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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半個億”修改版連載第七十章

作者:草根談雷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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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該來的都會來。不該來的來得快。今天中飯後,我又打算趴在這張老老老老老祖宗流傳下來的破舊的黑色油漆般的四方高腳桌子上小憩一下,還隻是胡思亂想,還不想聽遇梅什麼屁話付諸行動,一趴還是呸遇梅瞎扯。

遇梅太瞎扯了,夠瞎扯了,與她單獨在一起的半個鐘裡竟然全是瞎扯,瞎扯的話裡竟然幾次用到一個“趴”,我開始一次聽當是“爬”,開遇梅的玩笑,什麼年代了還爬格子?要爬也不是一筆筆爬了,直接五筆,比你拼音還快,不信,我倆來比試比試。她說我欺侮她大肚婆,小肚婆敢欺侮嗎,突然覺得上當了,吼我不是爬格子的爬,是足八那個“趴”,你說你是趴在那張四方高腳桌子上來的靈感才寫出“我爸這個流浪漢”的,尤其睡午覺經常趴在上面睡,還說那個夏天趴在上面睡得最多。

說破,道破,我全明白了。遇梅要整我了,整我什麼材料一樣整,多句問是不是你親口說的?我撬開你嘴巴說的嗎?說過沒有将來要在那張桌子上好好趴趴?你如果不承認你就是騙婚的騙子,騙得我嫁虧了饒不了你。

大前天,遇梅整我的材料突如其來,突如其來的更是她原形畢露的。此前她老是糾結在什麼狗屁寫作上我狠狠呸她,大前天說不是看在你寫出了“我爸這個流浪漢”上我不會最終下定大決心嫁給你,我呸了她又讨好她,提醒她是看中我身高一米八二好不好,沒有一米八二,光是寫出那篇狗屁東西,你小決心也不會下,那你的肚皮還是大不起來,又會打胎。遇梅不跟我貧嘴,唠唠叨叨,唠叨什麼嫁虧了嫁赢了嫁輸了。媽的,一當婦人了就愛唠叨了,我說我賺很多錢給你還要咋的,她竟然也說嫁輸了,呸我我要那麼多錢幹嗎,錢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棺材裡的你六田叔帶得走一分嗎?你去棺材裡看看,他三個孩子放了一分硬币或一分紙币在棺材裡嗎?

看來,從昨天中午開始,我想不想瞌睡一下都得在這張破舊的四方高腳桌子上趴一趴了,一趴就在想一個重要問題,究竟該不該聽遇梅的話,趴在這張四方高腳桌子上還能趴出什麼來,真的拉長拉長“我爸這個流浪漢”成為什麼狗屁長篇嗎?是的,拉得長,拉得很長,越長越好,在遇梅看來,她才沒有嫁虧,沒有嫁輸,而是嫁赢了,赢了她的人生。大肚婆遇梅如今把一個“嫁”字挂在嘴巴邊,已經不是女友了,是老婆了,老婆不圖我一口針一根線,隻是圖我在這張桌子上好好趴趴,我難道隻是趴在這張桌子上睡睡午覺嗎?

看來,遇梅對文學的虔誠,對文學的走火入魔是打消不了的熄滅不了的,大前天說得很傷感,假如她沒遇到我,一直沒遇到像我這樣的角兒主兒,等于她嫁不出去,志同道合也不想嫁,哪怕兩個人的“三觀”重疊在一起也不想嫁,總覺得缺少了某種味。我問什麼味,她說說不清道不明,馬上快言快語,說不清道不明才是文學,文學不講理兒,隻講味兒。

最多半個鐘的耳提面命裡,我都是低着頭的,沒擡頭一下,幾次平視遇梅,一聽她張口唠叨又低頭了。

破舊的黑色油漆般的四方高腳桌子是遇梅作為“傳家寶”一樣的禮物特意為我修複複古的。她是古時候那個叫羊子的人的老婆,希望我是個羊子那樣的夫君:“羊子感其言,複還終業。”

遇梅希望我趴在那張破舊的桌子上面趴出更大的名堂來,早就複古了那張桌子,複古得四平八穩牢固得很。遇梅沒有發出倡議,隻是突然不知去了哪裡,三個女老師都找她,打電話給她她沒接,急得要死。幸好她出現了,手拿強力粘合劑和細鐵絲。女老師都問了問幹什麼用,遇梅沒說,隻說上街了,突然決定上街的,沒帶手機。原來下二的機車壞了,開手扶拖拉機上街買配件,遇梅說我也去買東西,硬要爬進手扶拖拉機廂裡。下二也問了遇梅買幾瓶強力粘合劑和幾斤細鐵絲幹什麼用,遇梅也沒回答。下二再問就買這點東西何必受手扶拖拉機颠簸,我給你買回來就是,遇梅說必須親自買,讓一個人明白我,隻說一句半句,下二就明白了,舉雙手贊成,主動請纓參加修複工作。

破舊桌子的修複工作就在遇梅下午買回幾瓶強力粘合劑和幾斤細鐵絲的當天晚上進行,據說還是夜深人靜時進行的。三個女老師心知肚明,早早就喊走,走,去看看你公公家婆婆家那張老老老老老祖宗流傳下來的老古董去,遇梅說等等,再等等。一等二等,等到下二修好了機車已經七點多了,吃罷飯八點多了,下二堅持要洗個澡,遇梅說别洗了,下二說不行,一定要洗,洗得幹幹淨淨,趴桌人才有精神,下筆如有神,文字也幹幹淨淨。遇梅發了十幾個大拇指點贊下二。

下二收到十幾個點贊當然洗了澡才來,手拿鐵錘、鉗子、木鋸——這三樣東西遇梅也想買呢,下二明白了粘合劑和細鐵絲用意才制止買,說我家裡有的是。

遇梅喊娘娘娘,快拿鑰匙過來。娘一時沒找到鑰匙,埋怨我爸那天開門拿什麼東西把鑰匙亂放哪裡了。爸被娘從豬圈叫回來,同時回來的還有我圓大頭外甥和兩個他的厭學逃學哥們兒。爸找到鑰匙走過來,一看來了幾個女人站在我睡的廂房門前,懵得自言自語,我家有什麼古董嗎,有的話還不老早就發大财了,還不老早就藏到裡屋的閣樓上了。

娘與爸一樣,也不懂什麼叫古董,也不敢把那張老老老老老祖宗流傳下來的破舊桌子當古董。來的三個女老師懂味,都早就看了“我爸這個流浪漢”,裡面有我的描述和叙述,描述了破舊,描述了四腳不穩高矮不平,描述了黑色油漆般的,叙述了曾經是吃飯用的,叙述經曆了不知多少人家吃飯用無從考證。有段話詳細寫到這張桌子的前世今生,清楚地記得裡面有一句“不是古董勝似古董”。怪不得凡看過那張新疆報紙的,成了我親愛的讀者朋友的,無不當我家真有個古董,有個真古董。

眼見為實,當起古董來非常順理成章,啊——,啊——,啊——,據說眼見為實的三個女人當時都不止啊那麼一聲,雲南婆連聲啊啊啊,真是古董呢,隻有趴在古董上才寫得出“我爸這個流浪漢”呢。據說,遇梅沒啊半聲,隻是輕言細語說小心點小心點,慢慢移慢慢移,桌子靠牆的兩腳松松垮垮了。真的,輕輕一移,挪動一點點,靠牆的那兩個桌子腳就歪歪斜斜了。

似乎喜歡文字都會心有靈犀,下二的老婆荷花也來了,還拿來一把小斧頭和幾根薄薄的竹片兒。據說我爸胡說八道這是古董嗎,分明就是一把柴火,早該燒了。荷花呸了我爸,你不懂,文化輸出你懂嗎,從哪裡輸出到哪裡你懂嗎,不懂吧,不懂就不要多嘴,給我走開。我爸知道荷花說話的厲害,似乎懂“文化”二字,但想強辯又沒文化,文化輸出更是不懂的,隻得怏怏地走開,走時硬要拉走我娘。我娘很不心甘情願被拉走,是我爸用力拉走的。

爸和娘一走,下二才輕松自然又鄭重來修複這張破舊桌子,幾個人幾雙手,把桌子翻了個四腳朝天。朝天後,下二說,我要敲了,拿穩,穩住。咚咚咚地,敲那麼幾下,桌子四腳都差點兒“彈”了出來。下二又嚷嚷拿穩,穩住,與地球垂直,垂直成九十度,不要偏了,自己松了手拿斧子削竹片兒,削成剔子狀,鋸斷,又削,又削成剔子狀,又鋸斷。又說穩住,與地球垂直成九十度,左手拿住削好的剔子狀小竹片兒,右手拿斧子背面先是輕輕敲,後就重重敲,把小竹片兒敲打進桌面與桌子腳的縫隙裡。接下來下二像指揮官一樣指揮圓大頭他們三個匍匐在地,負責縫隙的加強工作,一人遞給一瓶強力粘合劑。下二沒閑着,回家拿來幾根小木棒兒和十幾顆釘子和一把長柄螺絲刀,比了比桌腳與桌腳間的距離,自言自語長度一樣,便鋸斷四根一樣長的。桌子翻過來翻錯了,再翻,又錯了,錯了一半被制止,停,停,就這樣,兩個桌腳在地上才是對的。下二拿斧背敲釘,敲好一根木棒大家都懂怎麼翻桌了。四根木棒敲好後下二說要好上加好,要錦上添花,喊鐵絲呢,老虎鉗子呢,遇梅快速遞給,下二快速剪斷,剪斷十幾根兩尺多長的。荷花說長了,浪費,被下二罵一句你懂個屁,你也懂讓你來當木匠老師傅。木匠老師傅當然還是下二來當,鐵絲折疊成雙,從十字架穿過去,老虎鉗子絞鐵絲已經很夠力了還嫌不夠,又用螺絲刀穿入孔裡絞了又絞,邊絞邊說,建築工地搭架子就是這樣絞鐵絲的,越絞越緊,懂麼?特意沖荷花說的。絞了一會我鐵絲後,下二得意又得瑟,戲說誰會跳霹靂舞,指着雲南婆,你,趙老師,你會跳舞,給我上去霹靂霹靂。

我家祖傳的這件老老老老老古董就是這樣複古的,複古得四平八穩。據說,四平八穩的古董桌子是被“請”進手扶拖拉機機廂裡去的,明明是擡進去的,沒有人說“擡”,都說“請”,還把“古董”比作“老人家”,說來來來,讓開一下,請老人家上車了,慢點慢點,注意注意,呃,好嘞,把老人家上來了,四平八穩的。

此刻,我究竟是趴在破舊的古董桌子上還是趴在老人家身上呢?趴久了,我覺得是趴在老人家身上,似乎感覺到了溫度,照理,冬天裡,趴在桌面上睡覺越趴越冷,但我沒冷,有熱度有溫度,甚至還熱血沸騰了。

熱血沸騰起來真有寫的沖動,猶如當年的熱血沸騰,猶如當年的沖動,猶如當年的寫寫寫。

可鋪紙提筆很久了一句話也寫不出,隻寫幾個字,寫的全是我,我,我,我,我,我,我。一連七八個我。

都說人生是一部大書,人人都在寫我,人人寫出來都是一部人生大我書。我十八歲那年趴在破舊的黑色油漆般的四方高腳桌子上拟定“我爸那個流浪漢”後沒怎麼思考就從老早的思考中下筆如有神了,我是從寫黃色話開始的,罵我爺爺和奶奶大把年紀了尋什麼歡作什麼樂嘛,要不就早一天要不就遲一天嘛,偏偏不早不晚選中那一天。你們兩個肯定是畜生,不是在木架子床上彈奏進行曲,而是在草堆處,不是情不自禁,而是獸欲旺盛,不是交歡,而是交配交媾,爺爺子彈似地射精射進奶奶子宮裡就是我爸的人生那一部大書的開頭了。因為我爸人生這部大書的開頭沒開好,導緻出生日期是一九四九年陰曆即農曆的十月初一了,而前面的一九四九年陽曆即公曆的十月一日是建國日,我爸姓占,占姓,占同建,幹部說我爺給我爸也取名占國日就取錯了,建國日是一九四九年陰曆即農曆的十月初一嗎?一個月前的十月一日就成立了,你犯了什麼罪你知道嗎?告訴你犯了罵國家的罪,縮短了國家三十天壽命,也連國家都敢罵,罪大惡極,拉出去斃了。好在不是當場拉出去斃了,是第二天,我爺爺晚上脫逃,上吊在我巴簍山村那棵大樟樹上。

女友羅遇梅,不,是老婆羅遇梅了,自從看了“我爸這個流浪漢”後似乎對文學特别走火入魔了,老是羨慕我寫得好流浪漢故事,編輯竟然隻改掉題目一個字,“那”改“這”,全文刊登,不是你家那張破舊桌子給你帶來靈感你寫得出嗎,否則我會真的嫁給你嗎,讓你沾了那麼大的便宜知足吧,休想讓我給你沾一輩子。

每次聽遇梅這樣嬉笑,我都閉口不答,她當我默許她什麼狗屁說法了,得寸進尺,時不時敲警鐘一樣敲我。敲多了,我有時也想想桌子,想想靈感,想多了,竟然能想出它們之間真的存在某種必然聯系,不趴桌子不想故事,一趴桌子便想故事,故事一個接一個,大故事套小故事,小故事多了湊成整個故事,小說不就是寫故事嘛,寫完整個故事是三萬多事,首先就符合版面,加上編輯是瞎貓,至少瞎了一隻眼,萬事俱備還不如歪打正着東成西就。

我曾經愚蠢地想過,寫作必須要萬事俱備才動筆,讀個大學,且是中文系的,最好是文學院甚至直接就讀作家班,那寫起來不難。沒想到文學寫作我與别人不同,主要是有沒有靈感的問題,是靈感太重要了,趴的桌子是什麼桌子太重要了,怪不得我在新疆當兵哪怕當上了文書再也寫不出什麼文學作品了,連豆腐塊小散文也寫不出了,原因确實是桌子問題,桌子不同導緻腦袋不同,一張桌子是破舊的黑色油漆般的,當然寫得出流浪漢故事,一張是油光發亮的,隻能寫出文書同志們才寫得出的總結報告和彙報材料那種。

桌子趴久了,真有趴在上面爬爬格子的沖動,但沖動歸沖動,與爬不爬得出格子是兩碼事,趴了兩個中午一直隻是沖動,格子還沒有爬一格,學會了電腦五筆打字,真要來了靈感,腦子裡有故事,也不是随便一爬格子就是話就是句子就是段落就是章節,我要寫仍然是寫小說,仍然想一氣呵成,最好真的拉長“我爸這個流浪漢”成為長篇。

但靈感不是想出來的,它來得突然,來得突然的才是靈感,霸蠻想是想不出來的,想得出來也不叫靈感。寫“我爸這個流浪漢”時積累了一定的經驗,霸蠻想出來的不是靈感,寫出來的都是廢紙,撕了不知多少張,燒了不知多少張,靈感得來的,時間一抓緊便洋洋灑灑,都是畢恭畢敬的方塊文字,雖然不優美不華麗,但能打動編輯——目的不就是為了打動編輯嘛。

不知咋了,也許流浪漢故事已經寫了吧,重複寫沒意思吧,靈感硬是遲遲不突然跳進腦殼裡,想雄心勃勃硬是勃勃不了,想碰上一個出版社的編輯看來是不敢去碰了。

又不過呢,那是太紀實的寫法,編輯瞎了眼睛,硬要當小說發。還來編者按語,說是短篇小說。就差沒說是短篇力作。因為從來隻有長篇力作一說。如果從來就有短篇力作一說,我想,瞎了眼睛的編輯肯定來一句短篇力作的。

沒靈感就瞎想,想的又是這張老老老老老祖宗傳流傳下來的黑色油漆般的破舊桌子的前世今生。它不是物它,他是他,甚至是她,她是請上手扶拖拉機的老老老老老奶奶。老老老老老奶奶是賭命賭來的,賭命賭赢了才有了老老老老老奶奶,賭輸了沒她的命。如今老老老老老奶奶的命好得不能再好了,住的房子寬敞亮堂,窗明幾淨,早已老掉牙的“老人家”經過修繕後又年輕力壯了。

一張這樣的返老還童後的年輕力壯桌子讓我來趴,我應該要趴出比“我爸這個流浪漢”更好的,不從她的前世今生故事開始寫起,先瞎想想,想到哪裡算哪裡,打個腹稿——

我的老老老老老祖宗當年闊綽過,闊到我爺輩分上沒闊了不是我爺的錯,闊到我爸輩分上沒闊了不是我爸的錯,早就沒闊了,不能怪我爺我爸和我。我爸跟我講過我爺是一九四九年三月清明後插完秧單槍匹馬闖蕩上海的,回來是一九四九年的十月初二,農曆的,也即陰曆的。我爺還跟我奶鬥花嘴了,奶奶逼迫爺爺給娃兒取個好名字,爺爺明明知道是十月初一,故意問初幾生人,奶奶答昨天,十月初一,爺爺張口就來,取好了,就叫國慶,國日也行。爺爺不該闖蕩上海去,不闖蕩到上海去就喝不上上海那種洋墨水,就不知道什麼叫“解放”,就不會學習寫“解放”二字,而且還寫在我家土坯子茅屋的牆壁上,就不會說話那麼風趣收音機叫木盒子,後來也不會改正錯誤木盒子叫收音機,就不知道國家和人民都“解放”了意味着天翻地覆,當然也沒錢請人喝喜酒,就不會在酒席上信口開河胡說八道給娃兒取名占國慶或占國日。

瞎想想到這兒停滞了,還是靈感重要,靈感沒來,瞎想進行不下去了,卡住了。又久久趴在桌面上,腦袋似乎重新啟動了,一啟動似乎高速旋轉,能夠另辟蹊徑來想想:幸虧解放了,我爺爺要挨槍子兒了,否則我爺爺腰間纏滿那麼多的銀元和花邊回來不張狂嗎,不得意忘形嗎,煙葉生意做虧了不又一根扁擔闖蕩上海去,那纏滿更多的銀元和花邊回來還會做煙葉生意嗎,那不第一時間買田買地嗎,解放總是要解放的,一解放,我爺爺不被劃分為地主嗎?還是挨槍子兒的。反正我爺爺就是個挨槍子兒的命。還是早解放好,早挨遲挨都是挨,煙葉生意做虧了好,田地不允許買賣好,讓我爺爺沐浴在和煦的解放春風裡好,貧閑自在富貴多憂啊!

瞎想到此又卡住了,又想不下去了,又好好趴在破舊的桌面上努力地想啊想,忽然想到了爺爺的聰明,而且不是一般的聰明,有政治遠見,甚至還稱得上有政治韬略,比謀略還勝了幾疇,試想,爺爺不是吊死在樟樹上而是挨了槍子兒,他後來的孫子我當兵時過得了政審那一關嗎,過不了關就當不上兵,那孫子我就是個子繼父業的,純粹的養豬的,哪是今天這副模樣兒?我倒感謝我爺給我爸取名占國日或占國慶了,他命該如那是好事,惹上飛來的橫禍是好事,上吊樟樹更是好事,是死得好的好事,讓他孫子我當兵順利政審過關了。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少年記事起,無數次趴在這張破舊桌面上不是這樣想的,想的竟然是要給我爺爺翻案,平反昭雪,還我爺爺清白。我爺爺姓的是占,占姓,百家姓上有,與詹天佑的詹不搭界,與建黨建軍建國的建更不搭界,可當時的幹部硬要霸蠻說占與建諧音了,還通假了,别人叫劉國日劉國慶沒事,張國日張國慶沒事,你姓占,占姓,就不能給娃兒取名占國日或占國慶。我爺用心險惡,是險惡用心,縮短了共和國壽命,罵了國家,罪大惡極,要抓起來,要挨槍子兒——我那文盲爺爺哪裡知道諧音不諧音通假不通假呢?心術哪有那麼不正而是那麼壞呢?哪裡縮短了共和國的壽命呢?哪又罪大惡極呢?啊呸,呸,呸,一呸1949年的10月1日,二呸一九四九年的十月初一,兩個八十杆子打不着的日期,陽曆和陰曆相隔時間據說剛剛三十天,前面的日子是建國日,後面的日子不是建國日,不是建國日的占姓孩子不能取名占國日或占國慶,因為占與建諧音又通假了,縮短共和國壽命了。他們,幹部們,竟然是這樣邏輯推理的,當年的幹部怎麼懂得邏輯推理呢?西方的邏輯學還沒傳入中國啊,為什麼發明一套把一個良民往死裡整的狗屁邏輯學?我萬思不解,唯一的解釋竟然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當時的農村基層幹部是君嗎?我那文盲爺爺是臣嗎?我那時想過,有一天我要考入中國最牛逼的政法大學,一畢業就當官去,往大裡當去,當到足夠大了我要為我爺爺翻案,為我爺爺平反昭雪,還我爺爺土坑裡幾根骨骼清白。

今天中午趴在這張破舊的四方高腳桌面上想得神彩飛揚,一站起竟然自我感覺十分良好氣宇軒昂,站在當年的幹部立場上用他們當時的邏輯思維想想竟然想得天衣無縫,我爺爺罵了國家,縮短了共和國壽命,連國家都敢罵,是該挨槍子兒。挨了好,不挨不會上吊在樟樹上,那他的孫子我絕對不會有今天。我不得不将混賬邏輯進行到底——也是進行到頭——到我頭上。

今天中午趴在桌面上趴得很值,比昨天值,老老老老老奶奶實事求是的前世今生沒怎麼想,卻異想天開般想了這麼多,才想個把鐘就想出這麼多,确實很值。

不想了,還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吧,因為現實裡有我遇梅的癡心追随。

前幾天,我那原本是巴簍山村村民的六田叔死了,死前堅持要葉落歸根,便回到巴簍山等死。由于久病床前無孝子,也無妻子,照顧他人生最後一程的是妻子的侄兒侄女,惹來巴簍山人一片不屑。但是呢,看在他回家後那兩個多月的末日裡每逢看他的人必三省吾身上,都原諒了他。他渴望有人聽他傾訴,次次都揮揮手要老婆的侄兒侄女回避一下才主動與人握握手,第一聲說的是“對不起”,是大男人,還叫聲賢哥賢弟的。說的是知心話了:我沒腦子呀,哪能聽老婆給我安排命呀,我德不配位啊,高官厚祿消受不起啊……

原來是老婆求女兒的市委幹部公公,即求“親家”把他解決農轉非的,後調入縣裡,後又入仕教育局當行政幹部去,都是“親家”鋪的路。

病床上的六田叔既渴望有人聽他傾訴,也渴望有人訴說給他聽,巴簍山村發生的一連串真實新聞故事當然是免不了的,甚至當熱門話題,人人都在傳頌一傳,傳不出我與女友的相識相戀,隻傳得出女友一個人還沒過門到巴簍山村來就當自己是巴簍山人了,從上面争取到很多資金來建設巴簍山這個美麗新農村了。

女友羅遇梅對别人說資金的來源問題當耳邊風吹過,任他們去說三道四。但對我六田叔輕輕一句發問倒竹筒倒豆了:我總不能A錢我瞎子爺爺的私款吧,挪用買房買車吧,花天酒地歲月靜好吧,早早頤養天年不想事了吧。

“好了,我放心了,你這孩子聰明,那筆巨款通天不得,通天後,大家要求瓜分掉的,你受人之托,一諾千金,我也要有臉見他才行。”——這是遇梅播放錄音給我聽時我親耳聽到的。

我沒問一句遇梅,是她自己要說的,不告訴我實情她不舒服似的,便說得很細:“我不說你不知道吧,其實呢,我根本就沒想到爺爺會有一筆那麼大的巨款,我隻是純粹聽他說故事說得有味,對他存活在人世間最後幾天裡盡我力所能及的。我羅遇梅是個苦難人,喜歡聽苦難故事,爺爺的苦難故事說得好,我偷偷錄了下來,沒想到他那麼心知肚明,他偷偷錄的他竟然知道了,問我幹什麼用,我說有用,留住你的曆史你的聲音。他很高興,說值了值了,臨死的前一天突然遞給我一個存折,要我去縣城銀行辦理轉賬手續轉到我賬上,轉賬那天很有戲劇性……”

“好啦,别說了,我知道啦,别提錢不錢的,他的一生能攢下多少錢,不過三四十萬吧,算什麼巨款,你沒亂花,爺爺地下有知,含笑九泉,到時候再通天給巴簍山人,目前繼續保密。”

“你知道個屁,”遇梅拍打我,“這個時候該提錢了當然要提啦,告訴你吧,爺爺的錢其實還沒動用一分呢,爺爺拿出善舉,我媽感動了,毫不猶豫也拿出善舉,一給就是一百萬,後續資金還有來。”

“圖什麼?”我百思不解,“你媽——我丈母娘圖什麼?”

“就圖你!”

“圖我?”

“圖你不可凍槍斃于風雪。”遇梅的頭偏左又偏右,努力搜尋記憶似的:“我媽說了,你這一輩子要去從事寫作,她全力支援,全力支援是什麼支援你明白嗎,就是我媽有多少錢全部給你。”

“有多少?”

“有多少啊,起碼有個四五百萬吧。”

“那麼少啊,不夠不夠。”

“你說什麼啊,還算少啊,夠你坐着寫一輩子了。她說,熱愛文學的人,有錢了再壞再壞壞不到哪裡去,賭你這一優點,才讓我放心跟你,幫你好好懷孕。”

“這麼說,你是母命難違了?”

“我也在賭你,拿我從十八歲開始的新的人生賭你一生,你如果對文字文學不感興趣吸引不了我飛去新疆送給你。我相信我媽那時說的就沒錯——一個對文字文學情有獨鐘的人再壞再壞壞不到哪裡去,再亂來再亂來亂不到哪裡去。我想通了,大亂來不亂就算了,小亂來你要亂沒辦法,我管不着,不會管你的。”

遇梅的話回蕩在我趴着的桌面上空,上空那百多個立方的體積不但有空氣更有聲音,音量有開關似的可擰大擰小,猶如幾天前聽到的可以調試的哀樂。六田叔死得好,不死,我還沒有一張這麼穩固的四方高腳桌子讓我趴在上面睡午覺特别舒服,午休當床正好,晚休當床也正好,早休沒休過,要當床也正好。這張原本高低不平的破舊的黑色油漆般的四方高腳桌子當老老老老老奶奶被請上手扶拖拉機來到我工作的選礦廠宿舍有我六田叔一份功勞,他煽風點火推波助瀾了,他話裡有話,有弦外之音。上三代祖宗分家時這張桌子是分給他爺爺的,他的爺爺與我那吊死鬼爺爺的爸爸即我老爺爺是親兄弟,也就是說我老爺爺比他爺爺聰明,用一個大酒壇換了。哪換赢了,赢在表面上,當時買個大酒壇要幾鬥米,而破舊桌子是當柴火燒的,有了個大酒壇後,我爺我爸都是酒囊飯袋了,幾十年後的現在回頭來看,輸了輸了輸了。

遇梅告訴我,要死了的六田叔提及桌子說話中氣十足,到了他這一代,他算是讀得進書,一心想書讀,不像前面兩個哥哥天天老是想着吃,兩個哥都吃得多,沒得吃死得早,活活餓死了。“你六田叔說桌子換了酒壇等于換了風水,文曲星出在你公公家,就出在你老公占勝身上,趴在那張桌子上不可能寫不出文章。小時候我念他作文,有那麼多話寫就是桌子給他帶來的靈感,别人沒話寫,他篇篇作文五六張紙七八張紙。”

“你當我六田叔也在說故事給你聽,你錄上音沒?”

“當然錄啦,還用你現在來提醒?多餘。”遇梅呸我,“你叔說窮不過三代富不過三代,你老爺爺與他爺爺分家後沒他爺爺家搞得好,沒了酒壇喝不上酒,請不起客,晚景凄涼,算二代是你那吊死鬼爺爺,也沒他爸家搞得好,你爸家沒他家搞得好,是第三代窮。但是呢,到了你手裡是第四代了,窮不過三代窮完了……”

“意思是到了我手裡是第四代,便開始要富了是不是?至少要富三代是不是?那就夠了,富了我,富了我兒子,富了我孫子,剛好三代,夠了夠了,第四代輪回到窮就窮,我管不了就不管,管他是窮是富。”

“你想那麼多那麼遠幹嗎?你六田叔的意思是要你想想眼前呢,四方高腳桌子是你老爺爺得了,傳到你手裡了,出出你這個文曲星了,要你好好利用自己的腦袋再上一個台階兩個台階幾個台階,将來要創造出輝煌來。”

“他這個死鬼說出這番鬼話幹嗎?”

“兩個死鬼都是好心,前一個死鬼是瞎子,後一個死鬼是你六田叔,都對你寄予希望,希望你為振興我們巴簍山村做出貢獻。”

“你去做吧,你不是已經在為巴簍山村的新農村建設作貢獻了嘛。”

“我作我的,你作你的,我有資金,兩個死鬼加起來六七十萬呢,你有什麼?你怎麼作?你田叔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要你作出精神,精神是什麼,你還不明白嗎?”

具體回憶與遇梅的對話,我趴着趴着,進入半睡不醒狀态。半睡不醒其實是我最想進入的一種人生别樣境界。大前天回家奔喪是深夜一點多到的巴簍山村,第二天回來選礦廠是深夜四點多,滿打滿算是二十七個小時。二十七個鐘頭裡,我為六田叔守靈隻守那麼幾個鐘,天亮後遇梅把微型錄音機擴大無數倍播報一樣播出來後,大家都像不歡而散一樣散去了,沒人像我和遇梅那樣正兒八經給六田叔守靈了。喪事的熱鬧場面取消不搞真是好事,隻讓哀樂一直哀樂着才是真辦喪事。正是因為一直哀樂着,竟然時不時聽到我巴簍山人嘣出“人文”二字,像自言自語,又不像:怪不得瞎子在生時嘴上挂着“人文”“人文”,罵人不像罵,罵缺少“人文”,缺少“人文關懷”,哪個聽得懂,哪個怕他,沒哪個怕他。有人接話,瞎子罵人太斯斯文文了,罵缺少“人文”,罵缺少“人文關懷”,這哪是罵嘛,比罵“缺德”還不像罵,如今呀,誰罵誰“缺德”,被罵的人是笑了,不像當年那樣跟你急了,甚至想打架了。

聊天人很想聽我高見,我哪有高見,我也隻是巴簍山村一個山民一個村民一個農民而已,因當過兵,即使懂那麼一點點“人文”,懂那麼一點點“人文關懷”,也不敢在父老鄉親面前露那麼幾句,怕露的那幾句帶有蔑視甚至侮辱。我不回答提問的,我隻是低頭聽。當三四個人與我坐在一起蓋棺定論六田叔時,不是提問而是發表各自感悟時,我雙耳聽到的都是高見:你這個六田叔啊,年輕時身上就很有“人文”氣勢,農忙時,雙搶呀秋收呀,沒少幫這家幫那家,就是當上民辦老師後身上還有,還提前放學回家幫忙呢。誰知農轉非了,吃上國家糧了,尤其調入城裡後,變了變了,大變樣了,身上的“人文”一點也不見了。

我聽得認真,時不時點點頭,又有人也感慨萬千:人心呀,琢磨不透,誰都沒想到六田也會變變變,自己變了,崽女哪有不變的,培養的三個大學生崽女都缺少“人文”,活該落得個晚景凄涼。接話的是順徕,順徕與我早就很親熱,他兩個兒子小時候都與我玩得來,長大後各奔各的前程很少往來了,我當兵又當了兩年,應該有七八年沒見上面了。順徕豎着大拇指說:占勝,你,你,你是這樣的,頂呱呱的,比我那兩個學理科的加起來還強,身上大有“人文”,怪不得娶了個這麼好的很有“人文氣質”和“人文氣勢”的老婆。

在馬簍山村裡說“人文”聽“人文”,總覺得哪跟哪。我剛一打岔,别别别,别誇我,被順徕擋了回去:我那大的,高中一畢業就跟他舅學習修理汽車去了,專門學習汽車內建電路,電路書一買就好幾本,家裡就有十幾本。那種書看多了越來越沒“人文”,沒人文素養,沒人味,不懂味,都情有可原,因為沒時間看看“人文”方面的書嘛。但老二那畜生就不應該啊,不應該不懂“人文”啊,在大學裡教書呢,一周才幾節課,大把時間看書呀,“人文”方面的書就沒看看?看了,懂了“人文”,戀愛幾年的女朋友怎麼會吹了他,一封像樣的戀愛信都寫不出,不吹才怪呢,老是打電話打得攏來?二中那個女老師到我家來過三次,次次一來幫這幫那忙這忙那,很有“人文”,很懂“人文”,那氣質就叫“人文氣質”,知情達理,知的書都是“人文”書,不是理科書。

聽順徕唠叨,我笑了,轟鳴的哀樂聲音當是美妙的音樂,笑得另一個老叔也笑了,他也有很好的口才:我家兩個女兒都懂事早,帶他去青海去得好,讨債的來了,兩姊妹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債主一走,我适時對她們進行社會教育人文教育苦難教育。幸虧我生意做虧了,閑得慌,看了看書。否則,一帆風順,順風順水,兩姊妹靠砸錢來培養,我哪有錢砸得出兩姊妹對我今天這麼好?六田與我正相反,三個大學生崽女都不是自己培養出來的,是砸錢,寒假暑假砸錢給教育訓練班,英語數學實體化學哪個沒砸?光是二女兒練什麼舞蹈瑜伽,就砸了好幾萬,練得一副好身材,一戀愛就戀上市委幹部的公子。

順徕又接話快:親家當然幫親家,幫來幫去早早把六田幫到棺材裡去了。手一指:幹部親家不幫這種忙,山珍海味吃不上,飛禽走獸吃不上,粗茶淡飯最養命,以他六田的身體哪會五髒六肺都是病,這麼早早睡靈堂?

我突然覺得,是六田叔的死,是六田叔遺言遺得好,巴簍山人突然間變得很有“人文”了,表現在露底短褲也不覺得羞恥,願意說出真相和表達情感。

聽這幾個一一說了一番,表達的情感情真意切,我有點羞澀,我對巴簍山人和巴簍山山山水水的情感表達似乎大遜風騷,我決定不參與為我六田叔第二個晚上的守靈了,想睡一會兒,再利用下午的時間一個人圍繞巴簍山村好好轉轉。

此刻,我趴在破舊的四方高腳桌面上午睡,什麼寫作靈感沒來一個,想的越想越多,首先想想幾天前回家奔喪那天中午是怎麼午睡的。當時隻是斜靠在我廂房屋裡木架子床的床頭框框邊,雙手當枕頭使,被子搭在肚皮上,順便摸了摸肚皮,沒有隆起,自然而然便想起了遇梅為我而隆起的肚皮。她的肚皮是為我而隆起了,這是鐵定的事實,長長久久的事實呢?這樣一個才女拿她從十八歲開始的人生賭我,我能好好地駕馭她嗎?

六田叔魂歸西天後,老婆那這的侄兒侄女要大顯身手似的弄個治喪委員大搞排場,說好第二天早晨去市場采購一手扶拖拉機吃的喝的回來,下二睡一覺醒來腦袋突然變得清醒,找我商量,不,是找遇梅商量。遇梅拿出微型錄音機播報一樣播,大家靜聽完擴音器擴大無數倍播出死鬼的話語後便都自覺低頭回家解決早餐問題。雖然不大搞排場了,簡易的松樹靈堂還是要紮一個,大家自我發起的,幫忙砍來松樹枝,紮了兩個多小時。靈堂紮好,“當大事”三個字缺少不得,誰來寫,成了問題。有人推舉我來寫,我擺擺手,連聲說不敢不敢。有人推舉遇梅來寫,遇梅竟然沒有擺擺手,竟然沒有連聲說不敢不敢,隻說我從來沒寫過那麼大的字呢。有人說你辦公室桌上筆筒裡有好幾支大毛筆呢,不是準備寫大字的嗎?遇梅哭笑不得,大毛筆是寫大字的,不是寫“當大事”的啊。

遇梅沒寫過“當大事”仨字兒,但四四方方的大白紙折疊成寫字的樣兒還是很熟練,像書法家一樣,也四個角指向東南西北。遇梅左手護着大肚皮,右手握毛筆蘸墨汁,蘸了又放下,放下又蘸,蘸了又蘸,就是不揮毫潑墨。好在沒有人催她。她跨了跨馬步,閉了閉嘴唇,屏住呼吸凝神靜氣,雙腿并攏一點。正是在雙腿一并時,“當”字的一豎不是豎,重重地按在白紙上,幾秒裡一動不動,往下拉時拉得很慢,用力慢慢變輕,突然往上一提,一豎豎得像個感歎号。

我在想,遇梅如果是在參加書法比賽的現場,她每寫完一個字都有人喝彩鼓掌,但她不是在那種現場,是在寫“當大事”仨字兒的靈堂現場,便沒有人鼓掌。有人想鼓,隻鼓響一聲就被人呸住了。

遇梅接着寫挽聯,寫挽聯那凝神靜氣,那屏氣凝神,那精氣神兒,那莊嚴肅穆,那凄凄慘慘真像李清照一樣。

遇梅寫好挽聯被她的三個女老師簇擁着走了。下二叫住我,要我站遠處看看“當大事”三個字的上下高低間隙距離,我站在十幾米外細看,覺得“事”字與“大”字緊了一點也矮了一點,正在指揮右一點再右一點上一點再上一點,被荷花踮起腳尖耳語一句你還不去看看你遇梅那一手硬筆書法?吓不死你才怪。

我原本打算床上休息一下的,待吃了中飯才去巴簍山村到處轉轉的,當然會轉到巴簍山村那所所謂的國小去好好參觀參觀的,經荷花一再催促,我參觀學校就提前了。說是學校,其實隻有一間教室,根本不像一所國小學校。

荷花有點搞我的惡作劇,把我當遊客,她當導遊,把我導到教室後面沒有窗戶的牆壁下,說站好,我來給你拍一張“到此一遊”。哪知荷花的惡作劇還要搞下去,拉我到側面有窗戶的牆壁下,又說給我站好,又來一張“到此一遊”。我不站好,迫不及待想推門進去,可惜門是拴着的,窗戶是拉上窗簾的。正呆着,荷花噓一聲,悄悄說這是第三節課,你以為這不是正規學校呀,任你橫沖直撞呀,挨你頂頭上司校長親口批評的。我指令荷花你可以走開了。

荷花有所不知,我想在巴簍山村好好轉轉當然主要是轉學校。我是巴簍山人,荷花當我是遊客,我渾身不自在。

這所學校這麼安靜,靜得出奇。我身後的竊竊私語能夠聽到,但我沒心情去聽。我旁若無人默念牆壁上的字、話、語言、語句。念完一版,我好好拍照,又念,又拍照。

我感覺到遇梅被女老師們簇擁着向我走來了,身後是十幾個學生。我不想返身,因為眼淚不争氣,霸蠻想忍住沒能忍住,止不住地流淌了,挂滿兩腮了,掉入地上了。遇梅知道我會流淌的,早早就拿紙巾在手,遞給我時我還不好意思看她,臉蛋兒偏左還偏右了。

我心裡在想,怪不得我巴簍山村人突然間這麼容易接受“人文”二字,這牆上的黑闆報早就給巴簍山人上了一堂又一堂生動的“人文”課啊!

“梅!”我當着四個簇擁人的面叫得非常親熱:“多虧你這個辛勤的園丁喚醒了我的巴簍山人,沉睡了幾百年,你一來就喚醒,你是巴簍山人的曆史功臣!”

遇梅轉身,留下一句别恭維我,被簇擁着走了。荷花留下來,悄悄說你剛才的表現,遇梅給你打了一百分。突然一問她修好你家那張破舊桌子是什麼良苦用心你懂嗎?我沒點頭,荷花也說懂了就好,她要你親自拉走。

“我拉走?”我驚怪說,“我拉得走?怎麼拉?四方桌,四高腳,車門那點寬塞得進去嗎?放車頂上放得穩嗎?”

荷花哈哈大笑,說你答應帶走了就好辦,有的是辦法。轉身就走了,也去簇擁遇梅了。

我這才注意十幾個學生,他們訓練有素一樣,站成一橫排,标準的士兵姿勢。

“報告舅舅!”圓大頭外甥一本正經:“我們好久沒有上你們部隊那種标準的體育課了,請舅舅給我們上一課吧!”

“你們上過體育課?誰教的?”

“報告舅舅!”圓大頭不再是呆頭呆腦的圓大頭:“你的兩個戰友經常來給我們上課,你這個董事長舅舅失職了,一課都沒給我們上過,今天非上不可,第四節課本來就是體育課。”

“舅舅是董事長?誰封的?”

“報告舅舅!”圓大頭還是一本正經:“舅媽說的,說你懂事了就是董事長,不懂事,就撤掉你。”

我想懂事,怕撤掉董事長,一聲令下:“立正”!——“稍息”!——“立正”——“向前看”——“向左向右看齊”——“立正”——“向左轉”——“左轉彎跑步走”。我也跟着我手下十幾個兵左轉彎跑步走。

好在跑步的是國小生,我敢冒充體育老師給他們上一堂體育課,跑了幾圈,我喊停、停。一停下,為了讓他們高興,我說下一堂體育課,我穿上迷彩服來給你們上,打幾套軍體拳給你們看看,你們将來個個當社會上的武警去,看見壞蛋幹壞事了,該出手時要出手,一抓一個準。好不好?我問得大聲。奇怪了,沒有一個兵回答“好——”

難道還不夠煽情?我煽情功夫是有的,正想煽,荷花适時出來了,嚴肅批評我:你遇梅有交待,今天明天後天,三天裡,學生不得歡聲笑語,都在教室裡上自習課,自由學習。這——,這——,這相當于下半紅緻哀,為你六田叔,懂嗎?

我噢一聲,真把自己擺在老師位置了:下面,我宣布,隊伍解散,大家都回教室裡上自習課去。

晚上,吃罷六田叔第一頓“上山夜飯”,荷花鄭重對我說你去睡一會兒吧,十二點整,你遇梅有重要事找你。

我睡過頭了,超過十二點我還沒醒來,遇梅真被三個女老師簇擁着來敲門了。太沒想到,遇梅是指令我把睡房裡那張修理好的破舊的黑色油漆般四方高腳桌子拉走。

拉走的就是我現在趴着的這張桌子,拉得太匆忙,說拉就拉,沒我強辯的,我強辯說我是回來擡六田叔上山的,挨荷花重重拍打,你是侄,侄兒不能擡叔上山,有專門擡棺材上山的轎夫班子。我又說我從來沒有在自己的巴簍山村好好轉轉呢,下午想轉沒時間轉,又挨荷花拍打,你也永遠在外幹大事葉落歸根才回巴簍山嗎?來日方長非得這次?快過年了,那次回來讓你轉過夠。我笑笑,想說你不懂,不懂喪事期間悟出來的“人文”别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但話到嘴邊吞下喉嚨,隻望着荷花問是不是下二哥老氣橫秋了出個這樣的馊主意?一定要今晚把這麼破舊的桌子帶走,帶走了,我就……我就……我就……寫得出狗屁東西是嗎?哪想得這麼幼稚天真缺乏活潑?遇梅雙手叉腰,溫柔地看着我——懷孕女人的溫柔比沒懷孕女人的溫柔差遠了,想溫柔而溫柔不起來,眼睛無神言辭頹廢:你的兩個戰友彌補了你很多體力勞動,填平爺爺屋後那片空地費時又費力,即是操場又是籃球場,他們兩個十幾天裡都是八點左右就來了,騎着你那輛機車來的,中午在你床上休息。有一天突然想起你一句話來,是你親口說的,你要面對你家祖上那張破舊的黑色油漆桌子你才會回到從前進入狀态文思泉湧。

我說了嗎?我忘記了。即使說了,那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他們兩個看不慣我與上司幹部打牌喝酒醉生夢死,都勸過我回到書桌上來,把根紮在文學上,呂品還鄭重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要不魯迅怎麼叫周樹人?歪理當正理說都是在勸我。

我沒有點頭承認我說過一句我面對我家祖上那張破舊的黑色油漆桌子我才會回到從前進入狀态文思泉湧,但那個不怎麼多嘴的雲南婆,如今站在講台上授課的主要是她這個李紅春老師,當我默許了那句話,突然噢噢噢:“我記起來了,董事長先生郵寄給我的影印件資料還沒還給你呢,你催過我幾次我沒當回事,催的目的就是想把“我爸這個流浪漢”拉長拉長拉更長是吧,好好好,等一下,我這就去拿。”

你?你?我剛一你,就被遇梅呸住:“你什麼你,你沒催過嗎,催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想趴在這張破舊的桌子上爬格子嗎?”

那個十七歲的小老師快言快語:“肯定想爬,骨子裡肯定有一股又一股氣,但是呢,不是趴在這張破舊的桌子上是爬不出一個字爬不出一句話的,那一股股氣出不來半股。”

你?你?你也?

這小不點同志也敢呸我:“你什麼你?你敢嘴硬你骨子裡沒有一股又一股氣嗎?那麼喜歡看雜文的,氣一出來,就寫得出為社會作出巨大貢獻的正能量。”

放屁!我敢瞪着這個十七歲的小不點吼一聲。但她還敢嘴硬,說放屁就放屁,一定要放給你聽。我心裡飛快在想,跟這個在秀水灣認識的賣淫女有一腿就是不一樣,訓我也像訓夫君一樣。

三個女人一台戲,何況不止三個,是五個,五個女人都在笑我有氣有氣,我還是多少承認一點吧:“拉拉拉,怎麼拉?你們給個參考吧。”

“怎麼拉是你的事,拉長拉長就是長篇,你想怎麼拉就怎麼拉。”

“我是問桌子怎麼拉走!”

“哈哈,來氣了來氣了,終于來氣了,好辦好辦,就等你這句話,辦法有的是,下二早就摩拳擦掌了,把老人家請上手持拖拉機裡去,你在前面慢慢開,請老人家要慢慢請,懂嗎?”

我當時哪敢回答不懂,下二的手扶拖拉機已經開來我家禾坪上了,請老人家的幾雙手已經搭在“老人家”的肩部頸部臂部腰部腿部足底了,慢點慢點,來來來,讓一讓,是說給我聽的了,叫我讓開呢。

今日很得寬餘,想睡午覺還可以繼續睡,想趴在破舊的四方高腳桌面上還可以繼續趴,高度太适中,高一寸矮一寸趴着都不舒服,最舒服的是腦子,腦子原來還跟以前在家裡趴在上面一樣處于半睡不醒的狀态反而特别好使,能思緒萬千,那萬千的思緒裡很多都是靈感,好好趴趴又爬爬的話,說不定真會文采飛揚。我有點手癢癢心癢癢了,有點想陶醉了于趴和爬了。

因檢修線路,今天的停電時間從早晨七點到晚上七點,停電人肯定是黨員,會保障大家收看新聞甜播的。但甜播後,是否有人找我打牌喝酒很難說,說不定又一個電話打來叫我趕過去卡拉OK或按摩洗腳甚至一條龍服務,我不但是同案犯還成了個埋單或買單的。我心思再野不得了,再野下去後院失火的。

據說京城裡那個姓王名朔的痞子文人三十幾天裡寫成一本書,字數還不少的,有四十多萬字,平均一天一萬多字,為了完成每天一萬多字的任務,他送了三萬塊錢給樓下一個修理單車的,免得他每天在下面敲敲打與人大聲喧嘩。他媽的,初聽樸格魯戰友戲說王痦子這個段子,我很羨慕嫉妒恨他。聽多了,不他媽的,不羨慕嫉妒恨他,我是人,他是他,我勇闖文壇的段子将來也會流入社會被世人傳為佳話。

桌子趴久了,靈感真來了,試試從我的名字開始下筆。我姓占,叫占勝,原本叫占姓,即姓占,文盲爸爸自我表揚,說這名字取得好,避免被時局找上麻煩。又來一個靈感,爺爺占農林死得好,上吊得好,成就了我,否則我今天哪有東西可寫?老早所寫的“我爸這個流浪”不是“今天”勝似“今天”啊!

不趴了,站起來,在新蓋的吊了天花闆的宿舍裡來來回回踱踱步。我原來還擔心即使有了這張破舊的黑色油漆般的四方高腳桌子,再怎麼趴在上面也爬不出格子的,必須桌子與屋子相輔相成相映成趣相得益彰珠聯璧合,也就是說這張破舊桌子必須擺在我那低矮的土坯子茅房裡,我才能突發靈感找到語感,井噴出文字、語言、語句,拼湊成段落和章節,章節多了,便是長篇。

似乎有十足的把握,要寫就來大塊頭 的,不來短篇。短篇是投稿給報社,叫發表,很快就死了,因為版面要留給别人寫的去發表。長篇是投稿給出版社,叫出版不叫發表,版面直接就是自己的,或許長命幾十年上百年呢。

不是萬事開頭難,開頭并不難,難的是像模像樣正兒八經。正兒八經就要講究一下,别人講不講究我管不着,我自己管自己管得着。

我是這樣講究的,我是這樣管自己的:撲通一聲要響,給破舊的黑色油漆般的四方高腳桌子下個長跪,長跪不起,然後匍匐在地,親吻水泥當親吻大地,叫一聲母親,叫一聲大地母親。一起來就趴在桌子邊鋪紙提筆,一寫就是正式的,像已經出版的一部書那樣,先要有序言:

序言

我母親生前不下百次教育我,從七八歲教到快了的二十五歲:你要做個好人!我當年懵懂地認為隻要不做壞事就是做個好人了。多年後才弄懂,算是懂得早呢。母親的“好人”意思原來很簡單,就是做個有衣穿有飯吃有屋住有床睡有錢花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便是好人了。從沒問過母親,另一層好人意思不知有沒有,即不要做個幹壞事的人。我猜,即使有,壞人意思肯定放在其次。我還猜,母親壓根兒就沒有不做壞事的壞人意思。多年後,或許我真的當得上作家吧,我敢說,即便母親的教誨有兩層意思,第二層我也沒有愧對,因為寫作絕對是做好人做好事,絕對不是做壞人做坯事——誰說我寫的是負能量便是幹壞事我都當他放屁。正因為做的好人是作家,即有寫人的能耐了,偏偏我們的社會壞人太多,給了我寫不盡的壞人素材,我便隻好專寫壞人了。

(下面暫略)馬克思對于巴爾紮克、狄更斯等19世紀的小說家這樣評價:關于當時的社會狀況,他們提供了比政治家、道德家和新聞記者還要多的東西。

這個評價至今沒有失效。今天的小說家仍然要思考,什麼是那個“還要多的東西”?那個“還要多的東西”在哪?

序言寫好,我張狂一下,就這麼幹,拳頭當錘,一錘錘在老老老老老祖宗流傳下來的破舊的黑色油漆般的四四方方的高腳桌子上。

張狂不是張狂,張狂是自信,不張狂不自信,小說有小說語言,平時說話要說成病句,寫出的小說語言病句多才好看,學以緻用大開腦洞,師傅是這樣教的。接下來的故事叙述從“引子”開始,标新立異與衆不同别具一格獨具匠心——我是用“匠心”來打磨呢——

渴望朗讀乾坤(苦難長篇小說)

第一部

引子

我在記錄我爸的非革命家史時,一直沒有停止過這樣的憂慮:看到的人會不會當作小說那玩藝兒津津有味地看下去呢,那不就擁有讀者了嗎,讀者是作家寫書才有,我呢,隻是農村一個剛剛出道的後生小子,牛刀小試就試長篇,吃了豹子膽嗎,但自己硬要當吃了,編輯豈奈我何?寫出來的東西打算隻投給北京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它是出版界的江湖老大,男編輯女編輯都是先看重思想性再看重文學性藝術性語言性結構性亂七八糟的,不會先上網百度一下,輸入“占勝”二字——當然是度不到我的——不會愚蠢地内心自問沒有一點點名氣怎麼敢寫長篇?但看完全書,那已經不是說不定了,而是肯得定的——肯定給我來個長途電話,要我寫個作者簡介。我慢條斯理地,吞吞吐吐地:占勝,男,民族,漢,高中畢業當了兩年兵,當兵裡又在當,當的是文書,長達九個月零十七天。現在家務農,一邊種稻谷一邊養豬一邊文學創作。如此而已,沒啦。

當又一個長途電話打來向我說對不起時,我說沒事的,知道如今世道變了,文責自負不是作者一個,會攤到社長和主編頭上的。我會生氣說:讓貴社去出版體制内的真作家寫的那種能獲得幾個一工程獎的歲月靜好吧、去出版河南那個二月河同志寫的那些雍正王朝康乾盛世吧、去出版那種毒害下一代的狗屁心靈雞湯和馬屁莺歌燕舞娛樂緻死的吧。說完,我說對不起,我喝酒喝高了,沖你發脾氣了,不是沖你呢,也不是沖社長和主編呢,至于沖誰,你自己去猜猜吧。對方一笑,想說什麼我不想聽,我不接受道歉。我主動挂掉。

我知道我最終隻能窮得或窮得隻能上山當和尚去。因為我一輩子寫的都是苦難文學。這是與新時代不合拍。隻要時代一直新着,我後來寫的作品哪怕再怎麼老辣成熟了也是出版不了的。是以我隻能窮得上山當和尚去。我窮我願意。我當和尚也是我願意。

多年後的“如今”,我在山上念“和尚”經。穿的是“和尚”服,褲腿寬大得可以當米缸,不能當水缸,大大有别于日本的“和服”。有時敲敲“木魚”。有時斜睨半眼做功德的善男信女往功德箱裡塞多少現金。有時幫師傅開開功德箱往布袋裡裝現金,幫師傅一塊五塊十塊五十一百地數一數,然後一把交給師傅。我已經徹底視金錢如糞土了,好好當和尚目的不過是換取一日三餐和三四塊錢的月薪買買日用品。有時被有經濟頭腦的師兄叫去參加“水陸法會”,任師兄分贓一樣分給我多少就多少,我不會嫌多,更不敢嫌少,嫌少,師兄下次不會叫我的,會失去生财有道的。在山上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阿彌陀佛”,既是念的,又是叨的。

和尚不知當多久。反正當一輩子我是不會的。剛上山時,師傅要剃光我的頭我願意,老老實實跪着給他剃。師傅後來說我這和尚當得很虔誠,“阿彌陀佛”說得字正圓腔,最是塊當和尚的好料,要在我額頭上刺繡一樣刺兩個黑色圓圈圈,一分錢硬币那麼大的。我不答應,不承認我是塊當和尚的好料。我說終有一天我會下山還俗的,我還想娶個老婆暖被窩呢。我說我有前瞻性:時代,不可能永遠那麼新,那麼新不是新,是舊,比舊還舊。我說另一個上台呢,難道新上加新?是新新時代?又下一個上台呢?難道三個新?叫新新新時代?以此類推,前面多少個“新”才是盡頭?那多難聽啊,不難聽死了嗎?

老和尚師傅很懂,比我還懂,口念“阿彌陀佛”念了幾十句。

師傅後來總是擡頭望天,跟我學的。腦袋與大地呈一定的角度也是跟我學的。師傅說他擡頭望天是特意單獨為我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長篇要有引子,這是明清小說家發明的,現代的當代的寫長篇的很少用,他們成了家不知道怎麼用,我沒成家反而知道怎麼用。我就是要有别于當家的,必要的标新立異少不得的,少了,我寫不好長篇的。

接下來,是該正式寫第一章了,早就偷偷摸摸打了腹稿,該把腹稿變成筆畫了,“我爸這個流浪漢”的外傳之一、之二、之三、之四就是很好的腹稿,它們能夠獨立成章,就作為第一章來筆畫。她是懷孕在我腦子裡的長篇,相信絕對是個濃眉大眼的漂亮女孩,對,一定要生下一個濃眉大眼的——

(以下是楷體字)

第一章

我爸原來啞得有理,爸有理的一啞,我才知道什麼叫“放衛星”和“大躍進”了。這兩個詞彙原來是這麼有機地組合起來的:從1958年開始,為了配合一場急于求成的社會主義建設運動,各地浮誇風盛行,虛報誇大宣傳農業産量和工業産量,一級一級的下面往一級一級的上面報告虛假的“小麥衛星”、“水稻衛星”、“包谷衛星”、“高粱衛星”、“蕃薯衛星”、“大豆衛星”、“鋼鐵衛星”等等,能放的衛星都盡忠盡職精忠報國的放。

白紙黑字,有憑有據,哇塞,這麼多産量啊,那得往國家的糧站多繳“公糧”——繳是繳納,公糧,顧名思義就是公家的糧食,公家的糧食哪個繳上去,當然是種田人繳上去——因為公家人不種糧食,糧食是種田人才種得出,雖然種田人不是公家人,公糧還得種田人來繳。因為放的是衛星,實際上并沒那麼高産,繳的“公糧”卻按放的衛星去繳,那就怪不得上面對不起下面的農民同志了,繳得沒有剩下多少,不夠你農民吃半飽,最後小半飽也沒得吃,餓死你,也就怪不得上面了。

吃不飽還要開大會,因為大隊書記在公社書記帶領下,去縣上開了一次大會回來。人家去年就畝産七千九百斤了,把全縣臭名遠揚的“落後大隊”改回原來羅姓人多的“羅候大隊”了,小會大會一路開上去,縣裡開四次,市裡開三次,省裡開的那次第二天就上了省報的頭版頭條,如此開下去,開到北京城裡的人民大會堂肯定不是問題。

那天,那次,我大隊開會有個中心思想,是如何向隔壁縣的“羅候大隊”學習,因為我大隊的名字也不好聽,叫什麼“西灣大隊”,發音不準就是“稀飯大隊”。人家“落後”改回“羅候”那麼容易,我們“稀飯”也得改回來,不改,吃不上大米飯,畝産争不上去,還會繼續喝稀粥的,怪不得公社幹部和區裡幹部把我們“西灣”改成了“稀飯”。但要改,還得請上面來改,仍然上司幹部說了算,開個大會,一傳十,十傳百,百當然傳千,傳得很多人都知道“西灣”不是“稀飯”了,改回原來的“西灣”了,從此就有飯吃了,像“羅候”不落後一樣,一進步就是一大步。

好啦,今天趴在這張老老老老老祖宗流傳下來的破舊的黑色油漆的四方高腳桌面上爬格子就爬到這裡吧,下次再爬。我年輕輕的,趴久了,腰子也有一點點酸痛酸痛。

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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