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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莊子 外篇·馬蹄

作者:中國傳統文化集錦

漠北大草原,野馬動成群。啊,自由的象征!

史前時代,是我們的祖先有求于馬,而馬無求于人。馬與人曾經互不相識,真正平等。

快蹄跑雪踏堅冰,厚毛抗風禦寒冷。适應遼闊荒涼的環境,是馬的天性。

渴了自尋甜泉喝,餓了自覓茂草啃。喜歡獨立自在的生存,是馬的天性。

翹起後腿尥蹶子,踢偷咬的豺狗,踢追捕的獵人。愛和平,是馬的天性。

馬群告别故鄉,被賣進城,看見高樓大廈,非常吃驚。母馬嘶叫:“天啦,裡面居然住人!”公馬噴鼻:“但願這裡不住我們。”

與人類的相識,乃馬類的不幸。一旦被相馬權威伯樂先生看中,檢驗合格,便是馬最大的不幸。伯樂通知馬主人:“牽那畜牲來受訓。”從此開始苦難的曆程。

訓練班的總教練是伯樂,姓孫,名陽,又名伯樂,以馬師的身份侍候愛馬的秦穆公。

其實伯樂是一個群體的共名,哪個時代都有,哪個國家都有,可以姓張李王,趙錢孫。他對人說,“鄙人的特長是整治畜牲。”他對馬說:“朋友,我了解你。你們誰優誰劣,誰純誰雜,誰千裡誰豆腐,我一眼能看出來。請信任我,同我愉快合作。”那些好出風頭的馬見他走來,都很激動,引頸長嘶。

訓練課程可分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烙燒雜毛,理鬃剪鬣,修腳釘掌,火印打号,安籠頭,銜嚼鐵,系缰繩,又用皮帶捆紮背部、胸部、腋部、腹部、臀部,再拖進馬棚内,關入糟枥,押上棧床,其事甚煩。有一些天性倔強的馬,受不了一連串的厚愛,或咬或踢,怙惡不悛,遂被拉到屠場,宰了賣肉。第一階段結束,十有二三之馬被殺。

第二階段,耐饑考驗,餓斃一批,耐渴考驗,又渴死一批。測試高速長跑能力,倒斃一批。突然加速,說是培養爆發力,又累死一批。整頓作風,淘汰自由散漫分子。統一步調,清洗離心離德分子。這兩類被叫做害群之馬,當場屠了示衆。第二階段結束,十有五六之馬已嗚呼了。

伯樂訓練班能卒業的馬僅有小部分,均獲畢業證,被稱為良駿。因其毛色互異,賜以嘉名,例如骅、骝、骢、(馬因)、(馬辛)、骓、骐、骠、骝、骊,都很好聽。可憐這些駿馬,口中嚼鐵橫卡,壓疼舌根硌疼牙,缰繩一拉,勒痛嘴巴,全身絆絆挂挂,從頸項周圍到肛門上下,屁股還要挨鞭打,說不出的尴尬,天性完全抹殺。自然之馬,悲哉,被改造成人類之馬!

豈但整治馬匹,人間七十二行,行行都有伯樂先生。陶匠說:“鄙人的特長是整治粘土,捏造陶器,圓的溜圓,方的正方。不信請用圓規比比,矩尺量量。”木匠說:“鄙人的特長是整治木料,打造木器,曲的正曲:直的筆直,不信請用曲線闆比比,直尺量量。”伯樂何其多呀!

馬師強奸馬意,還以為馬應該謝他的恩。似乎馬喜歡被整治,被勒,被鞭。

陶匠強奸土意,還以為土應該謝的他恩。似乎土喜歡被整治,被捏成方圓。

木匠強奸木意,還以為木應該謝他的恩。似乎木喜歡被整治,被曲,被直。

有誰尊重馬的天性,土的天性,木的天性,為馬呼籲,為土呼籲,為木呼籲。我隻聽見一片激賞之聲,說孫馬師本領高,說張陶匠技藝強,說李木匠工夫好。

七十二行之外,還有國王。

國王強奸民意,還以為百姓應該謝他的恩。似乎大家喜歡被整治,被管,被奴。他永遠不曉得自己有什麼錯,正如七十二行大大小小的伯樂,洋洋得意,死不覺悟。當然,我說的是壞國王。

好國王的治天下不會是那樣的,我相信。

好國王能覺悟。他曉得,百姓有百姓的永恒。織布穿衣,耕田吃飯,便是百姓的永恒。國王江山易改,百姓永恒難變。凡是百姓,同得耕織,同得吃穿。同得就是同德。耕織吃穿便是百姓永恒的同德了。好國王還曉得,百姓有百姓的自由。百姓好比野馬野牛野羊,自由蕃息在漠北草原上,各自成群,大家一樣,不偏私,不朋黨,一便交給大自然去牧放,就是天放。是以好國王讓百姓同德,讓百姓天放,而不自作主張,弄得百姓停耕罷織,東流西浪,家破人亡。國王有德,百姓記在心上。所謂有德之世,就是這樣。

遠古大酋長,比好國王更好國王。那是至德之世,無為而治,天下平康,民間與官方互相遺忘。人人肚子飽脹,身體肥胖,昂頭向上,走起路來噔噔響。誰也不必向誰低頭,大家眼睛含笑,直視前方,看不見是非,不懂得你短我長。物我混淆,彼此不分,真是好時光。人快活,大自然也歡暢。山不通車打隧洞,水不行船架橋梁。萬物與人和平共處,一切生命終老故鄉,天下無逃亡。山山群獸同居,樹樹衆鳥合唱。草不割,木不伐,到處莽莽蒼蒼。虎豹牽去做朋友,不然發揚。

從蒙昧的遠古之世到啟蒙的堯舜之世,至德萎縮了,降為有德,酋長膨脹了,升為國王。好國王壞國王交替上台,這時候出現了聖人。聖人耳聰目明,智能優異,發現社會危機,于是手忙腳亂。(三‘貝’,如‘磊’)(上‘屍’下‘貝’)馱碑似的擡出仁來,快馬趕路似的奔向義去。衆人見他如此賣力,不但不肯湊趣,反而對他懷疑:“人不為财,誰肯早起?嘻嘻。”聖人又覺得仁義大道理,不太具體,于是制禮作樂,讓禮法管制衆人的行為,讓音樂馴服衆人的情緒,以為這樣将有助于實踐仁義。他哪曉得結果是引起了更嚴重的社會危機。禮法使人弄虛作假,成了進階詐騙。音樂使人縱情快意,成了低級文娛。從前家家耕織,同心同德,人皆是一樣的。現在一分為二,一些人鍛煉成僞君子,一些人熏陶成真小人。社會由此分裂,永不歸一。理想國就這樣坍成廢墟。

是以我說:

不砍倒樸素的檀,哪有檀木。

不雕檀木,哪有祭懷。

不設祭懷,怎好祭拜神祗。

不敲碎天真的噗,哪有白玉。

不琢白玉,哪有朝版。

不握朝版,怎能朝拜君王。

不整垮天下正德,誰去聽鼓吹仁義。

不毀掉天性常情,誰需要制禮作樂。

不沉湎五彩誘惑,誰去看美術圖案。

不接受五聲擾亂,誰需要音樂律呂。

砍倒樸素,敲碎天真,工匠是罪人。

整垮正德,毀掉天性,聖人是案犯。

漠北大草原,自由的野馬,樸素的野馬,天真的野馬,渴了自尋甜泉,餓了自覓茂草,喜了交頸摩擦,怒了回身踹踢。生活方式簡單,學得這四方面的技能,夠之足矣。文明人的狡猾狃狠,馬不明白。馬做夢也想不到人有那樣壞。

一經整治,馬就明白。人有政策,馬有對策。馬被派去拉車,背上壓轅,頸上套轭,額上戴累贅的銅鏡,奈何不得。馬失群而孤絕,用陰險的目光看周圍的一切。扭頸縮項,詭計脫轭。猛拖蠻撞,皮帶斷裂。偷咬缰繩,暗吐嚼鐵。鬼鬼崇崇,似人做賊。樸素天真,完全毀滅。誰逼馬學壞的?伯樂伯樂,難道罪責!

遠古大酋長的至德之世,無為而治,家家戶戶安居耕織。人人思想自由而不起壞心,行為自由而不幹壞事。一邊嚼一邊笑,吃飯也在舞蹈。東走走西逛逛,消消肚子飽脹。生活方式簡單,學得耕織兩方面的技能,夠之足矣。後代人的詭詐貪婪,他們那時做夢也想不到。

後代出了聖人,擡仁奔義,制禮作樂,天下就弄糟了。禮樂剝奪行為自由,仁義妨礙思想自由,使家家戶戶不安居耕織,而去矜誇智能,而去追逐利益。昏居亂臣,酷吏奸商,大盜惡賊,僞君子啦真小人啦一齊上陣。樸素天真,蕩然不存。誰教人學壞的?聖人聖人,該承擔犯錯誤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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