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夏天不要結束
黎荔
在日語裡，“今晚的月色真美”，表達的是愛意，這是日式含蓄告白的一個句式，而“夏天結束了”和“月色真美”一樣，也是有特殊含義的。這兩句話，絕對不能用字面意思了解，它們都營造了一種特殊的語境。
夏天結束了，是一夜長大的意思，是戀愛無疾而終的預兆，是青春消失殆盡的季節，是從夢想跌入到現實的分界點，是失去童真變成大人的夜晚，也是人生從充滿期待的未知，陷落到無可改變的無所适從。
以前讀村上春樹，發現他的若幹短篇都對夏天進行了最細膩的描寫，更不用說《且聽風吟》，《舞舞舞》，《發條鳥年代記》，《奇鳥行狀錄》……
“從檐廊下到院子。四下望去，端的是不折不扣的夏天，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完完全全的夏天。太陽的光線，天空的色調，風的氣息，雲的形狀，蟬的鳴聲，一切一切無不在宣告貨真價實的美好夏日的光臨。”（《奇鳥行狀錄》）
“怎麼說呢，總是讓人想起明晃晃的陽光，想起清涼涼的大海，而且身旁躺着一個漂亮的女孩。那歌聲使人覺得世界的确是真實的存在。那是神話的世界，是永恒的青春，是純真的童話，在那裡邊人們永遠年輕，萬物永遠閃光。”（《舞！舞！舞！》）
不是對夏天有着真切的熱愛，又怎能寫得如此動人！以前，我以為村上隻是單純喜歡夏天，但懂得了“夏天結束了”這個日語梗後，我對他的沉迷夏天，有了一份全新了解。村上春樹豈止是喜歡夏天，他分明是耽戀着少年幻夢，不想被時光推搡着長大成人罷了。我們說有些男人，至死都是少年，村上春樹不折不扣就是這樣的人。“我已經騎着這輛自行車參加過四次鐵人三項比賽。車身上寫着‘18 Til I Die’。這是借用了布萊恩·亞當斯的走紅名曲《至死都是十八歲》的标題。當然是開玩笑。真想至死都是十八歲，隻有在十八歲時死去。”這是村上春樹在《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這本書中的一段話。
村上也在另一篇名為《夏天》的短文中，想象自己生活在阿什拉·K·洛·戈因的科幻小說《邊境的行星》中那顆很遠很遠的星球上，如果生活在那裡，一年大約等于地球六十年，就是說春天十五年夏天十五年秋天十五年冬天十五年，他打算從這顆星球的夏天出生，少年時代在夏天的陽光下東跑西颠，思春期和青春期在秋天老老實實度過，而将壯年中年歲月連同嚴寒一起送走，春天轉來時進入老年，如果足夠長壽再迎來第二個夏天，死的時候最好趕在夏天。死時最妙的感覺是：噢，能在哪裡聽一聽“沙灘男孩”該有多好啊！他但願自己能如此死去。
村上春樹曾在多部作品中提到沙灘男孩（The Beach Boys），并引用他們的歌。沙灘男孩由南加利福尼亞的5名中學生組成，1961年發行首支單曲《沖浪》，這個年輕的樂隊完美地呈現了那個有陽光、大海、沙灘的地方的風貌。他們一改搖滾給人的頹廢、勁爆或長發的印象，獨樹一幟，節奏輕快而陽光活潑，歌唱海浪、海灘聚會、機車、女孩，沖浪的體驗等等，這在當年是非常新鮮的一種聲音，自成一種類型。他們是象征着搖滾樂藝術化的重要一支，後期的《寵物聲音》專輯更是搖滾史上的重要經典。但我估計村上春樹還是更喜歡前期的沙灘男孩，太陽火辣辣照射下來的夏日午後，沙灘少年們穿着短褲，拿着沖浪闆，邊聽搖滾邊喝啤酒，光線刺激得人心神恍惚，他們沉浸在夏日那本漫漫長書中。這也是我初讀村上春樹時的感覺，他喜歡讓筆下的故事發生在夏天，炎熱的氣候使人們裸露的更多，也更難掩飾心中的欲望。
村上的很多小說和短文，就是一個個巨大而淩亂的關于夏天的回憶。夏天是豐沛而盛大的，揮霍不盡的激情。夏天是容易起風的季節，似乎比任何一個季節都渴望飛翔。夏天日朗氣清，一切都像滲透了藍色，暈染開的千絲萬縷的藍，藍得就像隻有十八歲。如果說，“至死都是18歲”，這句話對于村上春樹來說，已經變成了一種信仰，一種堅持完成某個事和目标的力量。那麼，這句話的對立面，無疑就是“夏天結束了”：青春潦草收場，學校大門緩緩關閉，愛慕的心緒不了了之，沒牽到的手，未送出的信，未竟的夢想，不再對世間萬物充滿期待……“夏天過去了”這幾個字，是人們在初秋受涼加衣服時，不知不覺在心裡唱起的挽歌；是青春從指間即将漏盡，蓦然回首的一份不甘心。
對于村上春樹來說，随着消逝的夏天，告别陽光海灘和告别少年時代，在整個人生中很可能是一回事。夏天在他那裡，似乎是維系生命的精神力，是生命的符号。可是，夏天總會結束，永遠的童話要失落，仙境奇遇要失落，美好的記憶要失落——在村上筆下，人活着的過程就是不斷尋找、不斷失落的過程。村上小說的遺憾，也恰恰在于：其中隻有靈魂失去歸依的怅惘，隻有自我失落的焦慮，卻沒有告訴我們如何安頓漂泊的靈魂，如何找回迷失的心靈，如何傳回溫馨的、堪可栖息的家園。
人生不總是夏天，漫長到讓人心滿意足的夏日是不存在的。夏日之逝，不會帶走整個生命，隻是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片段突然消逝了而已。承認夏天過去了，即使有遺憾和不甘，但季節之門在應該關合的時候，不能總希望它仍然敞開着。
想起張楚曾經的一句很棒的歌詞“如果愛情不朽，那上面的灰塵一定很厚”，我們也可以說，如果夏天不會結束，天地之間永遠是夏天，大太陽總是普照四方伴随着少年們，那沙灘男孩一定想方設法找陰影躲起來了，陽光奪神炫目，模糊了遠近的歸船，使得他們眼前一陣陣發黑。夏日的美麗來得短暫，才沒有傷了少年輕盈的翅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