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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用聲音制造音樂,正如我們用詞彙制造語言|肖邦誕辰

編者按:今天是鋼琴家肖邦的誕辰紀念日。1810年,肖邦出生于波蘭華沙,年僅4歲便跟着母親學習鋼琴,7歲時已經顯示出驚人的技藝,常在親朋好友舉辦的聚會和沙龍中登台展示。憑借着音樂方面的過人天賦,肖邦開始在鍵盤上探索自己的道路,不滿20歲已然成為一名成熟的演奏家,巡演足迹遍布歐洲各地。

1830年波蘭起義爆發後,肖邦流亡并定居巴黎,從事鋼琴教學和創作。在離開華沙後不久,他曾在寫給恩師約瑟夫·埃爾斯納的信中表示,他無意靠巡演成名,而是希望以鋼琴家的身份“為自己創造一個新世界”。如今看來,這一雄心勃勃的目标頗有預見性。此後兩年裡,肖邦在巴黎的事業取得了很大進展,他創作了一系列佳作,包括《兩首夜曲》(op.15)、《十二首練習曲》(op.10)、《b小調諧谑曲》(op.20)、《g小調叙事曲》(op.23),以及多首瑪祖卡、圓舞曲等。這些作品顯示肖邦已經擺脫了早期的“華麗風格”,開始形成他對音樂原創性的見解。

在近日出版的權威傳記《肖邦:生平與時代》中,作家艾倫·沃克通過其長達十年的研究和大量一手資料,對肖邦及其音樂進行了解讀。在寫到肖邦在巴黎開辟“新世界”的這段關鍵時期時,沃克特别将肖邦放置于當時巴黎音樂界的複雜背景中——這座城市在肖邦到來時已經吸引了衆多作曲家兼鋼琴家,他們憑借層出不窮的“特技”争奇鬥豔,與肖邦精巧細膩、富有感情的演奏形成了鮮明對比。

在沃克看來,這其實反映了肖邦與其他鋼琴家在演奏技法上截然不同的觀念。在肖邦所著的《鋼琴技法概述》中,他清晰闡述了自己對鋼琴演奏中的指法、音節、音色等問題的認識,對當時車爾尼及其支援者主張的“手指平均”學派提出了質疑。在肖邦看來,演奏者的每個手指構造不同,觸碰鍵盤的魅力也不同,不應一概而論。頂尖的鋼琴家之是以能夠演奏出細緻入微的音樂,正在于他們懂得運用每個手指的不同特性,這也使肖邦超越了時代的局限,成為了海涅口中“鋼琴界的拉斐爾”。

我們用聲音制造音樂,正如我們用詞彙制造語言|肖邦誕辰

《肖邦:生平與時代》

[英]艾倫·沃克 著 胡韻迪 譯

索·恩 | 社科文獻出版社 2021-11《肖邦與鍵盤:鋼琴界的拉斐爾》

文 | [英]艾倫·沃克 譯 | 胡韻迪

肖邦才到巴黎不到兩年,人們就把他與當時的傑出鋼琴家相提并論了。此時他隻有23歲,基本屬于自學成才,卻創作出了一系列在音樂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品。我們可以在這個關鍵時期稍事停留,對他所說的為自己開辟的“新世界”進行一些探讨。

肖邦到達法國首都時,這座城市已吸引了衆多作曲家兼鋼琴家,他們炫奇争勝,無一不是為了在鋼琴界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這些人包括阿爾康、德賴肖克(Dreyschock)、赫爾茨(Herz)、欣滕(Hünten)、卡爾克布雷納、李斯特、皮克西斯、奧斯本、索文斯基、施坦密蒂(Stamaty)、塔爾貝格、齊默爾曼等。他們要麼住在巴黎,要麼在巴黎精彩亮相。由于過分追求高超的演奏技巧,如今這些鋼琴家被一些業内人士開玩笑地稱作“空中飛人學派”。

在這裡,人們能聽到卡爾克布雷納珍珠般的經過句,德賴肖克強勁有力的八度,還有塔爾貝格如同三隻手演奏的奇妙效果。這一潮流被《音樂評論與公報》(Revue et Gazette musicale)稱為“特技劇場”,此時正處于鼎盛時期。肖邦到達巴黎後不久,就對自己所處的環境做出了評價,并且他後來也一直堅持這樣的看法:“我真的不知道哪裡還有比巴黎更多的鋼琴家,在别處能找到這麼多笨蛋和演奏家嗎?兩者有什麼差別嗎?”

我們用聲音制造音樂,正如我們用詞彙制造語言|肖邦誕辰

波蘭作曲家、鋼琴家弗裡德裡克·弗朗索瓦·肖邦(1810-1849)。圖檔來源:視覺中國01 “鋼琴界的拉斐爾”

海因裡希·海涅将巴黎的演奏家比作“蜂擁而至的蝗蟲,要把巴黎吃幹抹淨”。當海涅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他心目中的“音樂馬戲團”時,他不由得拿起筆,寫了一系列《來自巴黎的音樂報道》(Musikalische Berichte aus Paris),對這些虛榮自大的炫技者進行抨擊。他以諷刺為劍,以挖苦為棒。對于德賴肖克聒噪的演奏,海涅評論道:“他發出地獄般的喧嚣聲,人們聽到的不是德賴肖克一個人的演奏,而是三乘以六十個鋼琴家的演奏。”為避免讀者沒讀懂他的雙關語,海涅還給出了緻命一擊,進一步說道:“由于演唱會當晚刮的是西南風,你在奧格斯堡(Augsburg)就能聽到他的演奏了。讓弗朗茨·李斯特見鬼去吧。”卡爾克布雷納則是被幾句話一帶而過:“他就像是一顆掉進泥巴裡的糖果。本身沒有錯,但沒人會去理會它。”

至于皮克西斯的演奏,海涅評論說他漂亮的旋律如此簡單,尤其受到金絲雀販子的追捧,因為這些曲子一聽就會,販子們可以回去教給他們籠子裡長滿羽毛的朋友來取悅顧客。而亨利·赫爾茨則和卡爾克布雷納、皮克西斯一樣,被歸入“音樂木乃伊”之列。

海涅公開批評過衆多鋼琴家和藝術家,但有一個人成了罕見的例外。肖邦一直是海涅最欣賞的鋼琴家。肖邦精巧細膩的演奏,以及他在鍵盤上呈現出的變化無窮的音色,都受到了這位德國詩人的青睐。是以海涅将肖邦盛贊為“鋼琴界的拉斐爾”。

他的演奏讓所有鋼琴家黯然失色,也讓人忘記了技巧,沉浸在音樂帶來的甜蜜深淵中,沉浸在他精緻又深刻的作品帶來的喜悅悲傷中。肖邦是一位偉大又親切的詩人,善用甜美的聲音,隻有莫紮特、貝多芬或羅西尼能和他相提并論。

肖邦和雜技派演奏家的最大不同,在于他無意将技術本身作為演奏的目的,而這一長處正是得益于他沒有接受過任何正統的鋼琴訓練。他不屬于任何流派,不遵從任何教義。他對鋼琴演奏的了解都是自己探索出來的。當同時代的鋼琴家們在音樂廳的舞台上如角鬥士般互相厮殺時,肖邦卻自成一格,創作了一系列開拓性的作品,這些作品專為鋼琴而作,從此成了永恒經典。

02 為手指賦予不同的個性

肖邦未完成的《鋼琴技法概述》展現了他鋼琴演奏中的一些基本觀點。肖邦認為演奏時最理想的位置是五指分别落在 E、F#、G#、A#、B五個音上時。這個位置完全符合手的自然姿态,讓演奏者感覺最舒服。海因裡希·涅高茲(裡希特、吉列爾斯等人的老師)認為這無疑是鋼琴入門中最理想的手型。他曾對這個手型,也對肖邦,大加贊賞。他的評論可謂入木三分。

在鍵盤上,沒有比它更自然的手型了……通過這個簡單的練習,初學者能夠馬上對鋼琴産生好感,會感到鋼琴和鍵盤不是個陌生、可怕,甚至是帶有敵意的機械,而是一個熟悉、友好的生靈,如果你溫柔、大方地對待它,它也願意和你做朋友,它渴望人手的親近,就像花朵渴望蜜蜂的駐足,并願意奉獻出自己所有的花蜜。

“渴望人手的親近”這句充滿詩意的表達背後還有更深刻的含義。這是鋼琴史上第一次将手的舒适度作為關注的重點。一般來說,初學者最先練習的是别扭的C大調音階,不是因為别的,隻是因為這個音階沒有任何升降号。從C大調開始是視唱練耳教學中的一個普遍的傳統,不論是聲樂還是器樂的訓練都是如此。而通過關注手在鍵盤上的自然形态,肖邦将自己從C大調的固定模式和不舒适中解放了出來。這樣的理念也有助于我們了解為什麼他創作了大量帶有很多升降調号的作品。手“落”在鍵盤上的舒适度一直是他關注的重點,當然這并不是他唯一的關注點。

我們用聲音制造音樂,正如我們用詞彙制造語言|肖邦誕辰

肖邦的左手;奧古斯特·克萊桑熱(Auguste Clésinger)制作的大理石手模(1849年)。圖檔來自《肖邦:生平與時代》

肖邦在《鋼琴技法概述》中闡述了這樣的觀點:

對于發明鋼琴鍵盤的人,我們再怎麼稱贊他的才華也不為過,鍵盤和手的形狀太契合了。還有比高出來的鍵(黑鍵)更精妙的設計嗎?這些鍵專為長指設計,成為完美的支點。經常有一些對鋼琴演奏一竅不通的人,不經思考就提議鍵盤應該設計成平的。但少了支點,手就會失去穩定性,進而導緻在演奏升降調音階時,大拇指的移動變得極為困難。

在鋼琴教學法中,從來沒有人為手指賦予不同的“個性”。而肖邦指出,每個手指的觸鍵都有其獨特的魅力。乍一看這個說法似乎有些天真,因為這等同于把演奏者變成了畫家,把手指變成了油畫刷。但對于肖邦來說,十指如同色彩豐富的調色闆,讓他演繹出多種多樣的色彩。詩人泰奧菲爾· 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曾說,肖邦的手指觸碰琴鍵時,“琴鍵就像被天使的翅膀碰了一下”——這是個非常耐人尋味的說法。

03 指法是推動一切的核心

“肖邦手指觸擊琴鍵時”具體是什麼樣的,不少人曾費了不少筆墨來描述這個情景。

當時鋼琴界流行狂飙突進(Sturm und Drang)的風格,将鋼琴家變成了演奏機器。而肖邦對色彩、細節和斷句的處理讓他獨具一格,與其他人形成鮮明對比。正是肖邦沉靜、輕柔的聲音吸引并征服了所有人,這個聲音似乎要訴說些什麼,在喧嚣的世界裡顯得遺世獨立。當同時代的演奏家正敲擊着鍵盤制造着缺少内涵的聲音時,肖邦則輕撫着琴鍵訴說着自己的感情。

肖邦應該就是秉持着這樣的理念寫出了《鋼琴技法概述》:“我們用聲音制造音樂,正如我們用詞彙制造語言。”由于腦中回響着歌唱家的歌聲,肖邦的演奏也有“呼吸點”,就像歌唱家會在某些地方吸一口氣,再開始演唱下一句。

我們用聲音制造音樂,正如我們用詞彙制造語言|肖邦誕辰

圖檔來源:圖蟲

在肖邦的時代,“手指平均”學派主導着鋼琴界,這一學派主張把十個手指訓練得同樣有力。是以,市場上充斥着這樣的練習曲目,以幫助鋼琴學習者們實作“手指上的民主”。車爾尼是這一學派公認的權威,他的練習曲似乎要把人的手骨折斷,如今仍是世界各地鋼琴學習者的噩夢。他最有名的學生弗朗茨·李斯特似乎證明了車爾尼的訓練方法就是走向輝煌的鑰匙。很多鋼琴家,如克拉默、克萊門蒂、斯塔瑪蒂、斯蒂芬·黑勒等,也有着類似的追求,創作了自己的練習曲。但這些教學法一直受到一個關鍵問題的困擾,即如何讓4指和3指分開,也就是讓肖邦所說的“連體嬰兒”分開。

實際上,有很多演奏家都曾因為過分追求這一點而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途。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最有名的受害者是羅伯特·舒曼。1829年,就在肖邦遇到他不久前,舒曼發明了一個“手指上刑器”。他将無名指固定在一個杠杆上,可單獨活動,與此同時其他手指被束縛住。最後舒曼的右手部分癱瘓,不得不放棄了演奏生涯。

而肖邦對于這個問題的看法卻與衆不同。與其分開這對“連體嬰兒”,為什麼不索性讓兩者待在一起呢?簡而言之,他選擇遵從自然規律,而不是與之對抗。他關心的是另一個但多少有些相關的問題。為什麼頂尖的鋼琴大師能讓鋼琴發出那麼豐富多彩、細緻入微的聲音呢?肖邦認為答案在于每個手指的不同色彩和特性。多年之後,下一代的音樂教育家,包括馬賽伊(Matthay)、萊謝蒂茨基(Leschetizky)、布賴特豪普特(Breithaupt)等人才開始研究音色的問題,并得出了各自的結論。但沒有一個人會否認肖邦的核心觀點,即手指本身決定了它發出的聲音的品質。雖然肖邦演奏的音量相對較小,但他能用鋼琴演奏出千變萬化的音色,如萬花筒一般豐富,在這一方面很少有鋼琴家能與他媲美。畢竟,正因如此,海涅才會将肖邦稱為“鋼琴界的拉斐爾”。

肖邦的一個特點就是他的演奏圓潤而輕盈,在教學時,他也很注重這一點。他經常會讓學生在正式彈琴之前按摩、屈伸手掌和手指,減少手部的僵硬感,以便在落鍵時保持輕松舒适。保持手指的柔軟靈 活是他的宗旨。阿道夫·古特曼曾做出一個有趣的評論,他說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肖邦的指法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确實,指法是推動一切的核心。尼克斯說肖邦的指法是“颠覆性”的,此言不假。對于所有練習肖邦樂曲的學生來說,肖邦的指法鋪設了一條坦途,如果想更深入地探尋肖邦與琴鍵之間的特殊聯系,這是一條必須要探索的路。

本文書摘部分節選自《肖邦:生平與時代》一書,較原文有删減,小标題為編者自拟,經出版社授權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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