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革命

92歲老嶽父，很多事情都忘了，就是沒忘記自己是一名老黨員、老軍人。自從我在一個鐵路局當了黨委書記，每次到新疆去看他，他都要向書記彙報思想。什麼時候、由誰介紹入的黨，什麼時候在哪個部隊當的副排長，什麼時候由于一名戰士的失誤，燒了給養，他被撤了職。什麼時候入朝作戰的，挖的山洞，住過彭總司令……

我家這位老革命，在抗美援朝戰場上挖戰壕、打隧道，大量粉塵污染，得了塵肺病。懷裡揣着幾枚軍功章和紀念章、胸中裝着一顆紅心和一副受傷的肺，轉業到鐵路，當了蘭新鐵路最艱苦小站工區的一名養路工，默默無聞幾十年，拿着不足百元的退休工資退了休。

如今，他已經風燭殘年。1954年戰争勝利，回國前，他被熱情的北韓老鄉請到家裡做客。那時的小姑娘，如果健在，如今已成為七八十歲的阿瑪尼了。

他說，與戰友一起往前線送給養，美國的飛機攔截轟炸，眼看着戰友死了，面口袋從車上掉下來，不敢去撿，隻剩一個人，也要千方百計把給養送上去。當年的生死戰友，不知道是否健在？

我嶽父如今92歲了，十幾年了，塵肺病和腦血栓，把他牢牢地禁锢在卧榻和躺椅上，所謂生活，除了少之又少的飲食和排洩需求，就是無盡的回憶。

他們這一代，對黨、祖國和人民的忠誠，是深入到骨子裡的，是寫在基因裡的。即使是這樣的身體情況，仍然堅持每天看新聞聯播，關心國家和天下大事。

他奮鬥一生，在他的心中視為珍寶的，不是金錢、房子、待遇，而是在抗美援朝和和平時期得到的紀念章、獎章、證書以及共産黨員徽章。即使是十幾年的卧床，仍然把他們挂在胸前，擺在眼前。

老人家1947年參加革命，定為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勞工，一輩子沒有當上幹部，是以不屬于離休，但醫療待遇還是不錯的。随着國家的發展，養老金也是水漲船高，從每月不足百元，到目前的8000元。

他的心中隻有感激，感謝黨和人民沒有忘記他們這些老同志，感謝國家對他們方方面面的照顧。建黨百年前夕，接到光榮在黨五十年紀念章，又激動了這麼多天，至今情緒難平。

其實，他并不知道的是，他的老機關早已撤銷，并入了新機關。據一位知情人士說，他的新機關并不知道他的情況，也就是說，人家把他忘記了，或者說，壓根就沒記住他。

他的人生已經是英雄末路，很快，江湖再無傳說。現在，北韓半島的石灰石、碳酸鈣粉塵仍在肺裡，他在病榻上大口大口喘氣，一聲接一聲地呻吟和喊叫，不分晝夜。

如今，他已經不是戰士，隻是作為丈夫、父親、爺爺、太爺爺，享受着家人應有的關懷。

最後，以一首詩結束我的叙事

戰争，勝負未決

作者／馬維駒

跨過鴨綠江大橋的雙腿，已經疲弱無力

老，從腿開始

門後，立着手杖

旁邊靠着雙拐

雙拐旁邊是折疊起來的輪椅

它們有過值得信任的過去

而現在已不可靠

冰涼厚重的鐵架床，是你唯一的依靠

你的每一次扭動，鐵都在喊疼

你的每一聲喊疼

鐵，都會微微哆嗦

你的胸腔有巨大的火焰

而你最無可奈何的，就是沒有足夠的力量

把空氣壓入肺泡

一生的記憶，蛻皮一樣，絲絲縷縷

化為鐵架床的呻吟

唯有戰争，在你的體内

勝負未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