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文學愛好者，很多人大概對森鷗外這個名字不會有太多印象。他是日本19世紀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與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并稱為日本近代文學三大文豪。
除了文學家這個身份，森鷗外其實還是一個醫學家。中日甲午海戰至日俄戰争時期，他官至日本陸軍軍醫總監，授中将軍銜，相當于是當時日本陸軍軍醫隊伍的“最高指揮官”。
日本文豪 森鷗外
然而，在他固執己見的指令下，日本陸軍有超過五分之一人患上其實已經可以避免的“腳氣病”，最終導緻日俄戰場上接近三萬名日軍是以死亡。
這也成為森鷗外一生中最大的污點，作為文學泰鬥卻不被大力推廣到全球，或許也有這段黑曆史的原因。
身穿軍服的森鷗外
故事還得從1884年說起。
時年22歲的森鷗外從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部畢業，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優秀畢業生。他一畢業就被任命為陸軍軍醫副中尉，入職東京陸軍醫院。兩年後，由于表現優秀，陸軍省給了他一個赴德國深造的機會。
當時德國已經是追趕上了英法老牌帝國主義國家的後起之秀，引領着人類曆史上的第二次科技革命。再加上它保守的意識形态、守舊的貴族制度、狂熱的民族主義都令日本統治階級十分羨慕，是以在日本掀起了去德國留學的風潮。
1888年 日本留學生合影
而就像留學日本的魯迅先生棄醫從文，留學美國的胡适先生由農學轉到哲學，森鷗外在德國也不是一名死磕醫科的學生。
他在德國期間接觸了大量叔本華的哲學，也受到哈特曼的美學理念影響，為日後的文學創作打下堅實的基礎。但在醫學方面森鷗外似乎有點荒廢學業了，據說他在醫學理論上的建樹，隻留下了一篇《關于啤酒的利尿研究》。
我們從森鷗外歸國後出版的處女作小說《舞姬》也可以窺見其留學生涯的“精彩”。該作的内容是他留學期間與一位德國女子的真實悲戀故事，而這位女子也确實如小說中寫的，在森鷗外歸國後還曾千裡迢迢追到日本，但森鷗外拒而不見，最終傷心歸國。
寫出了厲害的小說，但森鷗外絲毫沒有棄醫從文的思想覺悟。
1889年，“學成歸國”的他晉升為陸軍進階軍醫，授二等上校。接下來幾年裡，他在日本一邊當劃水軍醫，實際的精力卻放在了振興現代日本文學上。
他創辦了自己的文學雜志，并嘗試了很多詩歌和小說創作。一直到1894年中日甲午戰争爆發，森鷗外被外派到當時的滿洲地區，才中斷了文學創作，回到軍醫的角色當中。
森鷗外創辦的第一期雜志
1894至1907這十三年間，森鷗外作為軍醫“南征北戰”，最終憑着留學人才的身份當上了陸軍省醫務局長，授陸軍軍醫總監（中将）軍銜。
當時日軍不管在中日海戰還是滿洲的日俄戰場上都占盡優勢，但在醫療上依舊有一個心腹大患，那就是從江戶幕府時代困擾他們至今的“腳氣病”。
所謂“腳氣病”并非如字面意思了解是腳臭之類的問題，這種怪病會先讓患者感到疲倦、腳步輕浮、全身提不起力氣，随後他們的腳會逐漸腫大、潰爛，身體不自覺地抽搐嘔吐，最後病人全身癱瘓，因無力進食而亡。
一開始這種疾病隻在貴族階層中傳播，但随着時間的發展漸漸蔓延到了軍隊、勞工之中。
一名腳氣病患者
森鷗外面臨這樣棘手的問題，主張的是腳氣病源于細菌感染的理論。
于是他極力推薦1903年由日本陸軍軍醫學校教官研發的抗菌“木餾油丸”作為應對措施，日俄戰争期間，下令保證所有陸軍士兵每人配置設定600顆藥丸随身攜帶，一口氣捏了約6億顆藥丸。
因為當時俄國在日本被稱為“露西亞”（Russia），木餾油丸還被冠以“征露丸”這樣具有精神象征意義的名稱。它身上神秘的軍事色彩也為征露丸後來普及各地打下基礎。
“忠勇征露丸”廣告 1930年代
但戰後清算，日俄戰争中日本陸軍死亡約四萬七千人，其中有兩萬七千八百人死于腳氣病不治。可以說征露丸對于治療腳氣病來說半點作用都沒有。
與此同時，海軍方面死于腳氣病的人數卻在迅速下降。
當時一位名叫高木兼寬的海軍軍醫通過自己的觀察，發現日軍士兵蛋白攝入量極低的問題。是以他分析認為“飲食中缺乏蛋白質是導緻腳氣病的根本原因”，進而在海軍飲食中加入肉類、牛奶和大麥來改善飲食。
進而讓很多海軍士兵躲過了一劫。
被稱為“麥飯男爵”的高木兼寬
事實上，後來醫學家才發現腳氣病是由于人體缺乏維生素B1導緻的。
日本貴族在精米碾制技術出現，是第一批吃上了碾去米膜外皮的純白米飯的人。又因為他們會在每年秋夏季節禁食很多肉類，是以體内維生素B1嚴重缺乏，導緻患上腳氣病。
而高木兼寬在海軍膳食中加入的大麥，誤打誤撞地補充上了維生素含量，是以解決了腳氣病的問題。
日本海軍改善飲食緩解腳氣病的嘗試是在1894年前後，有很多陸軍軍醫是想跟進嘗試的。但森鷗外十分固執，堅持倡導日本“大和米食”絕不遜色于“洋食”的理念，嚴禁陸軍部隊擅自提供米麥混食。
離譜的是中日甲午海戰第二年，他調動到台灣。結果駐台三個月内隻發精米，導緻兩千餘駐台日軍因腳氣病死亡。束手無策的森鷗外很快逃離台灣，但還是堅持禁止米麥混食，并且研究出了前文所述毫無作用的“征露丸”方案。
森鷗外紀念館
礙于森鷗外文學泰鬥和曾任日本陸軍軍醫學校校長的諸多身份，這段往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知情者都諱莫如深。一直到1980年代，他去世半個多世紀以後才漸漸被史學家挖掘出來。
征露丸在日本曆史上也一直是十分正面的角色。戰後它搖身一變，成為居家必備的止瀉整腸丸。為了尊重來之不易的和平，宣布改名為“正露丸”。而最著名的“喇叭牌正露丸”，上面的商标正是日軍曾經的軍号形象。
與魯迅先生的棄醫從文相反，森鷗外是走上了一條“醫文兼修”的道路。然而諷刺的是，森鷗外似乎從另一方面驗證了魯迅先生選擇的正确。
所謂“術業有專攻”，或許認清自己真正擅長的領域，才是我們有限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Wikipedia：Mori Ōgai, 正露丸, 日露戦争, Thiamine deficiency
簡白，征露丸殺人事件——森鷗外一生最大的悲劇，允晨文化，2017年3月22日
李凱航, 日本明治末年的黃禍論 ——以田口卯吉和森鷗外為例, 浙江工商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