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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菩薩父親,何來“天才兒子”金曉宇

作者:冰川思想庫

冰川思想庫研究員 | 魏英傑

昨天,杭州日報《傾聽·人生》一篇自述故事在微信朋友圈被廣泛轉發。

在這篇文章裡,年過八旬的老父親金性勇,可能是第一次公開講述他的兒子——今年50歲的金曉宇的曲折人生。

我仔細看了下我的朋友圈,發現不同職業不同圈層的人,都在不約而同地轉這篇文章。他們的點評角度多有不同,但看得出來,所有人都被這篇文章打動了。

文章原标題是《我們的天才兒子》,公衆号标題是《杭州男子從殡儀館打來電話:能不能寫寫我們的天才兒子》。

文章提到,金性勇打電話給報社那天,正是他妻子曹美藻出殡的日子。

這是一場沒有子女參加的葬禮。金性勇兩個兒子,大兒子金曉天因疫情被阻隔在海外,還有一個就是金曉宇。

甚至,他們當時都不知道自己的媽媽已經離開了人世。

金性勇在打給報社的電話裡說:“你們能不能寫我兒子的故事?我兒子是天才,他現在精神病院,他媽媽今天剛走了。”

送走妻子那一刻,他想到的是,“哪天我也走了,就沒有人知道我們兒子的事了”。

01

金性勇想向世人講述的兒子金曉宇的人生,是一個自小左眼殘疾、長大後患有躁狂抑郁症(雙相情感障礙)的人如何跟命運抗争的故事。

金曉宇生于1972年,今年正好50歲。他的人生,有過三次重大轉折。

第一次是金曉宇6歲時被鄰居小孩誤傷眼睛,左眼從此失明。那時候,老家浙江桐鄉的金性勇,一家人生活在天津。

這次遭遇對金曉宇的傷害是永久的、不可逆的。

從文章看不出,這事情給他帶來了多大的心理陰影,而這又是否與他的精神疾病有關。這卻是幾年後金性勇帶着妻兒回到杭州定居的一個原因。

第二次是金曉宇高一退學,後被确診患有躁狂抑郁症。高一退學,隻是金曉宇曲折人生的一個開端。

事實上,從這時候起他應該就有一些精神疾病的迹象了,但是金性勇夫妻當時并沒有往這方面想。

退學後,金曉宇短暫從事過書店售貨員和排氣扇廠勞工的工作,但都搞砸了。在書店的時候,他跟顧客吵架,在工廠,他也無法與其他人平安相處。在家裡,他會突然發脾氣,砸東西……

這時候,應該是病情有所進展了。

在這期間,金曉宇通過補習參加聯考,成績出來後,離一本線隻差3分。

原本,他可以考上第二志願的杭大外語系,結果被學校退檔,轉而進了樹人大學。但是讀了一年,又因為犯病,退學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通過兩年自學,拿到了浙江大學英語系的自考畢業文憑。

但他依然沒有躲過疾病的打擊。在金曉宇兩次輕生未遂後,金性勇夫妻終于意識到,孩子的這種表現不會隻是性格問題。

去了幾家醫院看過後,他們不得不面對一個殘酷現實,兒子患有躁狂抑郁症這種精神疾病。

那大約是在1992年,從那以後,幾乎每年金曉宇都會因為疾病發作而被送進醫院。

這家人的生活就此徹底改變方向。

在确定兒子患病後,金性勇夫妻想到的是,什麼都不重要了,隻要兒子能活着就好。這與其說是對于生命的底線要求,不如說是一對父母發自内心的痛苦祈求。

第三次是金曉宇在38歲那年獲得了翻譯文學作品的一個機會,進而綻放出人生的光彩。

如果不是金曉宇患有精神疾病,金性勇一家原本可以過着輕松體面的生活。

金性勇夫妻都是專業知識分子,倆人分别畢業于上海化工學院和南京大學化學系,大兒子金曉天畢業于複旦大學,後來去國外工作。

沒有菩薩父親,何來“天才兒子”金曉宇

▲金曉宇和父親金性勇(圖/杭州日報)

這樣的家庭,即使放在三十多年前,經濟收入和社會地位也不會差。

但是,因為金曉宇的情況,這家人顯然沒有辦法輕松快樂地生活。忽然發作的病情,随時都可能攪亂這家人的正常生活節奏。

幸運的是,金曉宇并沒有放棄抗争,也沒有浪費自己的天分。在能夠正常思考和生活期間,他一直在不斷地學習和自我提高。

除了英語,他還用了6年時間自學德語、日語。他沒有朋友,出門就是到浙江圖書館,“看完了圖書館裡所有的外語小說。”

然後,奇迹就這麼發生了。

2010年曹美藻去南大開同學會,當得知她的兒子因病沒有工作,有同學提議,是不是可以讓金曉宇在家做翻譯。

這對出版社來講無疑是一次冒險,但對于金曉宇來講,卻是幸運女神向他打開了大門。

金曉宇翻譯的第一本書是美國女作家安德烈娅·巴雷特的《船熱》,從此後,他以每年兩本書的速度,在十年時間裡翻譯了22本書。最近一本譯著是德國作家本雅明的《書信集》,煌煌53萬字。

沒有菩薩父親,何來“天才兒子”金曉宇

▲《船熱》的豆瓣評分高達8.5(圖/豆瓣)

我沒有看過這些譯作,是以無法做出個人評價。

不過從豆瓣上看,金曉宇的幾本小說打分都不低。目前,他翻譯的一些書已經絕版,像《船熱》,在當當和孔夫子舊書網上,二手書價格多在百元以上。

金曉宇的譯作不光涉及英語、日語和德語,還涉及其他不同領域,從文學到音樂文化類作品都有。

有些書一看介紹就知道不好翻,晦澀難懂的本雅明作品且不說,日本作家多和田葉子的《和語言漫步的日記》,涉及日本與德國等不同國家的語言文化背景(這或者正是找他翻譯的原因?),想必也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

這至少表明,自學成才的金曉宇在翻譯領域的“段位”不低。在經曆數年尋常人所難以想象的艱辛後,金曉宇的人生就像開挂了一樣,綻放出鮮豔絕美的光芒。

02

我幾乎是重新叙述了一遍金曉宇迄今為止的人生故事。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下意識地想搞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被這個故事打動,為這家人所遭受的苦難而潸然淚下?這篇文章除了觸動一種普遍的同情心,還有什麼問題是值得讨論的?

正如托爾斯泰所說的,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金曉宇的人生遭遇可謂特殊個例,沒有人願意經曆,也無法複制。

對于金曉宇所遭受的苦難,你很難去怪罪什麼。

年少時被誤傷,這真的是不幸,但是誰也無法控制這種偶然性。躁狂抑郁症這種疾病,降臨在一個聰慧活潑的年輕人頭上,确實令人惋惜,但這種随機性(機率),也沒有人能夠預防和避免。

沒有菩薩父親,何來“天才兒子”金曉宇

▲金曉宇童年時的家庭合影(圖/杭州日報)

而金曉宇的成功之處,其他人也學不會。

他的語言學習能力,不得不說帶有一定天分,而遍閱群書、自學成才,這又要忍常人所不能忍,把冷闆凳坐穿,當然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但是,金曉宇的人生,更準确地說,是這個家庭的經曆,仍然直抵人心,讓人有同感,更有痛感。

在這裡,有人看到了親情,看到金性勇夫婦數十年如一日地照顧金曉宇,為他操心,退學了幫他找工作,治病了為他花錢,出門闖禍了賠人家錢,買電腦讓他上網,買書為他閱讀創造條件,金曉宇開始翻譯作品了,作為父親的金性勇又承擔起來助手的職責,列印書稿,校對書稿、寄送樣稿……

隻要金曉宇想要的,金性勇夫婦總是千方百計滿足他,隻要能想到的,金性勇夫婦總是為他考慮在前,甚至連炒股為金曉宇存錢這點都想到了。

這是一對教科書式的中國父母,為子女一生忙碌,無怨無悔,直至油盡燈枯。讀着他們的人生,總讓人念及自身,思緒萬千。

在這裡,有人看見了拼搏。

命運以痛吻金曉宇,他卻報之以歌。

疾病發作時,他無法思考,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一旦身體恢複,他又是一個乖巧、勤奮的男人,他在家上網是學習外語,出門是去圖書館看書,搞翻譯的時候他窮盡所能、盡心負責。

他還是一個孝順的兒子,以往是父母親照顧他,而當母親罹患阿爾茨海默症,生活不能自理,他主動擔起了照顧母親的責任,抱起抱落,端屎端尿,毫無怨言。

在這裡,有人看到了幸運。

金曉宇是不幸的,但他也是幸運的,他擁有一個聰慧的大腦,一顆美麗的心靈,憑借着一股永不屈服的精神,他靠自學換來一身本領,以翻譯為武器,最終成就了自我,也赢得了社會的認可。

當然,一定還有人看到了更多細節與内涵,觸動了自己的共鳴,引發了無盡的感慨。

03

而對于我來講,我特别為之感動的,是金性勇作為一名父親的不屈與驕傲。

金曉宇身上有一股不屈不撓的精神,而金性勇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麼多年來,金性勇哪怕有過悲傷和怨氣,我相信他在兒子面前也不會表現出來。在命運面前,他選擇了接受現實,但接受現實不等于服從命運安排。

在金曉宇患病的前十數年,金性勇肯定想不到兒子能夠依靠自學成才,成為一名“天才翻譯”,但這并不影響他和妻子合力為兒子築起一個安全港灣,陪伴兒子度過一年又一年的艱難歲月。

這也是一種不屈服,一種以日常的堅韌來抵禦一切的姿态。也隻有這種堅韌不拔的精神,才能穿越悠長的日子,伴随兒子走得更遠。

同時,從金性勇身上,我也看到了身為父親的一種驕傲,一個中國父親内心深處不滅的火焰。

金性勇一生固然艱難,卻一直以兒子為傲。他收藏了杭州日報名專欄《傾聽·人生》的電話,其實也是收藏着一個心願,就是想要告訴這世界,他的兒子是有出息有能耐的,不是人們想象中的“瘋子”。

哪怕金曉宇後來并沒有閃耀出天才的光芒,我相信金性勇也不會放棄内心的希望。他的全部付出,并不是以子女的任何回報為前提。

沒有菩薩父親,何來“天才兒子”金曉宇

▲金性勇(圖/杭州日報)

他也許比别人的父親付出更多,也許比别人的父親過得更加艱難,但在這一點上,他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好父親。在他身上,你可以找到與自己父親相似的細節,也可以看到别人的父親的影子。

事實上,細讀幾遍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腦海裡想到的是我的父親,以及現在我作為一個父親,在兒子身上所付出的點滴。我想,這也是許許多多人的共同心理。

作為一個個體,一段故事,金性勇和金曉宇的故事在這裡畫上了一個逗号(點選看事情最新進展)。

文章的開篇寫道,是金曉宇陪着父親到杭州日報送照片的,說明他已經出院回到家裡。這是一個新的開端。望着這對父子走出杭報大樓的背影,令人噓唏,也讓人心生希冀,祝福他們!

PS:杭州日報是我的老東家,我在那裡工作了九年多時間。這篇文章刷屏後,有人來問,這家報紙怎麼能寫出這麼好的文章。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包括《傾聽·人生》在内的杭報副刊,一直以來就是杭報的品牌欄目,在浙江乃至全國都有影響。在杭報内部,副刊部也是記者心向往之的“人文”高地。他們出現這篇佳作,并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