊教育班試點學校深耕20餘年,對特殊兒童家長群體十分了解。

據她觀察,部分家長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特殊”的。有的家長已經給孩子領了“殘疾證”,但是拒絕領取國家發放的補助金。還有的家長不甘心讓孩子上特教班,堅持讓孩子進普通班,接受融合教育。

特殊兒童的家庭負擔重,焦慮也多,他們要面對來自社會的種種壓力。家長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從他們的朋友圈裡可見一斑。有的家長因為孩子有問題,從來不釋出孩子照片;有的則三天兩頭曬出孩子成長的瞬間。

李雯注意到,趁接送孩子的時候,家長們也會在一起聊聊天,但是特教班的家長跟普教班的家長似乎從不會聚在一起。他們可能覺得不是一類人。

特殊兒童家長們面臨的壓力值得關注。李雯對記者說,他們的情緒需要一個“出口”。

最近,小談打算與孩子爸爸見面談談。她開始考慮女兒的未來。“父母身體不好,歲數也大了。女兒也在一天天長大”。她的計劃是:珠珠長大後,如果出現人身攻擊等不可控的情況,就把她送到托管機構精神病醫院去,自己可以每天去陪着她。

5月28日,小談在朋友圈釋出了女兒出去玩時的照片。鏡頭裡的珠珠坐在台階上,張開了雙臂,笑得很開心。

視覺編輯 | 馬蓉蓉 王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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