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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鋒 | 彩雲之南訪老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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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24-05-07 20:00釋出于廣東南方周末官方賬号

莫砺鋒 | 彩雲之南訪老宿

本文作者莫砺鋒與張文勳先生(圖左)。

因出差首次來到彩雲之南,在春城昆明停留了兩天。雖然來去匆匆,但是滇池的萬頃碧波、懸挂着天下第一長聯的大觀樓、西南聯大故址的三絕碑、教場中路上繁花似錦的藍花楹,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此行最難忘的情節則是拜訪雲南大學的張文勳先生,這位九十八歲高齡的學界前輩,其矍铄之狀着實讓我大開眼界。

張先生是先師程千帆先生的老朋友,程先生辭世已經二十餘年,其生前友好亦已凋零殆盡,張先生可能是靈光獨存的一位。程先生笃于友情,他晚年不再出行後,隻要我出差的地方有其故友,常會派我代他前往探望。我曾代他到開封看望河南大學的高文先生,又到南昌看望江西師大的胡守仁先生。如今程先生雖已離去,但是學者之間的友誼理應薪盡火傳,老師生前結下的善緣當由弟子予以持續。當我決定赴滇後,便希望能去拜訪張先生。但是一查資料,發現張先生年近百歲,便有點猶豫。我一向認為年登耄耋的老人最需靜養,不宜有人打擾。于是我與雲南大學文學院派來接機的何丹娜老師聯系時,便向她打聽張文勳先生的近況。沒想到何老師一口答應幫我前去預約,她說張先生身體非常健康,精力充沛,完全可以會客。我4月22日下午到達昆明,次日上午在全國閱讀大會主論壇上發言10分鐘完成出差任務,下午便放心地前往張先生府上拜訪。

我雖然從未見過張先生,但對其生平并不陌生。張先生是中國古代文論研究界的著名學者,著作等身,其中如《劉勰的文學史論》《〈文心雕龍〉探秘》《儒道佛美學思想探索》等幾種我曾認真拜讀。更重要的是,張先生長期在雲南大學文學院任教且擔任上司,是雲大古代文論這個全國學術重鎮的創始者。早在1979年3月,在那個百廢待興的年代,張先生便在昆明主辦全國性的“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學術讨論及教材編寫會議”。當時十年動亂剛剛結束,學者心中的餘悸尚未消盡,學術研究仍被視為動辄得咎的危險行為,更不用說舉辦全國性的學術會議了。然而張先生敢為天下之先,竟然聯絡海内同道舉行此次學術盛會,并主動承擔籌辦會議的繁雜事務。出席此次盛會的學者多達80人,其中包括吳組缃、錢仲聯、楊明照、周振甫、馬茂元、程千帆、舒蕪、顧學颉、蔣孔陽、敏澤、霍松林、王達津、姚奠中、袁行霈、張少康、蔣凡、李慶甲、康伣、呂慧娟、蔡厚示等,可以說當時古代文論界的著名學者,盡在其中。年近九旬的郭紹虞先生未能親自與會,也以播放錄音的形式緻開幕詞。正是在這次會上,“中國古代文論學會”宣告成立,成為改革開放後最早成立的中文學科全國性學會。從那以後,各種學會像雨後春筍般紛紛出現,整個學術界呈現百花齊放的盛況,而中國古代文論學會就是學術百花苑中的東風第一枝。毫不誇張,張文勳先生及其上司的雲大文學院舉辦此次學術盛會的壯舉,在學術史上值得大書特書。作為晚輩,我能登門拜訪張文勳先生,便帶有緻敬學術傳統的意味。

下午4時15分,我在趙永忠、段炳昌、楊園三位雲大老師的陪同下準時來到張家。雖然我一路上已聽他們描述過張先生的矍铄之狀,但得瞻真容時,仍然暗暗吃驚。無論面容還是身姿,張先生都像一個八十來歲的健康老人,哪裡看得出年近百歲!寒暄之後開始交談,張先生侃侃而談,中氣十足,記憶清晰。我們的交談重點是張先生與程千帆先生的交往。我随身帶了一冊《千帆身影》贈送給張先生,那是2013年南大紀念程先生百年誕辰時出版的影集,其中有一張1979年4月3日攝于昆明石林的五人合影,程先生與張先生皆在其中。這張珍貴的照片原是多年前張先生提供給程先生之女程麗則的,如今物歸原主,引得張先生感慨萬千。

仔細端詳照片,我們的話題逐漸集中到程先生身上。張先生對程先生十分恭敬,口口聲聲稱程先生是他的老師,還說程先生對他多有提攜。我則告訴張先生,程先生一向視他為親密的友人,對其學術成果亦有很高的評價。其實對我們這些程門弟子來說,在兩位先生拍攝那張合影的時刻,說是張先生對程先生有所提攜亦也不過分,盡管前者比後者年輕13歲。程先生在1957年非罪遭譴,其後有整整二十年被摒棄在大學講壇之外,同時也與學術界徹底隔絕。1978年8月,程先生才被匡亞明校長聘到南京大學,重新走上久違的講壇。他一到南大就開課,匡校長親臨教室試聽一節課,立刻拍闆聘他為教授。至于聽課的同學,則莫不聽得如癡如醉,好評如潮。如果說程先生晚年在教學上迅速得到南大師生的歡迎,那麼他在學術上的重振雄風就要艱難得多。程先生在牧牛飼雞時并未完全中斷學術思考,有些思想結晶且已形成腹稿,然而學術論著的發表并非朝夕之間就能見效。況且當時學術界的活動相當稀少,程先生複出大半年都沒能在學術界重新亮相。1979年3月23日,在雲南舉辦的古代文論讨論會開幕,才給了程先生重返學術界的寶貴機會。當時古代文論學會還沒有成立,與會代表的名單基本上是由主辦機關提出的。

張文勳先生簽贈給本文作者的著作。

我頗感好奇的是,籌辦會議的張先生怎會想到邀請已從學界銷聲匿迹二十年的程先生,并把邀請函寄到南京大學的呢?要知道程先生在1977年7月奉命退休後,已經成為武漢的街道居民,此後一直蟄居在東湖一角的小漁村裡。1978年6月南大中文系的葉子銘先生奉匡校長之命到武漢去商請程先生複出時,在珞珈山下四處打聽,花了兩個多小時才找到漁村的那間小屋。兩個月後程先生前往南大,也是悄無聲息地離開武漢的。以至于日後昆明會議的消息見報時,有些武大的人員還以為程先生依然蜷縮在漁村小屋裡呢。我無法推測其中緣由,但我肯定1979年3月到昆明參會,是程先生實作晚年學術輝煌的重要一步。程先生果然不負張先生之青睐,他在3月24日上午的第一場大會上就登台發言,語傾四座。是日清晨,程先生吟成七絕四首,其四雲:“賦陸評鐘聚一堂,新知舊學共論量。鲰生亦有揮鞭意,未覺蕭蕭白發長。”老骥伏枥之意,溢于言表。3月28日上午,程先生應邀到雲南大學做了一場學術講座,受到雲大師生的熱烈歡迎。會議一連開了十來天,3月30日舉行理事會選舉,程先生不但被選進由23位理事組成的理事會,而且當選為7位常務理事之一。不久《人民日報》報道了會議消息,常務理事的名單也被公之于世,這等于宣告程先生終于重返學術界。在這個意義上,說張文勳先生對程先生有所提攜并非過甚之詞。程、張二人以學術為重,以道義相交,故能惺惺相惜,互相提攜。前輩風範,令人欽想。

古語雲“書當快意讀易盡”,愉快的交談也讓人感到結束太快。事先約定的半個小時很快過去了,雖然張先生談興猶濃,我還是準時起立告辭。張先生讓他的女兒從書房裡取出幾本業已簽名、钤印的著作贈送給我,然後堅持要走到電梯口為我們送行。電梯門徐徐合上,我從門裡望着仍在揮手的張先生,覺得這位從蒼山洱海之間走出來的白族學者确實當得起程先生對他的評價:“靈芬奇采,炳耀天南!”

莫砺鋒

責編 劉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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