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紅山茶
賀芒
重慶遍植茶花，概因茶花性喜濕潤溫暖，重慶氣候适合茶花的生長。當梅花還在虬勁的枝條上吐露着芬芳，山茶花就有許多花苞從碧綠的葉間争先恐後地探出頭來，個個結實飽滿，迫不及待地預告早春的資訊。淅淅瀝瀝的春雨一下，花朵次第綻放，仿佛一夜之間，繁花便綴滿了枝頭。
我家窗台有一株紅山茶，不知道是什麼品種，想來也不名貴，是父親從園子裡剪了一個枝條，在花盆裡插活的。父親樂此不疲地搬來花盆，挑來泥土，種上這株茶花。“成天不是看書就是看電腦，休息時多看看花草，養眼也養心。”父親說。
父親每周都來我家，幫忙買好一周的菜，做幾頓飯，為我分擔繁重的家務。
父親十分鐘愛這株紅山茶，每次做飯的淘米水、洗菜水，都給它澆上，還從菜市要來魚、泥鳅、黃鳝等動物肚腸，漚成肥料，埋在花盆裡，泥土肥沃松軟，茶花抽枝發芽，嗖嗖地上蹿，樹幹粗壯，枝繁葉茂，開起花來轟轟烈烈，氣勢恢宏。花朵壯碩，有碗口大，沉甸甸地綴在枝頭，色澤濃豔，惹來蜜蜂嘤嘤嗡嗡，一個春天都熱鬧起來。
它就擺放在我書房的窗台上，看書累了，我就看一眼窗外，臘梅已辭去枝頭最後一縷幽香，園子裡一片寂靜，玉蘭、杏花、李花都還在蓄勢待發，唯有茶花在枝頭鬧出一番春意。
花有品格。不同的花就有不同的品格。梅蘭竹菊号稱四君子，自是高格，疏淡、清雅、幽靜，梅邊吹笛，喚起玉人。古人喜在書房前種竹數竿，飒飒以聞秋聲，綠暗襲窗，取其清幽。茶花與這些高品的花木相比，就太凡俗了，濃濃烈烈，不管不顧地開出一個熱鬧的春天。張岱寫到他的梅花書屋：“西溪梅骨古勁，滇茶數莖，妩媚其旁”，梅骨古勁，滇茶妩媚，茶花姿态凡俗，可見一斑。
茶花各地都有，以雲南的滇茶知名。父親年輕時在雲南當兵，退伍以後輾轉來到重慶，這可能是他對茶花情有獨鐘的原因。父親幼年喪母，家中兄弟姐妹衆多，家境貧寒，十幾歲就報名參軍。他多才多藝，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還寫得一手好字，很受上司器重；為人謙和，樂于助人，也深受戰友敬愛。成績突出，屢屢受到部隊嘉獎。那是父親人生中的一段輝煌歲月。貧寒的農家子弟，穿上一身綠軍裝，成為英姿飒爽的軍人，駐守在祖國邊陲，他深感榮耀。
茶花好養，花期長，生命力強，也不挑環境，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父親說，語氣淡淡。窗台上的茶花，一年一年下來，枝幹愈加粗壯虬勁，枝繁葉茂，冠蓋如雲，原來的花盆已然容納不下，父親便找來一隻青花瓷的大花盆，将它移栽過去。有了足夠的空間，它更是肆意生長，每年早春，抽枝拔節，花開無數，引來蜂蝶。
不知何時，密密的樹枝間，竟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蜂巢，嘤嘤嗡嗡飛出飛進的，是一些顔色黝黑、身軀龐大的蜂，這是蜇人的馬蜂。消防隊員來摘馬蜂窩，用了火攻，馬蜂窩是摘掉了，茶花也損毀近半數枝葉，元氣大傷。父親給它澆淘米水、洗菜水，偶爾埋點自制的肥料，第二年早春，又蓬蓬勃勃地開出滿樹繁花。
我蟄居在家，不用出門，就能感受到春天的熱鬧。這是一片在寂靜中獨享的熱鬧。每一年的春天，就從這盆茶花開始。每一年，它的開花，成了我内心的期待。一朵、兩朵、無數朵，燦若星辰，一年的好景，就從這裡開始。窗台上的茶花寂然開放，父親在廚房裡忙碌，洗、炸、煎、炒······暖融融的香氣溢滿房間。我以為，這樣的光景，會成為永恒。
然而，父親突發重疾，撒手人寰。
消失了父親忙碌的身影，沒有人再在我耳邊絮叨那些陳年的故事了。廚房裡冷冷清清。
無心侍弄花草，茶花疏于照管，花盆裡長滿雜草。
忽然有一天，一朵、兩朵的茶花在枝頭悄然綻放，才猛然驚覺，又是一年春來到，密密的枝葉間花苞重重累累，新綠的花萼已包不住初綻的一抹豔紅，轉眼就會繁花似錦，絢爛奪目。沒有什麼，能擋住春天的腳步。
還記得，父親說，茶花生命力強，好養活；也記起父親講到他的部隊生活時眼睛閃閃發亮；父親還說，他想回雲南看看老戰友，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過橋米線······
春風吹拂，花葉發出細碎的聲響，仿佛父親的絮語。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作者機關：重慶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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