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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劉外婆的自嘲裡,寫滿了底層群眾的智慧與辛酸

有多少人初讀紅樓時,對劉外婆這個人物印象深刻?我們讀中學時,有個歇後語,形容人開了眼界,就常說,像劉外婆進了大觀園一般。

曾經,跟着賈府那些公子小姐,把劉外婆當成一個女篾片取笑的我們,成年後才發現,劉外婆的自嘲裡,寫滿了底層群眾的智慧與辛酸。

劉外婆二進賈府時,因為投了賈母想找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的緣,于是得以進入大觀園,在賈母的帶領下,深度體驗了一把貴族三日遊。

紅樓夢:劉外婆的自嘲裡,寫滿了底層群眾的智慧與辛酸

一、愛花兒粉兒的老風流

劉外婆二進榮國府時,用《滕王閣序》開頭的一句話來說,就是“時維九月,序屬三秋。”這時候正是秋高氣爽時,這個季節最堪觀賞佩戴的,自然是菊花。

簪菊是古人重陽前後的一種習俗,是以當賈母帶着劉外婆一行人在大觀園賞玩時,碰到剛撷了菊花要送去的李纨。于是賈母就自己戴了一朵大紅的,然後讓劉外婆也來戴花。

此時,王熙鳳早想到了拿劉外婆開涮哄逗賈母并衆人的點子,于是主動幫劉外婆戴花,結果“将一盤子花橫三豎四地給他插了一頭。賈母和衆人笑得了不得。”

鳳姐此舉顯然就是把劉外婆當成了逗賈母和衆人開心的女篾片,在一個七十多歲滿頭白發的老人頭上插滿花,還是個貧苦的莊稼人,這樣的形象出現在大觀園裡,現于這群貴族男女眼中,引來的不是同情憐憫,而是滿堂哄笑。

劉外婆可以生氣嗎?當然不能。不僅不能生氣,還得自嘲一番,給自己找個台階下,如果任人擺布而一言不發,豈不是太沒自尊了?不僅要說,還得順着衆人表情,笑着說。

你看劉外婆怎麼說?劉外婆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這是劉外婆的自嘲,也是她給自己找的台階。雖然她是個窮苦的莊稼人,可不得不說,這話說得有水準啊,一般人還說不出來。

劉外婆沒有從自身角度來說,而是以自己的頭作為主語,替自己的頭感到榮幸。在衆人眼中,這就是鳳姐取笑劉外婆,但劉外婆卻沒這麼認為,而是覺得這是自己的頭的福氣和體面。

這話一出口,既給自己解了圍,也沒讓鳳姐覺得難堪,還順便又讓大家繼續大笑一場,對劉外婆來說,一番話能讓大家都開心,何樂而不為呢?

不僅如此,當衆人讓她把花拔下來摔到鳳姐臉上,說她被打扮成了個老妖精時,劉外婆繼續補充自嘲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流才好。”

劉外婆先後說了這兩番話,既給自己找了台階下,也給足了王熙鳳面子,且不僅沒有破壞當時的歡樂氣氛,還把這種氣氛推向了又一個小高潮,就說以這樣自嘲的方式娛人的智慧和口才,沒幾個人做得到吧?

可劉外婆為什麼要這樣啊?俗話說,吃水不忘挖井人。賈府對她來說,昔日曾有活命之恩啊,而王熙鳳這個執行者,更相當于是她的救命恩人,是以即便是一群貴族男女對着她這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取笑,她也不會生氣,更不會計較。

可如果我們反過來想,劉外婆就是我們自己的外婆,到了富貴的親戚家被如此對待,我們心裡又會是什麼滋味呢?即便是後來如鴛鴦所說甚至給劉外婆道歉,并無惡意,可我們心裡真的會一點都不介意嗎?

紅樓夢:劉外婆的自嘲裡,寫滿了底層群眾的智慧與辛酸

二、吃個老母豬不擡頭

被插了滿頭花的劉外婆,也許沒想到,這場帶着辛酸的自嘲才剛剛開始,如果她沒有那些世路上經見過的大智慧,可能會多次面臨尴尬甚至下不來台的局面也說不定。

鴛鴦和鳳姐早看準了劉外婆的“幽默細胞”,準備今天就拿她開心了,當然,主要還是逗賈母開心,因為隻要賈母一開心,大家都會跟着開心。

劉外婆也是聰明人,鴛鴦一交代她就明白了:不就是逗老壽星開心嘛,不就是出個洋相讓大家開心嘛,這個小菜一碟,包在我身上了。

于是乎,當賈母第一次擺宴大觀園時,賈母剛說了一個“請”字,“劉外婆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母豬不擡頭’。”自己卻鼓着腮不語。

就是這個笑話,把這場家宴的氣氛推向了高潮,“衆人先是發怔,後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地大笑起來。”從湘雲到惜春,從黛玉到探春,從賈母到王夫人,乃至薛姨媽,都大笑不止。

每次讀到這裡,我都在想,看着衆人因為自己的洋相而笑的東倒西歪前仰後合的時候,此時鼓着腮不語的劉外婆,心裡在想些什麼呢?她是覺得自己本事大把衆人都逗笑了而是以有些得意,還是覺得這群貴族男女,打心裡就沒有以平等之心待她呢?

那個不僅說出笑話,還要自己裝扮成吃老母豬的大牛的劉外婆,在看到這群貴族男女笑得花枝亂顫甚至有些失态時,她真的會覺得好笑嗎?還是倍感辛酸?

二進賈府的劉外婆,不再是來打秋風借銀子,而是拉着滿車的菜蔬,感謝賈府來了。而賈府之人還給她的是什麼?似乎沒有尊重,沒有感謝,而是一個又一個的取笑,即便這取笑裡沒有惡意,可我依然覺得劉外婆的内心是無奈而又辛酸的。

自嘲和取笑并沒有結束,因為鴛鴦的吩咐,劉外婆要繼續扮演好她的女篾片,繼續讓衆人開心大笑,于是又有了鴿子蛋的笑話。能屈能伸,不拘小節,知恩圖報,不得不說,劉外婆真是有大智慧的老人。

既然賈府曾救她和女婿一家于水火,使其免于饑寒,不曾凍斃于風雪,劉外婆自然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比起活命之恩,這點自嘲算什麼?我相信,就是再來十次百次自嘲,劉外婆也是心甘情願的。

可作為讀者,當我看到賈母因為劉外婆的笑話而笑出眼淚的時候,我也笑出了眼淚,對劉外婆的經曆,我感同身受,甚至我完全能感覺到她複雜的心理活動。我笑,不是覺得劉外婆自嘲幽默,而隻是莫名覺得辛酸。

那個時代,有多少劉外婆這樣的窮苦百姓,為了一日三餐,不得不放下尊嚴,以自嘲的方式,去取悅豪門,換取一點衣食。而她多少又是幸運的,遇到了賈府這樣寬厚待下的人家,次次都沒有讓她空手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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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跌倒再爬起的七旬老人

賈母帶劉外婆去黛玉的潇湘館參觀時,丫鬟琥珀擔心劉外婆被蒼苔滑倒,讓她上來走,但劉外婆說自己走熟了的,不相幹的。結果“他隻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底下果踩滑了,咕咚一腳跌倒。”

對正常人來說,如果同行之中有人滑倒了,身邊人都會下意識去扶,但賈府這些人什麼反應呢?“衆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來。”每次讀到這樣的情節,我都忍不住有些氣憤。

這得有多置身事外有多冷漠無情,才能對一個不小心滑倒的七十多歲的老人不僅視而不見,還拍手稱快?這裡的“衆人”難道隻是賈府的奴仆嗎?難道就沒有那些公子小姐,太太奶奶嗎?

也許這些貴族男女豪門奴仆還沉浸在前面王熙鳳以戴花打趣劉外婆的笑話裡,他們不覺得劉外婆這樣的莊稼人摔倒了有什麼,隻覺得滑稽可笑,即便沒有惡意,可依然讓人覺得世情涼薄。

大約劉外婆也有些意外吧,戴花被取笑還能了解,不過大家都圖一樂罷了,可她這個歲數的老人摔一跤,那可不是小事,輕則傷筋動骨,重則可能要了老命,可劉外婆怎麼都沒想到,她不小心摔倒,引來不是關心詢問和急忙攙扶,竟然是一片哄笑。

既然如此,她也隻能繼續自嘲:說話時,劉外婆已爬了起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既然衆人見他摔倒後不是去關心攙扶而是拍手大笑,劉外婆隻能繼續裝傻充愣,自嘲了事。

賈母雖是貴婦,終究是經曆過大風大浪又寬厚仁慈的老人,她見劉外婆摔倒,讓丫鬟們趕緊把劉外婆攙起來,還關心她有沒有扭傷了腰,要不說她是有福之人呢。

大家注意一個細節,劉外婆摔倒後,是迅速“爬了起來”,一個“爬”字寫出上了年紀的劉外婆的形景來,畢竟,她不再像年輕人那樣腿腳利索,動作麻利,能很快站起來。

劉外婆已經是七十五歲的老人了,她雖然嘴上說着沒事,但誰又知道這一跤摔得有多疼呢?可面對賈府衆人的笑聲,即便是疼,劉外婆也要忍也要咽下去啊。她一個莊稼人,摔了一跤就喊疼,顯得多矯情啊。

賈母可能永遠都不會摔倒,因為她身邊從來不缺攙扶之人,無論是王夫人王熙鳳,還是鴛鴦琥珀,誰敢讓老太太摔一跤?簡直不要命了!可劉外婆這樣的莊稼人,一年不知道要摔多少跤,她自己不當回事,大概也沒幾個人去真正關心她疼不疼,要不要緊。

以劉外婆的淳樸善良,我們大約也猜得到,回到鄉下的她,會對鄉鄰們大贊賈府的憐貧惜弱,替他們念無數聲菩薩,會對家人說賈府的老太太如何享福,公子小姐們如何俊美,而她所曾受到的取笑,她那些彎下腰的自嘲,她一定會絕口不提。

對劉外婆來說,與賈府最後所饋贈給她的那些财物相比,那些曾經的自嘲和取笑,實在不值一提。再說,作為莊稼人的她,即便不是到賈府來打秋風,難道她在世路上見到的冷眼和嘲笑還少嗎?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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