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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男人坐在車裡的四十五分鐘

簡書優選文章推薦第639篇

簡書作者 | 文拉法辛丶

這是他和妻子吵架後,妻子離家出走的第十三天。

說實話,他并不擔心,也不着急。

他習慣自言自語,就像《重慶森林》裡的梁朝偉一樣。

他對着肥了一圈的褲子說:你看看你啊,最近一定又背着我偷偷吃東西,都胖成什麼樣子了?

他對着鏡子說:告訴你不要再熬夜了,你看看你眼睛裡的紅血絲,走到大街上都會吓到人的。

他對着刮胡刀說:好久不辛苦你了,沒辦法,我的胡子最近太懶了,它們就想在我臉上多賴一會。

他對着手機說:喂,你左上角的燈是不是壞掉了啊,它怎麼總也不亮啊?

他對着即将要關上的房門說:我去上班了,你好好看家。

“砰!”防盜門關上,他把這一聲當作回答。

那天下午,他去參加全校教職工年度表彰大會,他會代表他們科室上台領獎發言。紅紅的帷幔,彩色的燈光,舞台上布置的莊嚴肅穆,舞台下座無虛席,喜氣洋洋。他在觀衆席前排右方的一個座位裡坐着,聽着會議開始前的暖場曲,是大提琴,曲子有些熟悉,但他想不起來名字。他就那麼靜靜聽着,覺得有些恍惚。

這樣的生活,過了多少年了?

大提琴戛然而止,校長上台緻開幕詞,然後進入頒獎儀式。一切一如既往,順理成章。

他看着那些平日的同僚們西裝革履、神采奕奕的登台領獎,自然娴熟的捧獎合照,感情飽滿的陳詞發言,心滿意足的下台就坐。這一年一年重複的場景,不知為什麼今天在他眼裡,竟覺得那麼不真實。

他忽然又一個問題:是誰創造出了這個模式?

一個證書,一張獎狀,一塊LED螢幕上的影像講述,就可以肯定一個人的價值,對一個做出定義。然後所有人就在被這些賦予的意義下繼續重複着一日又一日的工作,絲毫察覺不出這裡面有什麼問題。

正想着的時候,台上大螢幕裡的主角換成了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人的臉,就在剛剛他還在他家的鏡子裡面見過。隻不過這張臉更幹淨,陽光,笑容真誠。他看着大螢幕裡的自己,不知為什麼竟然會覺得那麼陌生。

他整理思緒,在視訊結束之後登台領獎,然後準備緻感謝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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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職位不高,但晉升速度是周圍人裡最快的,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他的語言組織能力很強,無論是在平時的工作中還是像今天這種重大場合中,他總能邏輯清晰又文采飛揚的講出讓大家信服的話。

說的簡單點,他很會說。

就像每年的教職工年度表彰大會,他都是最備受期待發言的那個人,他的演講總是那麼既風趣幽默又能讓人熱淚盈眶,而且,他從來不準備稿子。

今年,他又站在話筒前,聚光燈再一次打在他臉上。他看着台下黑壓壓的一片人,說實話,這一群人他從來都沒有看清過,無論是在台上還是在台下。他就這麼靜靜環顧着,沒有講話。

台下的上司和同僚都感覺到他今天哪裡有些不對,但又捉摸不清。

他忽然收回目光,微笑,開始緻辭。一如既往的風趣幽默、慷慨激昂、催人淚下,在台上他還是那個他,自信,從容,落落大方,再一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毫無疑問這又是一場精彩的、無可挑剔的彙報。

在一片掌聲中,他結束了演講,走下舞台。

大會結束的時候已經近五點,北方的冬天天黑的總是很早,當他走出禮堂的時候路燈已經都亮了起來,天空中還飄起了雪花。

他走向停車場,坐進了他的車裡,把暖風打開,就那麼坐着看着窗外,才五點零七分,妻子今天應該還不會回來,他也不用急于回家。

總的來說,他還是比較喜歡學校的這個工作環境,他本就是一個内心遠比年齡蒼老的人,并不是他想這樣,或者經曆了多少讓他變成這樣,有些人天生就是注定要活成一種模樣的,無論後天怎麼掙紮也是無用。他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明白了這個道理,但還是想做些徒勞的事情,于是就把自己置身于這樣一個相對年輕鮮活的環境裡。

另外,幾年的摸索下來,他知道自己的優點在哪裡。他會講故事,會講道理,會觀察每一個人的内心,隻要他想,他幾乎可以讓任何人對他産生相見恨晚的感覺,他慢慢的也喜歡上了自己的這種能力。是以,後來他覺得教師這個職業太适合他了,那些不經世事、充滿幻想的學生們總是最好騙,而他則是個幾乎完美的說謊者。

美好來自于什麼?美好來自于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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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來,他越來越會說,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驚奇,盡管大多數時刻言不由衷,但那些珠玑妙語卻能自然而然講出來。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也不知道這到底算好事還是算壞事,他隻知道,他越來越寂寞。

而近來,這種感覺就像與時間産生了化學反應一樣變得異常的強烈,就像他今天站在台上的聚光燈下,其實那一刻他什麼都不想說,他隻想那麼靜靜站着,去看看下面每一個人的面孔和表情,然後默默的發會呆。

問題是,不是不知用何種方式去表達,而是不知表達什麼。

他覺得,自己可能是病了。

三兩個學生背着書包從他車前走過,他盯着她們的背影,回想起了自己的大學生涯。

那個時候他不是很有錢,平凡的出身讓他總覺得一切都遙不可及。他擔心自己畢業了會不會找不到工作,就算找到了一份平凡的工作憑借着那點微薄的工資幾年才能買上一輛屬于自己的車,至于房子,他覺得自己可能得一輩子付房租過日子。他不敢去做夢,不敢去毫無保留的追自己很心儀的女孩子,不敢去嘗試很多他認為很美好的事情。因為他窮。

那幾年,他沒和别人說過,别人眼中湛藍的天空在他眼中一直是灰色的,不知道哪裡來的緣故,他就那麼固執的以為,他的人生完了。

後來他畢業,找工作,摸爬滾打,在清水裡嗆,在血水裡滾,在鹽水裡浸,他不想活的明白,隻是想活下去。時至今日,該有的一切他也有了。生活,好像跟他開了個玩笑。

他還記得,他那個時候一直夢想着能靠自己買輛寶馬,哪怕要還很多年的車貸。現在,他看着方向盤中間那個寶馬的車标,總是想笑。笑當年那個小心翼翼又憤世嫉俗的自己。

他看着車窗前的柳樹,宿舍樓和飄飄灑灑的雪花,想着如果是當年的自己,一定會拿着單反出來拍照,對,那個單反是他整個大學唯一擁有的奢侈品,花光了他大學裡積攢的所有校級獎學金和國家獎學金,他像愛護自己的命一樣保護着它。

那個時候他的夢想是當一名攝影師,去浪迹天涯,四海為家。而教師這個屯于一小方課桌的職業,是他最反感、信誓旦旦絕對不會從事的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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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那個時候,他總是趁着平時沒課和周六周日休息的時候,背着單反流連于那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他拍春天一樹一樹的花開,拍夏天斑駁的樹影和女孩兒的裙擺,拍秋天城市景區裡滿是紅葉的山谷和反射着秋日陽光的河面,拍冬天路燈下的初雪和教學樓背後落下的夕陽。

他拍高樓林立的玻璃建築中殘存的古城牆,拍一眼望去總是望不到頭的輕軌軌道,拍夜晚天橋上彈着吉他的黑T恤男孩,拍一切他覺得美好和感動的東西。他還記得,他把照片投給過很多雜志,有一家雜志社還向他發出過邀請,這件事,讓他興奮了半個月。那家雜志社的聯系電話,他現在手機裡還留着。

現在他可能入手一款鏡頭都會比當年整個單反的價錢要高,但是有什麼用呢,他已經好久不攝影了,那天他心血來潮想把相機裡的照片傳到手機裡幾張,卻發現連怎麼連接配接手機和相機都不會了。那一刻,他既自嘲,又覺得索然無味。

他看見路的另一邊一個男孩子一直在女寝樓下的路燈下徘徊,他知道,他在等一個女孩兒。

他忽然想起,好像在他現在的妻子之前,他的生命中還有一個給他留下深刻烙印的女孩兒,他也曾在某個飄着雪花的冬天的夜晚,在她宿舍樓下的路燈下徘徊等她下樓,并不是有什麼心事,隻是天氣太冷,一直站在那裡不動會被凍的很慘。

他依稀記得那是他很喜歡的一個女孩子,隻要是她的要求,在他能力範圍内幾乎沒有不滿足她的,除了一件事。他記得,那個女孩子總想教他抽煙,但他從來都不去學,無論她怎樣含笑的去挑逗他。他當時總是說,怕學會了停不下來,自己還想多活兩年。

其實他知道不是這樣,他是知道自己和那個心愛的姑娘不會有未來,他這個窮小子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無論他怎樣的去給自己加油打氣,現實就擺在那裡,他永遠無法做到奮不顧身的去追求她,永遠沒法心安理得的站在她身旁。他不想和她分開後,一個人寂寞的一支又一支的抽着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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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時候總喜歡說永遠,而且腦子裡也根深蒂固的認為那就是永遠,如果換做用現在的思維和态度去看待和處理,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會不一樣嗎?他甩了甩頭,不想去繼續想這個問題。

他現在的妻子是他帶的第一屆學生,從一開始,在他心裡,她就不是個好女人。

他記得有一次她過生日,晚上打電話讓他來參加聚餐,他以老師的身份去參加,還給她帶了束花,那天她酒醉後拽着他的胳膊讓他帶她走。他知道,她沒醉,她隻是想睡他。

那個時候他作為沒有編制的講師剛入職,和學生也沒差幾歲,是以并不覺得師生戀這個關系有什麼不可的,他知道她對自己有想法,也知道自己不喜歡她。他知道那天晚上去參加她的生日Party會發生些什麼事,但為什麼還是去了,他也不知道。

但當他們倆躺在酒店床上的時候,他卻制止了她,他隻說,我是你的老師,我們不能這樣。

她失落之餘卻很感動,但他知道,自己那不過是狗屎一樣借口。

後來他們還是結婚了,不是他想事情要那麼發展,而是他覺得事情好像就該那麼發展,可能是年齡,可能是寂寞,甚至可能是為了父母,他都要結婚了。唯獨,不是因為愛。

提起父母,他記得當初大學畢業父母把一輩子的積蓄都給他付了房貸首付,那天晚上他喝多了,語無倫次的對父母說自己以後會好好努力,等事業有成了一定好好回報他們,但父母隻是撫摸着他的手笑。那一刻,他知道,他欠他們的太多,這輩子都沒法回報的完。

結婚以後妻子和父母不和,他在中間兩頭為難,父母心疼他,凡事都避讓着妻子,一年到頭沒有極重要的事情都不到他家來,好像他們都忘了,那座房子是用他倆一輩子辛苦的積蓄換來的。每年過年都要先到妻子家父母那邊,才能回自己父母那邊去探望。他依稀記得,當初他承若的是想要父母享受兒孫繞膝,阖家幸福的天倫之樂的。

他想到這歎了口氣,但随即輕松的笑了笑,今年和妻子吵架,妻子不在家。眼看着也快過年了,倒是可以好好回家陪陪父母過個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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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裡一直單曲循環着一首鋼琴曲,名字叫《Old Memory》,曲子節奏很緩和,他最近很喜歡聽。

他把窗戶按下一個縫,然後從包裡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上,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不會抽煙,但他卻總随身帶着一盒,就像現在這樣,偶爾點上一支讓它在那裡獨自燃燒。他想,這可能就是他的吸煙方式。

近幾年,他的一切生活安定下來,不再那麼奔波忙碌,像多年以前一樣對前路一片茫然,但内心卻愈加的空落。他總覺得現在平靜的生活好像帶着一種緻幻的毒藥,在一點一點蠶食他的生命與情感。

他想改變,對,他想到自己才三十三歲,一切都還可以改變。

他可以辭掉教師的工作,去全職做攝影師,他現在還有一定積蓄,夠支撐他一段沒有收入的生活。

他可以離婚,趁着還沒有孩子,他可以擺脫這段他本就沒有感情的婚姻,他還年輕,還有時間和精力去尋找自己愛的人。

他可以花更多的時間陪陪父母,對,他知道父母對自己從來都沒什麼要求的,自己隻要肯彌補就一定能讓他們的生活狀态有所改觀。

對,就該這樣,早就該這樣了。他想着,漸漸眼睛裡有了光,身體竟然都有些激動的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已經迫不及待了,他要從現在就開始付諸實行,他不能再給自己猶豫和退縮的時間,他現在就要給上司打電話說辭職的想法。

他看了一眼手表,現在是五點三十七分,時間還不算晚,不會打擾到别人休息。

他掏出手機,螢幕卻亮了起來,上司的電話先打了過來,他接起來,聽到上司那熟悉的聲音:

“小簡啊,明天市裡有個各大高校教師工作彙報大會,經我和其他校上司的讨論,一直同意推選你代表咱們學校的青年教師去參加明天的大會,大家都知道你講話有藝術有水準,你明天可得好好表現,給咱們學校漲漲臉啊。事情呢通知的是有點急,是以你今晚回去好好準備一下。這種機會可是來之不易,對你以後評優評職稱有很大幫助啊,校上司把機會給了你,你得好好珍惜啊!”

他在這邊拿着電話沉默,剛才的激情已減退了大半,他在掙紮。

電話那邊還在問:

“喂,小簡,你聽見了嗎,是信号不好嗎?”

他苦笑了一下,換了一個熱情的表情和語調回答到:

“我聽到了上司,隻是剛才一下有點覺得驚喜沒反應過來,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現,今晚回去我就好好準備,到時候我把做好的PPT給您發過去一份,您放心,我一定不會給學校丢臉!”

他挂了電話,看着後視鏡裡自己笑的扭曲的臉,對鏡子說:

“你笑的樣子,真他媽醜。”

然後他翻開通訊錄,删除了那個他儲存了近十年的雜志社的電話号碼。

手機螢幕又震動了一下,是妻子的微信。

“親愛的,我懷孕了,我們别吵了。我這陣一直在媽家,明天你也過來吧,咱們今年在媽家過年。過完年咱們去旅遊吧,趁我們的孩子沒出生,我們再去過過我們的二人世界。愛你。”

他知道,她說的媽,不是他的媽媽。

他點開聊天編輯視窗,把剛才想好的措辭重複一遍又一遍,他在掙紮。

但最後,他隻發出去了一個“好”。

就當是為了孩子吧,他想。他這些年欺騙過太多的人,也包括他自己,他已經不在乎這一次了。

他拿起電話找到一個好久不撥的電話撥了過去,電話裡的每一聲“嘟嘟”聲,都像敲擊在他的心坎,他祈禱沒人接,但他也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隻有這個電話号,隻要他撥,就會被接聽。

電話通了,他沒有說話,他在掙紮。

他又笑了,流着淚在笑,然後說:

“喂,媽,是我。

今年不回家過年了。

嗯,工作忙,明年一定陪你。

嗯,那你和爸好好的,照顧好自己,

嗯,那先不說了媽”

他挂了電話,看着後視鏡裡那個淚流滿面的自己,已經并不想說任何東西。

手邊的煙已經燃盡了,他看了一眼時間,五點五十二分了,該回家了。

他駛進小區門口時發現,自己家的燈是亮着的。

哦,是妻子回來了。

他低沉的心情稍微有些緩和,在電梯裡整理好情緒和表情,然後面帶微笑的敲着自己家的門,等着妻子來開門。

“當當當”

他忽然想起來可能是今天離開家的時候沒有電,客廳的燈也沒關,可能是現在來電了,是以。

但也可能是妻子回來了,她想給我個驚喜。

他還在繼續敲着:

他在掙紮。

終于,他的心情再一次跌落谷底。他拿出鑰匙插進鑰匙孔,輕輕向逆時針方向轉動。

一圈。

兩圈。

沒錯,門是鎖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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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開門,對着亮亮的、空空的客廳說:

我回來了。

沒人回答他。

身後的門合上了。

“砰!”的一聲。

他把這當作回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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