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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阻止5000餘次自殺,他們和人工智能一起拯救生命

3年阻止5000餘次自殺,他們和人工智能一起拯救生命

一個母親帶着孩子站到了窗台邊,她俯拍街景,配上晦暗的文字發在微網誌“樹洞”裡。自殺的危險一觸即發。

與此同時,人工智能機器人識别出了這位母親的危險行為,并向數百公裡外的周子涵發出監控警報。周子涵是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樹洞行動救援團”上海地區負責人,她放下手邊事,根據此前就已經獲得的資訊,立即撥通電話開始危機幹預。

有自殺傾向的人會經常出現在自殺身故的部落客首頁下和各類負面情緒“超話”中。這些地方被稱作“樹洞”。“樹洞”裡,他們或互相傾訴,或鼓勵打氣,或交流自己的自殺計劃,并最終付諸行動。為了阻止自殺,“樹洞行動救援團”于2018年成立,志願者分布在各個城市。這支公益救援團的人工智能機器人通過24小時不間斷巡查,找到“樹洞”裡有自殺傾向的人。

這些人被人工智能機器人發現後,周子涵等有專業背景的志願者組成專門團隊,對他們進行有針對性的心理疏導和救援。人工智能機器人和志願者一同潛伏在網際網路上的“樹洞”裡,像一個個手電,照亮可能會踏錯步伐的人的前路。

一次告警

2018年4月,“樹洞行動救援團”創始人、同濟大學附屬精神衛生中心特聘教授黃智生在一個“醫學人工智能”微信群裡提出了“樹洞救援行動”創意,試圖用人工智能在每天新增數千條資訊的微網誌“樹洞”留言中發現存在自殺傾向的使用者。3個月後,黃智生上線了第一代微網誌樹洞資訊挖掘人工智能機器人“樹洞行動機器人001号”。這個機器人通過檢索、對比、翻譯、識别,過濾掉無關資訊,篩選出真正有需要被介入幫助的微網誌使用者。黃智生會把機器人監控得到的報告發在救援群中。若有救援行動,志願者們會自發組成5人以上的救援小隊展開援助。

2020年末,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樹洞行動救援團”上海地區志願者李非洲的手機收到人工智能機器人發來的警報資訊,抑郁症患者小黃在一個“樹洞”中釋出自己的自殺計劃:要穿一雙球鞋,地點是在華西某地。她還在變賣自己的物品。

人工智能機器人報警後,志願者們則會從警報中再次分析、篩選受助者在“樹洞”中的曆史留言等。如果遇到小黃這樣的,那麼就會通過“告警”“擴散”功能發到志願者群裡。

很快,一支救援隊組建起來。第一位伸出援手的志願者私信小黃時吃了閉門羹,他剛表達了關心就被小黃拉黑了。适逢新年,救援團志願者們如臨大考,節日氣氛反倒讓小黃等患者心生悲傷和無助。

團隊開始浏覽小黃的微網誌首頁。這是救援流程中的正常操作,微網誌首頁可能包含了受助者的生活習慣、社交關系和包括就醫、異常行為在内的記錄……初次通路微網誌首頁時,系統會根據部落客偏好,給通路者推薦相關的部落客、話題,這是進一步了解受助者的辦法之一。

小黃的微網誌下出現過“聊得好好的,怎麼把我删了?”的留言。李非洲推測,小黃抵觸試圖關心和救援的人,她可能和陌生人隻聊一兩次天,之後立即拉黑對方。“能發一下書單嗎?”為了救援,李非洲佯裝買家和小黃交換了位址和聯系方式。盡管說話謹慎,完成了交易後的李非洲還是在說了些許關心的話後被小黃拉黑了。

好在另一位志願者聯系上了小黃的親屬,并叮囑對方關注那雙球鞋。有一天,小黃的親屬發現小黃和那雙球鞋不見了,所有的危險信号同時出現。救援小隊通過微網誌資訊拼湊出了小黃的計劃,在發動人員尋找小黃的同時,還報了警。不久之後,在警方和救援人員的共同努力下,小黃在抵達目的地前被找到了。經過心理疏導,小黃放棄了輕生念頭,并在後續進行了相應治療,生活漸漸回到正軌。

人工智能比人工更有優勢

2021年11月28日,微網誌攝影部落客“鹿道森”留下一封長遺書後失蹤,一夜之間,不少網友加入尋找他的隊伍。12月1日,“鹿道森”的遺體被找到。

連日來,他的微網誌之下每天新增數百上千條留言。其中大部分是悼念,也有人傾訴自己的故事,還有一小部分透露着異樣的情緒——他們或有模仿“鹿道森”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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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機器人發來的監控警報。受訪者供圖

近日,網友“喜樂”留言,她覺得鹿道森的微網誌成了一個可以讓自己感受到“呼吸”的留言闆,自己想拿着行李箱去一個有海的地方;網友“KIWI”留言,想去海底種玫瑰花。他們的話和“鹿道森”結束生命的方式有着令人擔憂的聯系。可從微網誌首頁上看,他們分明是另外一個模樣,從名字、發帖内容看,喜樂本該是個熱情開朗、時刻把微笑挂臉上的姑娘。李非洲的手機裡,“喜樂”“KIWI”釋出的資訊被列在了人工智能機器人釋出的監控報告中。李非洲選擇“悄悄關注”。

小黃、“喜樂”和“KIWI”有共同的特征,他們有一定的抑郁傾向,未必會向熟人吐露心聲,卻在微網誌的一處不起眼的地方留言。

2012年3月,微網誌網友“走飯”自殺離世。她的微網誌成了“樹洞”,留下評論數近200萬,點贊數、轉發數分别超過15.3萬、11.2萬。

每有輕生離世的網友,他們的微網誌下都會聚集一批網友,成為新的“樹洞”。像小黃、“喜樂”和“KIWI”這樣的網友會對着樹洞喊出藏在心裡的話。

有研究統計,排除癡呆後,中國精神障礙的患病率達9.3%。世衛組織統計,全球約10億人正在遭受精神障礙困擾,而最無法挽回的結果就是自殺,平均每40秒就有一人因自殺而失去生命。長期以來,很多人對精神疾病的認知還停留在精神分裂症等重症層面,對于相關症狀和病患不僅忽視,甚至還帶有歧視。強烈的病恥感讓人不敢去看醫生,有的人隻能像“喜樂”一樣,用開朗粉飾難言之隐。而自殺如一場心理方面的傳染病,尤其是發生了知曉率較高的自殺事件後,模仿導緻的自殺率上升。這似乎是個難解的循環。

在“樹洞”中流傳着一句話:“沖動自殺的人周期為13秒。就是說你在13秒内拉住我,我可能就不會自殺了。給你13秒,來救我。”

難在找到他們。

黃智生估算,以純人工方式來尋找有自殺傾向人,需要100台電腦、每天24小時運作才行,而人力和每月動辄萬元的電費是巨額成本。另外,以人工方式來搜尋負面的資訊,到了一定的時間,他們是會脫敏的,也就無法準确地辨識語義。而人工智能機器人可以連續工作,且不存在脫敏情況,它比人工更有優勢。

不過,人工智能機器人識别抑郁症和自殺傾向也有難關要攻克。中文常常一語雙關,人們預告自己輕生念頭的時刻更是如此。這也是人工智能學習的意義所在,人工智能機器人采用了人工智能中知識圖譜技術,不斷學習、疊代。目前“樹洞行動救援團”的機器人已更新15次,到了“樹洞行動機器人016号”,它已經能夠了解有關家庭暴力、經濟困難等詞語背後的動機,對自殺風險的判别準确率也到了82%。

但是,“樹洞”數量大,裡面需要幫助的人很多。救援團拟定了一個自殺風險分級标準,分為0—10級。級别越高,自殺風險越高。例如6級是自殺已經在計劃中,自殺時間未明;超過6級就表示自殺的方式已經确定,甚至在執行中。人工智能機器人會對6級及以上等級的資訊發出預警,志願者們會優先援助風險高的微網誌使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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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援隊正在使用的自殺風險分級标準。受訪者供圖

5000餘次阻止

找到需要援助的人,接着就是專業人士介入救援。

有近20年心理行業從業經曆的周子涵接到一個監控的警報,一個母親在“樹洞”裡釋出了她俯視地面的場景,她帶着自己的孩子站在了窗台邊上。她帶着兩個娃,沒有穩定收入,經濟拮據導緻抑郁并有了輕生念頭。

“你還好吧?”“我在微網誌上看到你的資訊……”周子涵謹慎破冰,她讓對方感受到關心、消除陌生感,也要讓對方放下抵觸情緒。

對話後,周子涵發現這位母親能夠描述眼前事物、有聊天意願,再加上她的發帖行為,可以想見這位母親内心深處期待着溝通。對此,周子涵試圖通過傾聽和共情,呼喚對方内心的正面情緒。“你已經為了你的孩子想了很多辦法了。”“想象一下,如果有個萬一,孩子有了心理陰影,會有怎樣的影響?”周子涵一步一步引導話題,讓受助人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狀态。這位母親在周子涵的幹預下冷靜了下來。

危機之後,受助人的救援故事往往拖着長長的尾巴。救援團隊成立後一般會對受助人進行至少3個月的觀察,待到情況穩定後再結束救援行動。這位母親需要的不僅是心理援助,還有獨立生存的能力。救援團隊嘗試讓她接觸電商,幫她拉了客戶,還想辦法幫她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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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上救援。受訪者供圖

在一些救援中,救援人員會遇到阻力。有些被救者家屬不僅不感激,反而會說:“如果這事兒傳出去,我就告你們。”這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隐私被人窺探了。

周子涵在多年的工作中總結出一套隐私保護方案。比如,救援人員隻通過公開管道去了解受助人的基本資訊,即使在救援過程中獲得了隐私資訊,救援人員之間也不會互通有無。

國外某社交網站自2017年就推出了人工智能預防自殺功能,可以通過伺服器直接定位到釋出者的IP位址,乃至更多的個人資訊。但“樹洞行動救援團”采集的資訊不涉及個人隐私。雖然救援難度高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規避了倫理問題。但如果發生沖突,“拯救生命是最高的倫理。”黃智生說。

小嶼近來釋出了不少晦暗的圖文。她的資訊被收錄在人工智能機器人的報告中。可就在2021年12月22日,她新發的微網誌稱:“今晚好多人問我怎麼了,我突然淚流滿面,感謝陌生人的安慰與關懷。”這背後有志願者的影子。救援團裡,沒有專業背景的志願者也會通過力所能及的方式施以援手。他們蹲守在“樹洞”,給人工智能機器人找出來的每個人發出問候,因為來自陌生人的寬慰能點亮一個人的心。

還有一次,志願者們看到了小森釋出了自殺計劃和木炭購物記錄。他們找到賣家截停正要發出的物品,配合專業志願者一同阻止小森自殺。

“樹洞行動救援團”已從最初的30多人擴充到了700多人,其中心理科、精神科醫學專家約100人,有心理咨詢師和心理學專業背景的約200人,志願者約400人。成立3年來,救援團已試圖阻止超過5010次自殺,提供的各類援助超過1.5萬次。

這個世界值得留戀

救援活動不都順利。黃智生和志願者們曾經救援過一個女大學生。得知她是因為感情問題而抑郁,志願者們發動捐款,定期匿名送上鮮花,鼓勵她積極生活。她每次收到花後,都會拍下照片曬在社交軟體上。正當大家都以為她确有好轉時,女生最終選擇離開人世。

有人不解這個公益組織存在的意義:人該有自主選擇的權利;人們習慣尋醫問藥,這個組織仿佛就是一群醫護人員在找受助者。黃智生認為,如果是抑郁症引發的沖動,那麼這是能夠被醫好的。自殺計劃實施後,就可能導緻無法彌補的結果。

隻要人工智能機器人的警報響起,志願者們就會集結。

2021年10月的一個下午,小南在微網誌上留下告别信後失聯,信中提到,壓垮自己的是無數件小事。黃智生看到資訊後,立馬向30個“樹洞”群和24個醫學人工智能群緊急呼救:“我們需要隊員搜救一個已經失聯的姑娘。”

很快,28人的團隊組建了起來。隊伍中,有專業志願者,有與小南在同一城市的人,還有人聯系上當地藍天救援隊和媒體等,線上上和線下同時尋找小南。這個隊伍不斷變大。

在救援群裡,有人問:她已經失聯了一個多小時,如果她是去海邊,現在還來得及救嗎?黃智生答:“想跳海的人一般會在海邊坐兩個多小時的時間。這是自殺人的心理所決定的。現在還有機會。一定要盡快找到她。”接近午夜時,前方終于傳來好消息。在當地警方和救援隊共同努力下,姑娘在海邊被找到了,無恙。大夥心頭的大石終于落地了。

讓黃智生沒想到的是,有數百人願意參與到救援行動中。這可能是救援團成立以來,參與人數最多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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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援現場。受訪者供圖

事實上,這個組織從建立至今一直面對着人手不足的問題。一方面,由于“樹洞行動救援團”是公益性的,且志願者們各有主業;另一方面,“樹洞”的數量與日俱增,人工智能機器人的學習也篩選出更多需要幫助的人。可救援團無法監控到網絡上每一處“樹洞”,也無法關注到“樹洞”以外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隻能介入最緊急的行動。

有人不解地問:“有自殺傾向的人為什麼連死都不怕,卻怕活着?多想點開心的事不就可以了?”

黃智生說,這個想法是錯誤的,有輕生念頭的人就像情緒上得了一次重感冒,需要有人去治療他們、幫助他們;病根除了,輕生的病症也就消失了。他在救援總結中寫道:“這個世界值得留戀!”

(為保護隐私,本文受助人員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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