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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陳繼明:誠誠懇懇講一個故事

這是一個涉及遷徙、根性、回歸、流落、尊嚴、家國等命題的“作業”,恰好與陳繼明長期思考卻一直欲寫未寫的一個題材相近,比如西部的走西口,清代末年西遷至今天中亞各國的東幹族,以及近這二三十年的移民搬遷等等。

“我曾經有過切實的創作計劃,打算寫那麼一批人,離開故鄉,在遙遠的異鄉定居下來,把故鄉的山、水、路、溝的名字都帶過去,等于在異鄉重建了一個家鄉,100年後,200年後,會是什麼情形。”陳繼明說,現在有了這個作業,剛好可以合而為一。

當年的“甯夏三棵樹”之一的陳繼明到珠海15年了,作為廣東省作協副主席、北京師範大學珠海分校藝術與傳播學院教授,陳繼明第一次願意接受寫作任務。因為此次任務隻有兩個字:僑批。寫作潮汕僑商“下南洋”的奮鬥史,在相當程度上似乎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隻是潮汕僑商下南洋的故事意義更豐瞻、更複雜、更考驗一個作者的整合能力。小說描寫鄭夢梅肩負重振家業的使命,人漸中年之際,隻身闖蕩南洋。在異國他鄉,“平安批”意外地成為了他一生的事業。抗日戰争時期,夢梅和親友們深明家國大義,又毅然決然投入了報效祖國的洪流……以平安批為媒介,小說融入了百年的世事變遷,精深地寫出了一方人的精神世界,寫出了一顆顆重情守義、愛國愛鄉的“中國心”。

陳繼明:誠誠懇懇講一個故事

對話|陳繼明:誠誠懇懇講一個故事

本文節選自《中華讀書報》記者舒晉瑜對陳繼明的采訪

舒晉瑜:在小說的結構上,您是怎麼考慮的?小說中融入大量的書信,自然是小說主題和人物的需要,同時需要作家有深厚的文學功底,喬治、夢梅和陳光遠的說古穿插其間,也增強了故事性。

陳繼明:構思階段我就肯定,要下大功夫寫好文中必然要頻繁出現的書信。既然寫僑批,文中就不能少了“批”。我預計,這将是全書中最難啃的-塊骨頭。難在如何準确地還原當時的語境,難在正統文言、潮汕方言和書信文體的有機融合。難在如何把握鄭夢梅這個小知識分子的身份。難在如何将書信内容和故事内容自然無痕地勾連起來。

另外,一開始就想好了,這本書不追求大篇幅,摒棄全景式模式,力争象簡意深。寫風俗民情,但不陷入其中。故事結構相對集中,謹防漫漶松散。形式上不一定現代,但現代小說理念要始終在場。所謂現代理念,我的了解首先指能否做到“克制”。要克制的事情有哪些?換言之,不能做的事情有哪些?一是不流亡化,鄭夢梅不是拉什迪、納博科夫、奈保爾,鄭夢梅不是一個持不同政見的知識分子,更不是作家;二是不表象化,不簡單圖解任何東西;三是不傳奇化,雖然下南洋的故事,傳奇化是最友善的路子;四是不感傷化,不趣味化,雖然遊子們、流浪者的故事不缺少感傷,也很容易趣味化,潮汕故事尤其如此——比如把詩詞、書畫、茶酒、田園趣味化,聊勝于無,占用篇幅。可以肯定,克制産生了難度。當你要求自己克制時,你實際上是要求自己擁抱難度。克制了多少,難度就有多少。設法擴充小說内部的意義空間,其中一個辦法是利用好書信、講古、潮戲、詩詞。另一個辦法是,給故事賦予一個多聲部結構,比如:正面叙述和來往僑批,留在家裡的女人們和下南洋的男人們,中國人和外國人——讓它們互相之間構成互文關系和對話關系。字數在二三十萬字以内,人物以二三十人為宜,在有限篇幅内将精神觸須盡量伸遠。同時,讓主題也成為一個結構,一個秘密的内在結構:有看得見的主題,有潛在的主題,有更加潛在的主題,有适當逸出,也有作者無法說清的部分,可以稱之為謎。

對話|陳繼明:誠誠懇懇講一個故事

舒晉瑜:作品讓我們重溫了很多老規矩、老禮數,比如夢梅曾用一顆烤番薯換來女童伶的一枚戒指,阿嫲讓他還給人家;比如後來他告誡自己:祖地、女人和詩是不能碰的三樣東西。“祖地、女人和詩”是您的總結,還是潮汕人特有的規矩?了解、掌握廣東地方特色,包括術語、方言等等,有什麼難度嗎?

陳繼明:中華文明的老傳統,無論好與壞,在潮汕保留都最完整,我在潮汕的确見到了更多的古君子之風,從形到質都是如此。他們的方言,習俗,所謂地方特色,很可能是中華文明最本來最原始的樣子。當然,我去了僅僅一年,知之甚少。之是以很快就動筆寫,是因為我的确有明确打算,趁着知之甚少趕緊寫,怕知道多了反而寫不了了。而“祖地、女人和詩”,是我給人物特别設定的。都和人物的家族曆史和人生經驗有關。關于詩,我想多說兩句。我以為,中國社會一向有兩股重要潮流,一個是江湖,一個是詩書。江湖的力量往往更強大。詩書則總是受到排擠和輕視,詩書通常是用來裝裝面子的。詩書的傳統是一個十分微妙的傳統。或者說,詩人一般同時要有點江湖氣,才“混”得下去。是以,在小說中,來自溪前的主人公鄭夢梅,寫詩是他的大忌之一。溪後則很江湖,圓滑、現實,有行動力,長于經營和算計。這個設計裡含有不難看破的深意。

舒晉瑜:作品書寫近代以來中國的曆史、抗日戰争等等,還有涉及民國曆史如《申報》等具體的内容和細節,更有潮汕人的重信守義,這些内容賦予作品紅色經典的意義。在寫作之前,您也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吧?

陳繼明:寫這本書,我要求自己放下野心,誠誠懇懇講一個故事。把事情還原到當時當地,看看人們會怎麼樣。在潮汕,我看到辛亥革命之前的若幹次小革命,都發生在南方。孫中山的革命資金主要來自華僑。平時,華僑對祖國的愛可能是抽象的,但是,當戰争來臨,華僑們可能比國内群眾更積極更主動,更有犧牲精神,因為祖國一下子變得有肉身性了,比平時更具體了。這一段,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是不是紅色,則不在考慮之内。至于僑批的守信持義,完全是僑批這個職業的自身特征,有些東西不實地考察,我也不相信。半路上遇到一個水客,人死了,身上背着幾十根金條,這個情節恰好不是虛構,是從資料上得來的。福克納說,他寫作是為了尋找人身上鑽石的部分。我寫這本書,經常想起福克納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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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晉瑜:《平安批》是一次填補題材空白的創作。“平安批”的背後蘊含着濃郁的家國情懷。如何通過平安批寫出中國文化的特點,您是如何找到突破口的?

陳繼明:在和本地朋友聊天的過程中,僑批中的一種,平安批,最早打動了我。我意識到,僑批輝煌的身世後面,隐藏着悲傷。這悲傷就在“平安批”三個字裡。平安應該是基本的要求,事實上卻是最高要求,高到如同宗教。潮汕女人們求佛拜神,要的無非是平安。于是,我決定以“平安批”為題,并始終抓住它不放。相反,家國情懷,倒是我需要克制的東西。家國情懷,是這個故事的DNA,根本不用強調,寫作的時候,我下功夫更多的,則是比較隐蔽的那些方面。

舒晉瑜:鄭夢梅這個人物,也是文學長廊中新鮮而獨特的人物,通過他的人生曆程來書寫完整的僑批曆史,在叙述的過程中您有什麼經驗嗎?您對書法很有研究,感覺您寫鄭夢梅的過程、尤其寫關于僑批的細節非常到位。

陳繼明:鄭夢梅,是一個偏偏不能下南洋的人物。從方法論上,我首先找到了這個點。我想,這個下南洋的故事的主角,應該是因故遲遲不能下南洋的一個人。于是,這個人物就有了根,有了自身的境況。他終于下南洋,和僑批并沒有關系,後來意外成為僑批商人。這個人物隻上過中學,但家裡是書香門第,讀過很多書,算是一個鄉村文人,他詩詞好、書法好,這樣的情況,是最有可能的。潮汕的舊知識分子,大抵如此。另外,他要搞僑批,也需要這樣的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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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晉瑜:小說中隐含着您對文化、對曆史包括對女性等等的看法或反思,比如喬治說“潮汕織娘身上的自我犧牲精神,還有他們的聰明、頑強,對于一個家庭不可獲缺的作用,全世界絕無僅有。”喬治批評中國的男人,他說“你們這些男人對你們的女人是有虧欠的,你們越是成功,就越是對他們有虧欠。”與其說是喬治的發現,不如說是您的發現?傳教的董姑娘在自己的書裡有這樣的觀點:男人們一旦出了門,女人們的世界就變得無限大,無限遠,無限蒼茫。”這也是您的了解吧?您如何了解女性、尤其是潮汕的女性?采兒身上是否集中了潮汕女性的美好特點?

陳繼明:舊時代鄉村女人形象,是過去的文學作品比較忽略的,也是我比較膽怯的。但是,這部小說先有結構,在外的男人和在内的女人,是一個結構的兩面,不能不寫。後者甚至更重要,是這部小說的秘密心髒。心髒總是藏在深處的。于是,我就寫了這麼一批女人,老祖、乃铿、采兒、望枝、鄭黃、鄭白等等。這些女人我自己也很喜歡。他們個個不同,但的确有一些潮汕姿娘共有的特點。她們貌似柔軟,實則剛硬。男人們走多遠,她們的心就有多遠。她們的心裡,裝得下整個世界。我堅信她們是觀察中國社會的一個重要角度。這次表達還不算充分,以後我很有可能再好好寫寫她們。

舒晉瑜:您的叙述平和、大氣舒緩、醇厚素樸,有一種君子風範,這和您的上一部作品《七步鎮》有很大的差別,和您之前的小說創作風格不同。是您有意追求的嗎?

陳繼明:《七步鎮》是完全不同的命題,是個人主義觀念下的作品。這本書,則有不同的任務,寫作之初,我就打算好,降低難度,寫一本平平實實誠誠懇懇的好書,語言平從容安靜樸素,不故作深沉,不拿架子。但是,開始寫作後,我才發現,我實際上不是降低了難度,而是大大提高了難度。正如畫鬼容易畫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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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晉瑜:可否談談《平安批》在您創作中的特殊意義?您對未來創作還有何規劃?

陳繼明:《平安批》讓我認識到了下實際功夫的意義,諸如深入生活、實地考察。對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來說,的确需要一個作者勇敢地走出書齋,花大功夫到生活中去。另外就是挑戰自己,有勇氣丢掉自己身上舊有的東西,丢得越多越好。寫作,首先是對抗自己,對抗自己身上保守平庸的一面。這些體驗都非常有利于我以後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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