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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知青的忏悔:我想當面向他夫妻倆道歉,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作者:草根茶社

(本文為今日頭條原創首發内容,未經平台和作者授權請勿轉載!)

知青故事:忏悔(闵守華原創作品)

我一輩子也掙脫不掉那種目光,它如影随行般,時時都在審視和拷問着我的良心我的靈魂,讓我感到深深的無盡地悔恨……

在我人生的記事本中,有一件往事被塵封了整整50年,我從不敢将它示人。盡管,我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上帝,但我總感到冥冥中還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注視着我,使我如同背上了一副沉重的十字架樣,讓我的靈魂不得安甯。那是一雙充滿怨艾,充滿憂傷與絕望神情的眼睛……

一位老知青的忏悔:我想當面向他夫妻倆道歉,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圖檔來源網絡

1970年初,剛滿17歲的我從國中“畢業”了——其實何嘗上過了一天的課啊!但去向都是一緻——像當時所有那些初、高中畢業的“知識青年”一樣,我也下了戶口帶着行李來到位于湖北省應山縣郝店區吳店人民公社的東河大隊插隊當了農民。

從繁華的大城市陡然來到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從一個完全不知道農村農民農作物為何物的毛頭小夥,到要和那片陌生的土地相依為命,且不知還要在那裡度過多少歲月,這種急劇的轉變和由此帶來的緊張恐慌與困難艱辛可想而知。

那時的中國農村、尤其是一個到縣城都要輾轉兩天,沒有班車沒有電燈甚至連手紙也沒有的小山村,非常地閉塞落後與窮困不堪,每個滿工(10分工)僅才值1毛5分錢(我們是9分工),想想那是個什麼樣的“生活水準”!像我們這些正在長身體,幹重體力活,吃起來如狼似虎的大小夥子光吃飯都不夠,還不談其他;除此,還有一種遠離親人的孤獨和精神世界的空虛以及文化生活方面的一片空白,真正是“差它歲月”(蹉跎歲月)!

承祖夫婦正是在那個時候走進我的生活中。

那是一種有點奇特有點怪異的“走進”。

下到隊裡已有2個多月了,剛來時的一點點“優惠政策”早已取消,比如說第一個月雖說沒油吃但好歹可用那一點點安家費買點疏菜,可現在安家費已用完早已一月不知菜味了;而缸裡的那一點米也已被我們吃得差不多了,要分口糧,還要等到5月小麥收下,村裡有些人家都斷糧了,此時才真正讀懂了“青黃不接”的含義。同小組的小姚那天幹活時突然暈倒了,其實也沒什麼大病,主要是缺少營養,肚子裡太空了。

那天收工正站在竈台邊發愁,一位面容瘦削卻十分端莊清秀的中年婦女輕輕走進我們的知青小屋,她面帶微笑地從手上的一塊藍花包布中拿出幾張熱烘烘的面餅說叫我們嘗嘗。我們一陣詫異,更是一番驚喜,仿佛一下從天上下凡來了一位女觀音菩薩,她來救我們了!大家不由一陣感激。

第二天,她又捎來兩棵青菜和幾棵辣椒,叫我們對付兩天。以後三天兩頭這婦人總要給我們知青送點東西來,或是一個南瓜,或是一把野蒿,并教我們如何“瓜菜代”,巧安排。她每次來時都是靜靜悄悄地毫不聲張,倒像是在做一件虧心的事似的,我們十分感激也覺得有點蹊跷:她在隊上是幹啥的?她為什麼要幫我們,但又這樣靜靜悄悄地毫不聲張。

那天悄悄地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她叫“承祖屋裡”——是一個叫“承祖”的男人的妻子。當地都不叫女人的名字,都叫“XX屋裡”,她也沒有例外。特意留心觀察了一下,發現他們兩口子都比較低調,處處小心翼翼,謹言慎行,但他們非常善良,跟人說話,待人接物等方面都是客客氣氣的,感覺他們是兩個很好的人。正是這一對好心人的相扶幫助,我們幾個懵裡懵懂的家夥才終于度過了那段缺糧的日子。

後來慢慢得知,承祖兩口子也是從鎮上“下放”回村的,估計是哪方面有問題吧,那個年月,我們沒深問。雖“身份”不同,但總感覺他們與我們有點“同病相憐”。承祖兩口子住我們對面,他們對我們很熱情,尤其是承祖妻子,常向我們噓寒問暖的,十分關心,和大多的村民明顯不同;隻是,我發現村上的人很少跟他們往來,大概是要“劃清界限”吧。

我們知青沒什麼顧忌,我沒事時總愛到承祖家去坐坐,一來是對他們夫婦對我們的關照表示感謝,二來感覺承祖這個人很有文化,和他交談很有收獲,是以總想找他說說話。但他對我的造訪好似有些顧慮,像怕招惹出什麼,但又不好拒絕;尤其偶爾談到當時的社會現實時,他總把話題繞開,像有種諱莫如深的恐懼,那時人們都懾于談論政治,是以非常了解。

一位老知青的忏悔:我想當面向他夫妻倆道歉,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電視劇照(圖檔來源網絡)

有次我無意發現他們家有一本文革前出版的小說《楓香樹》,我興奮不已,說想借去看看,承祖猶豫了一下,終于答應了。把書交給我時,他緊張地四下望望,囑咐我一定要保管好,就你一個人看,别叫其他人看到了。

我知道這種書當時屬于“禁書”,文革前我曾讀過一次《楓香樹》,這部描寫新中國農村生活的書寫得非常生動,很富有生活情趣,充滿着一種親切靠近的感覺和浪漫多彩的氣息——當然那也是一種理想化;但它曾對我的青春産生過很大的影響,我沒想到現在又見到這本書,并且剛好是在農村,是在這個“廣闊的天地”中!我當時激動不已,很想再看看,想将這種文學作品與現實生活“對照”一下,似乎要從中找到點什麼。

回到小屋再去讀它時,果然感到格外地興奮;但同時,又有種恍如隔世,虛妄幻滅的感覺。記憶與感受中,文革之前,人們對理想和信念,對人性的真善美,對愛情、事業和生活等等,都有一種真誠的熱愛與激情,有種執着的追求與向往。譬如這部《楓香樹》,那裡面大多數的人物形象都那麼單純,那麼善良,那麼淳樸;他們的日常生活也是那樣的簡單輕松(當時較少有人為的壓力),自自然然,随心所欲,感覺甚至還有點“有滋有味”。盡管那時也有種種的不足,種種的艱辛,但這種“理象中的農村”,也是一種新鮮感,至少也是一種“安慰劑”啊!

可現在,現在這一切似乎都已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滿眼盡是自私的冷漠,愚昧的狂熱和渾噩的麻木。突然想,承祖家怎麼還有這種書呢,這年頭還有幾個人想到看書,尤其是在這封閉落後的小山村?這時才想起前不久有人說過承祖兩口子以前都是鎮上中學的老師(他妻子教國小)。

承祖兩口子沒小孩,平時對學生們十分喜愛,總看到他們跟村裡的小孩和學生娃們打招呼,叮囑他們在灣子裡和上學路上走路要小心等等,把他們都當作自己的孩子,難怪他們對我們那麼好。我想,這既是一種善良的天性與本能,大概也是一種心理上的寄托與安慰,但這更是一種人間的大愛與真情!然而,由于他倆“成分”不好,現在不僅不能教書了,還屬于“有問題”的人,要在村裡接受改造。可我們對這兩個“有問題”的人,從來沒一點不好的印象。

1971年夏初,武漢已開始招工,下到我們那個隊裡的四個知青已抽回去三個,惟獨我這個非工農出身的另類子弟被留了下來。送走他們的那天,承祖特意把我叫到他屋裡,留我吃了頓飯。吃飯期間他極力安慰我,他說:螺絲彎彎,總有出頭,你還年輕,朝前看,機會還會有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他又舉了種種的例子,說了許多平時難得一說的話,我心裡才稍稍平複了一些。臨走她妻子又拿出一包他們家的雞剛生出的雞蛋讓我帶上。

進入“雙搶”後,更忙了,可屋漏又遭連夜雨,由于勞累過度,營養跟不上,加上又不會照顧自己,我染上了瘧疾,一連兩天發高燒渾身直打擺子。社員們都忙着“雙搶”和自家的事,誰還會想到一個外鄉的小夥子,我如一隻野狗樣躺在草床上爬不起來,從早到晚連水都無法喝到一口。

這天天已經很晚了,昏昏沉沉地聽到門外有敲門的聲音,可我隻張了張嘴,根本無法起床。

終于,門被撞開,是承祖兩口子。

見到眼前這個樣子的我,他們兩人都吓壞了,隐約聽到承祖妻子說,不行,得趕快送公社衛生院!接着,感到自己被從床上背起來出了門……

等醒來時,發現是在公社衛生院裡,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承祖兩口子正守在我床前,兩雙熬紅的眼睛正急切地注視着我,承祖妻子手上還捧着一個熬湯的小瓦罐,裡面飄出騰騰的熱氣和濃濃的香味,好像是雞湯,旁邊的竹籃中還有個保溫的棉罩。承祖妻子滿臉焦慮汗水涔涔嘴裡氣喘籲籲的,大概是剛從村裡趕來的,見我醒來,兩口子喜出望外,一起附下身子将我扶起,說趕緊把這湯趁熱喝了它……一股熱淚頓時從我眼裡奪眶而出,我隻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母愛與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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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那是個多事之秋,運動還遠未結束,“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等運動一個又一個接踵而來。年終,生産隊裡進駐了工作組,每天找一些社員談話,氣氛十分緊張。承祖兩口子這段時間似乎也不見了,他們家那門上成天挂着一把生鏽的鐵鎖。

有一天,社員們正在地裡幹活,突然從大隊開會回來的隊長高喊開會,原來是又來了“最新最高訓示”,社員們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虔誠地站在田頭,聽隊長莊嚴地傳達來自“北京的聲音”和上面的精神。我本能地掃了一眼,沒看到承祖他們夫婦,不知為什麼,心裡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聽說他們兩口子出事了進了學習班,而這“事”正是和他們過去的曆史有關。

我心裡正懸着,沒想到當天工作組來找我談話了。工作組長拿出一張表格,說是又來了一個招工機關,給你争取到了一個名額。我聽後心中一喜,終于可以——“不過——”工作組長拉長音調說:“聽社員反映,你和那個地主周承祖搞得有點黏糊,據說他還利用反動書籍向你灌輸反革命思想,這可是個階級鬥争的新動向,你要搞清楚哦。明天就要召開全公社社員大會,你要站對立場和他劃清界限,你必須在會上檢舉揭發他。注意,不許包庇,一定要深刻猛烈,否則,不僅這次招工名額我們得另外考慮,以後你再也别想有這種機會了!”

我不記得我當時聽到這個安排和決定時,心裡是如何地感到愕然意外和五味雜陳的,我沒想到他們怎麼會給我出這麼一道難題,我真不知該怎樣去選擇怎樣去回答。尤其是第二天我就要去面對這個難堪的要命的場面,要——那無異于是睜着眼說瞎話,毫不負責;更是昧着良心,忘恩負義啊!然而,然而那個招工的名額又是個“不容錯過的機會”,錯過了也許就真的是“萬劫不複”了!唉,我該……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總之,心裡是極其的複雜不安和痛苦糾結,以緻徹夜難眠……

第二天, 全公社的社員大會上,我走上台,然後,我就真的昧着良心,以我的“親身經曆”,當衆檢舉揭發了承祖夫婦的“陰險用心”和“醜惡嘴臉”,狠狠批判了他們的“反動言論”和“滔天罪行”。

那天的批鬥剛一開始,隻聽到大隊長一聲斷吼,“把那兩個鳥人押到前頭來”!隻見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立即跳出來,老鷹抓雞似的将低頭站在前面苦楝樹下背對着社員的一男一女兩個人按的按頭扭的扭胳膊押到人群面前。

我緊張地瞥了一眼,啊,正是承祖夫婦!我真不忍心看到那一幕:斯斯文文的承祖幾天不見此刻竟骨瘦如柴,面容憔悴,灰頭土臉,樣子極其狼狽;他的妻子更是讓人不忍卒看,清秀的臉龐此刻被弄得烏一塊紫一塊,頭發被剪得一片散亂狼籍,渾身髒兮兮的如一乞丐。我不由趕緊把臉轉了過去,完全不敢面對。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抖抖索索吭吭哧哧結結巴巴大汗淋漓地念完那篇揭發稿的,總之,按上面的要求,我做完了那些“規定動作”,完成了交代的任務,然後準備下台。我親眼看到兩個背槍的公安和幾個民兵将站在台前被五花大綁的承祖押走了;與此同時,我又看到仍在台上的承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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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她似渾身發抖站立不穩眼看就要倒下去了,在她極力仰起頭想看她親人最後一眼的那一瞬,我慌亂的目光正好和她的目光相遇,她眼神驟然一下改變。啊,那、那是一雙隐含着怎樣深深的痛楚、憂傷和怨怼,充滿着怎樣複雜、遺恨與絕望的眼神啊!它分明是在責問我:真沒想到,沒想到你怎麼也會這樣?你不應該、不應該是這樣的人啊!那潛在的話語更是在告訴我:那些懲罰她的人她倒可以不去在意——因這是她不可抵禦更不可能改變得了的,她可以把他們忽略掉;可對于我——她們兩口一直認為我是那種愛讀書、很善良、有愛心的一個青年,可我怎麼也……那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可以值得信賴的?她這條卑賤的生命,還有什麼可值得眷念的?這是最令她痛徹心扉和徹底絕望的啊!

天空無言。

大地無語。

山村一片寂靜……

我完全愣住,趕緊又轉過臉去。我發現自己這時渾身都不自在,如立針氈,很想找個地方躲一躲。但那目光卻如同兩道閃電,迅速地照向我的後背我的臉龐我的全身,我無可躲藏,無處逃遁。我感覺自己有些站立不住了,我極力地鎮定住自己安慰自己:快了快了,馬上就要下台了,下台了。我馬上就可逃離這個災難的地方,就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看不見了!但我分明感到那兩道閃電此時已緊緊地粘附在我的身上,它們已穿透我的靈魂我的心髒,一切一覽無餘。我可以裝作若無其事,但無論怎樣掩飾,天網恢恢,我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這雙眼睛,永遠也掙脫不掉那兩道如同閃電如同鈎子樣的目光……

如今,離開那個山村早已四十多年,前年我還曾特意尋找到當年的這個山村,我想向這兩位善良的好人當面表示道歉和忏悔,但得知承祖兩夫婦早已離開了人世,我再也沒有機會向二位當面道歉了。

“他是個啥地主喔,就是自己有幾畝地罷了,舊社會還不是一球樣的窮。可惜,是兩個好人啊!”村裡還健在的老人對我說道。我當時真感到無地自容,有種深深的負罪感向我襲來。如果說以前曾經在書本上看到“靈魂的贖罪”這幾個字時會輕飄而過,那麼此刻,這幾個字則像幾座大山樣緊緊壓在我心頭,讓我喘不過氣來。

一陣陣山風吹來,我站在承祖夫婦倆人簡陋的墳頭,不禁渾身打起了寒戰,雙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我突然想起捷克作家伏契克被納粹所迫害,臨刑前在絞刑架下對全世界的人們說出的那句話:“人們啊,你們要學會去愛啊!”

是的,那時我們不懂得什麼是愛,更不會主動地去愛别人關心别人。我們——包括當年那些中傷者整人者中的絕大多數,其實恐怕也并非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但有時往往為了一種苟活的生存甚至是一丁點的蠅頭私利,就去出賣和傷害那些無辜的善良的人們。盡管有時也是迫不得已,言不由衷,但往往就是因為你的這一個舉動,這一個“小惡”,進而導緻一個悲劇的發生;或是,将那個悲劇推向了高潮,推向了結局……

一位老知青的忏悔:我想當面向他夫妻倆道歉,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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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此刻長眠在地下的承祖夫婦,你們能原諒我這個曆史的忏悔者嗎?

作者:闵守華,湖北老知青,現已退休。

編輯:草根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