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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坦尼克号事件110周年:沉船上的中國幸存者後來怎麼樣了?

作者:Beiqing.com

110年前的今天(4月10日),世界上最大的郵輪“泰坦尼克号”開始了它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航行。

這場著名的海難已經成為了人類20世紀最難忘懷的公共記憶之一,尤其自《泰坦尼克号》電影于1998年在中國公映之後,這艘永沉海底的巨輪也承載了許多中國人的共同回憶。然而鮮為人知的是,那艘船上還有8名中國乘客,而且其中6名得以幸存。甚至《泰坦尼克号》電影結尾,傑克與羅斯生離死别情節的拍攝靈感,也來自于一位中國人漂浮在沉船殘骸上求生的真實記錄。

泰坦尼克号事件110周年:沉船上的中國幸存者後來怎麼樣了?

“泰坦尼克号”上6位中國幸存者其中四位的照片。

“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國幸存者,最早能夠追溯的資料隻有海難發生後西方媒體的零星報道,以及“泰坦尼克号”個别幸存者的回憶和證詞:有人說他們是偷渡者,從一開始就藏身救生艇中;有人說他們是靠假扮女人混上救生艇;還有人說他們被槍指着,甯願被打死都不願下救生艇……

在之後近一個世紀的漫長歲月中,幾乎沒有人關心這些互相沖突的指控背後的曆史真相。十年之前,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程巍曾出版了一本《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國佬”》,從文化學的角度分析當時西方新聞報道如何虛構中國幸存者的“卑劣逃生經曆”,以及醜化中國人背後的種族主義想象力。除此之外,關于中國幸存者的調查和研究寥寥無幾。

泰坦尼克号事件110周年:沉船上的中國幸存者後來怎麼樣了?

《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國佬”》,程巍著,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

去年,由羅飛執導,詹姆斯·卡梅隆監制的紀錄片《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幸存者》在中國上映。影片跟随調查隊,追尋這六位中國幸存者死裡逃生的經曆和人生軌迹,拆穿被掩蓋一個世紀之久的謊言,在國内引起了廣泛關注。一年之後,海事曆史學家、紀錄片的首席研究員施萬克在新近出版的書籍《六人》中揭開了追溯這段塵封曆史真相的艱辛過程。

通過海量檔案資料、口述史研究和親身參與的模拟實驗,施萬克在書中試圖為這段曆史翻案:這些中國幸存者絕非是“懦夫”或“偷渡者”。他們是“泰坦尼克号”事件中最不起眼的注腳,直到那個難忘的夜晚過去一個多世紀後,這些中國幸存者終于有機會在中國和“泰坦尼克号”的曆史上重新獲得他們應有的位置。

泰坦尼克号事件110周年:沉船上的中國幸存者後來怎麼樣了?

紀錄片《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幸存者》海報。

相較于同名紀錄片,《六人》這本書更為立體地呈現了六位中國幸存者在海難之後的人生際遇。沉船事件前不久爆發的辛亥革命如何影響了中國南方的勞工?美國的《排華法案》和其他西方國家類似的排華政策如何讓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移民深陷時代的不公和命運的傾軋?這些中國幸存者及其後代移民又是怎樣融入到不同國家中的?這六位中國幸存者的艱辛坎坷的人生之路,正是那個人口變遷、種族主義大背景下海外中國勞工群體的縮影。

在下文中,我們經出版社授權節選了《六人》的相關段落,試圖串聯起其中一位中國幸存者方榮山的人生軌迹。方榮山很可能是泰坦尼克号上被救下的最後一人,他在木闆上的求生故事成為了著名電影橋段的創作靈感。和其他幾位中國幸存者相比,方榮山在年過半百之後似乎終于實作了兒時的夢想,成家立業之後,晚年仍時常提攜照顧遙遠家鄉的後輩。

然而,方榮山一生之中多次易名,生前很少高談闊論他早年赴美闖蕩的經曆,以及在别人眼中沉船遇險的“傳奇”故事。就連他的兒子,也是在多年之後才輾轉得知自己的父親曾是泰坦尼克号上的乘客。也許,對于這樣一位曆經滄桑的老人來說,往事已有太多的悲傷,回憶的分量太過沉重了吧。

原文作者|施萬克

摘編|李永博

泰坦尼克号事件110周年:沉船上的中國幸存者後來怎麼樣了?

下文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六人: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國幸存者》,作者:[美]施萬克,譯者:丘序,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4月。内容有删節,小标題為編者所拟。

一塊木闆救了他的命

當地闆消失在腳下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俯身跳進了水裡。他之是以這樣做是想活下來。但他覺得,自己選擇了死亡。

冰冷的水猛擊着他的腹部,幾乎把他小心翼翼吸入的空氣都逼了出來。泡在海水裡的感覺,就像有成千上萬的小針頭刺着他的手和脖子,“每一根針”都試圖在他的皮膚下鑽洞,偷走他體内剩餘的熱量。慢慢地,在寒夜中保護了他幾個小時的棉毛衣物也被海水浸透。襯衫、夾克和外套在平時是足以禦寒的,但在水裡毫無作用。

垂死者的尖叫聲四起,不分男女。幾個小時前,一些紳士勇敢地将家人送上救生艇,而自己留了下來,他們似乎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現在,同樣是這些人,他們哭喊着呼救,身上的衣物也早已無法禦寒。婦女們等着有人前來救她們的孩子。從船燈最終被熄滅的那一刻起,隻有新月籠罩着這群人。附近的救生艇上,之前被紳士禮讓登上救生艇的人與水中的人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他們生怕一旦回頭施救,水中的落難者就會讓他們落入海中。

他還記得自己在所成長的小島上第一次學會遊泳的場景,那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700多年前,忽必烈摧毀了南宋王朝後,南宋的遺民便避難到那裡。那裡的水清澈而溫暖。而現在,他遊蕩在黑暗冰冷的海水中,尋找救生艇,尋找一切可以觸及的東西。在短短的幾分鐘内,他幾乎麻木了,隻有脖子和肩膀處還能感受到溫度,而這溫度使海水顯得更加冰冷刺骨。

他盡力把頭露出水面,但随着時間的流逝,他的嘴和鼻子都漸漸地被水沒過。救生衣抵消了濕透的衣服的重量,但海水的阻力讓他每次劃水都倍感艱難。

他不知道其他人在哪裡。他們下船了嗎?他們也在水裡嗎?也許他們上了救生艇,他不确定,冰冷的海水讓他心煩意亂。他曾在甲闆上等救生艇,但船員們沒能及時把救生艇準備好。救生艇還沒下水,海水就淹上來了,是以他選擇遊泳而不是随船沉下去。他想,船會把我拖下去的。他聽到身後的急促氣流,但這并沒讓他懼怕。至少目前,他還活着。很多人已經死了。他穿梭在他們中間,每一具屍體都腫脹浮起,令人毛骨悚然。他猶豫着是否應該抓住一具屍體,用死者的身軀來拯救自己的生命,但他沒有,而是繼續向前遊。他默念着:繼續遊,否則你會像他們一樣。

泰坦尼克号事件110周年:沉船上的中國幸存者後來怎麼樣了?

《泰坦尼克号》劇照。

但繼續前行已經變得很困難。此時,水溫接近冰點,空氣也并未比海水暖和多少。在遠處的某個地方有一座冰山,正是它将船撕裂,開啟了緩慢但不可逆轉的死亡曆程。

周圍的聲響開始平息。寒冷奪走了一些人的生命,另一些人則放棄了,他能聽到的最清晰的聲音是伴随自己每一次呼吸的汩汩聲和噴水聲。現在,他幾乎每劃一次都得挺起身子才能呼吸。他聽不見也看不見附近有任何船。

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他推了一下,那物體并沒有消失,他又拍了一下,隻感覺它又大又厚。他又舉起胳膊放在這物體上方,感覺它是一扇門,或是一張桌闆。他爬到上面,把它壓到身下。他隻能勉強從水裡爬出來,當物體略微移動時,他差一點被掀翻過去,但他保持住了平衡,沒有跌入海中。海面上的波浪,還不至于将他推下去,但他要確定自己不會滑下去。他解開腰帶,盡可能地把自己綁在那件物體上。寒冷的天氣令他的身體不受控制,手臂和手指無法對大腦傳來的資訊立刻做出反應。

現在,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海上沒有任何聲音,周圍的人也不再發出聲音。隻能看到星光,那麼多星星,卻那樣暗淡。天氣很冷,但至少不像海水那樣冰冷。他想,救生艇沒有救我,大海也沒有救我,我今晚勢必要死在這裡了。

在黑暗中,他看見一束光,并不是很亮,是從某處照過來的。之後,那束光再次閃現,來回移動,似乎離他越來越近。有人在用英語大聲呼喊。他試圖用英語回應:“這裡!這裡!”卻沒能喊出聲。他幾乎無法動彈。那束光來自一艘救生艇,艇上有幾個人,正在向他靠近。“這裡,這裡。”艇上的人聽不到他的呼喊,但他們逐漸向他的位置靠近。燈光照在他身上。他動了動,想伸出手去,但胳膊擡不起來。“這裡!這裡!”救生艇上的進階船員大聲喊着,把燈照向那個浮在一塊木闆上的人。進階船員和一名副手彎腰把他從水裡提了起來,他身上裹着濕漉漉的衣服,沉得要死。他—在進階船員看來可能是中國人或菲律賓人,一次又一次地表示着感謝,盡管他不确定自己說出的是不是正确的句子。當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活下來時,他一把抓住槳開始劃。救生艇繼續搜尋,進階船員大聲呼喊,用燈光四處探照,但沒有再發現生還者。在他獲救前,還有兩人被救出,不過其中一名肥胖的頭等艙乘客沒有撐過去。

泰坦尼克号事件110周年:沉船上的中國幸存者後來怎麼樣了?

幾個小時之後,黎明降臨,一艘大船開始駛向散布在海面上的救生艇群。慢慢地,救生艇向着大船劃去,救生艇上的人看到了大船的名字—“卡帕西亞号”(Carpathia)。他依舊很冷,筋疲力盡,不過至少當他必須抓住繩網登上大船時,他的四肢都能正常工作。登上“卡帕西亞号”後,他找到了自己的同胞—并不是所有同胞都有幸獲救。

很多年後,在寄給家鄉的一封信中,他用一首詩描寫了當晚的經曆:

天高海闊浪波波

一條棍子救生我

看到兄弟三四個

抹幹眼淚笑呵呵

台山人的淘金夢

中國人方榮山的獲救是“泰坦尼克号”最具戲劇性的故事之一,可能也是最後的一個。

方榮山生于1894年6月21日。他酷愛讀書,是一名好學生,但他的一生與學術界毫無關聯。15歲時,這個年輕人的生活,開始走向另一個方向,在接下來的50年裡,為了尋求更好的生活,他幾乎一直在大洋之間和大洲之間不停穿梭。他的腦海中顯然有一個計劃,但他幾乎從未提及。

在乘坐“泰坦尼克号”的幾名中國人中,至少有兩人來自台山的不同地區,那就是方榮山和李炳,也可能還有幾個人,甚至8個人全部都來自台山。他們通過辛勤勞作來供養所愛的、拮據的家人,卻沒有家人在身邊陪伴。他們會定期寄錢回國,以使留在家鄉的親人們生活得輕松些。有些人家甚至在家鄉為親人蓋起了房子。雖然說的是暫時離開,但這些人中至少有一半再也沒有回到台山。他們把自己家鄉的語言和習俗帶到了世界各地,就像所有移居國外的人一樣,但他們中的許多人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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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幸存者》劇照。

如果今天去台山旅遊,你很難看出來這裡是中國的華僑之鄉。19世紀上半葉,盡管風調雨順,耕地充足,但三次災難接連降臨該地區,一次比一次嚴重。第一次是鴉片戰争。清政府戰敗後,廣州被迫成為通商口岸。勞動力過剩,土地短缺,起義運動以及清政府對起義的強力鎮壓,加上與外國列強的持續沖突,突然之間,對那些沒有土地繼承權的年輕人來說,台山似乎失去了吸引力。經濟層面的需求和外面的謀生機會加起來,引發了一場勞工移民潮,一直持續了80年。

19世紀中葉,伴随着嚴重影響該地區的國内沖突,一件事改變了台山的曆史程序—幾千公裡之外,1848年有人在加利福尼亞發現金礦,1851年有人在澳洲也發現了金礦。

黃金被發現時,加利福尼亞是美國控制的領土,但還不是一個州。美國剛剛在1846—1848年的美墨戰争中獲勝,赢得了這塊土地。雖然加利福尼亞在不久之後就成為美國人口最多的地區,但它在當時被認為是不受歡迎的邊疆。從美國其他地區或世界各地到達那裡都需要經曆一次艱苦的陸路旅行,或者是一次漫長而危險的海上航行。

黃金的發現立即改變了這一點。其實,人們最初淘金的地方更接近現在的内華達州而不是加利福尼亞海岸。幾天後,美國便正式控制了加利福尼亞。可以說,黃金的發現推動了人類在西半球的探索和定居。貴重金屬具備引發巨大改變和非理性行動的能力,這并不是什麼新鮮事。但這是第一次,黃金的直接受益者是個人,而不是政府和國有企業。突然間,人們争先恐後地趕在黃金消失前抵達加利福尼亞州,盡可能多地淘金。

對中國勞工,特别是台山的年輕人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選擇。唯一需要顧慮的是穿越太平洋的危險之旅和旅途所需的資金,并沒有任何政策和規定阻止中國人去加利福尼亞淘金。離開中國不需要身份證件,登陸加利福尼亞也不需要身份證件。但是,中國礦工在當時總是被其他礦工襲擊、欺負或殺害。這類遭遇并不是隻針對中國人,深受此害的還有黑人、美洲原住民,甚至歐洲血統的礦工也可能在金礦區這種法外之地遭到暴力對待。有一些中國礦工是個人獨立采礦的,但大多數人都受雇于較大的礦業公司。

這些準備去當礦工的中國人并不打算移民。他們的計劃是去加利福尼亞,努力工作掙到錢,然後傳回中國。當時還沒有移民問題,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這樣的打算。加利福尼亞當時的移民政策并不是特别嚴格,至少在當時的那一段時期内并不嚴格,因為突然繁榮起來的加利福尼亞急需強壯的勞動力。

到了20世紀初,從台山出來的中國勞工不再像他們的前輩—金礦勞工和鐵路勞工那樣一無所有。在海外找工作是一種出于經濟層面的選擇。如果一個人無論怎樣都要很辛苦地工作一整天,他不妨去有可能掙更多錢的地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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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17日,方榮山的家鄉下川島水洋村。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12歲生日前的某一天,方榮山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父親。這很不尋常,他通常隻有在晚上才能見到工作結束之後回家的父親。他喊了一聲“父親”。“榮山,今年你就要畢業了。你該開始工作了。”男孩兒震驚地張大了嘴,但也隻能說:“好的,父親。”不會有其他答案,也沒有可以協商的餘地,根本不可能出現不同的結果。他轉過身來,朝學校的方向望去,試圖逃避這個不能改變的未來。

他不應該感到驚訝。他的學校隻是一所國小,上幾年總會畢業。村裡和島上的許多男孩兒都去工作了。他的幾個兄弟留了下來,因為父親需要他們。似乎沒有他,兄弟們也能處理好家裡的事務。島上很多人在離家鄉小島很遠的其他國家,比如英國和美國,尋找工作,他當時其實并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為什麼他們要走這麼遠。

方榮山的父親說,他認識的一個人會為方榮山安排外出工作的事情。方榮山要先去香港,到那裡以後那個人會幫助他找到工作。方榮山并沒向父親說出他腦海中的疑惑—他每年該怎麼從歐洲或美國回來過春節?外國人不說中文,他也不會說外國人的語言,那他該怎麼和那些人說話呢?

上學的最後一天,方榮山去感謝老師,并告訴老師自己下學期不會來了,他要外出去找工作了。老師很惋惜地說:“繼續讀啊,榮山。你很聰明,繼續讀書。”

學期結束幾天後,方榮山從父親口中得知自己将在周四離開。周三晚上,母親為榮山準備了一頓特别的飯菜,有炖雞、豬肉,甚至還有一些當地的牡蛎。父親和榮山的兄弟們還與榮山喝了一點父親親手釀的白酒,祝福他一路平安。

方榮山把東西裝在一個布袋裡。母親給他做了幾件新襯衫和一條褲子。除了這些,他還裝了一條毯子、一個小鍋、一個碗、一雙筷子和一把勺子。當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和去多久的時候,确實很難收拾行裝。

冰山破壞了所有的計劃

像台山地區的其他人一樣,方榮山也是乘船去香港找工作。找什麼工作呢?任何工作都行,隻要有報酬就行,什麼報酬高就做什麼,不管工作内容是什麼,不管工作時間多長,不管勞動強度多大,也不管工資是否合理。在下川島,他沒有任何土地可以繼承,是以沒有必要在他哥哥或其他人的土地上幹活。方榮山所有的财富都是他自己努力賺的,但他從不吝啬,總是記得把一部分收入寄回老家補貼家用。

雖然是在一個小島上繁衍生活,但方家之前并沒有人在船上工作或從事海上貿易,方家人大部分都是農民。至少方榮山會遊泳,這是他早年在下川島一個安靜的海灣裡學會的。

1912年,方榮山已經在船上工作了三四年,多數時間是在機艙裡當司爐工,偶爾也當廚師。但他顯然是在等待時機,等待在更好的地方有更大的機會。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以及為什麼開始使用“方朗”這個名字的。在去北美洲之前,方榮山還曾與後來同為“安妮塔号”船員并且同在“泰坦尼克号”上的鐘捷在貨船“内瑟達克号”上共事過。

方榮山和他未來的商業夥伴李玲、林倫三人肯定在“泰坦尼克号”上花了大量時間讨論他們實作未來計劃的具體方案。他們将如何擺脫移民官員和唐納德輪船公司的代表并進入美國?首先,他們這些中國人将在埃利斯島辦理邊境手續。這對他們來說很可能是一個優勢,因為如果他們抵達的是美國西海岸,他們要在天使島移民站停留并接受嚴格的審問。1910—1940年,有成千上萬抵達美國的中國移民在天使島移民站停留并接受審查。而從埃利斯島入境美國的中國人隻有大約5000名,從這裡入境美國的歐洲移民則有數百萬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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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啟航時的泰坦尼克号。

一旦通過埃利斯島的檢查,三人還得想辦法逃離已經支付了他們的船票費用的雇主。在完成所有這些事情之後,他們還要去火車站買前往克利夫蘭的車票。這确實需要制訂周密的計劃。

當“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時,這三名中國乘客先朝着“泰坦尼克号”的船尾走去,然後向上去到救生艇甲闆層。沒有資料表明他們也曾試圖登上C号或D号折疊式救生艇。也許他們三人與其他幾個中國人在某個時候分開了,選擇向“泰坦尼克号”的船尾移動,因為船尾與水面的距離逐漸拉大,看似比其他位置相對安全。這三人是唯一沒有登上救生艇的中國乘客,這可能不是巧合。很快,他們别無選擇,也沒有時間了。他們最終全都落水,隻有方榮山活了下來。

在船上工作的方榮山,從某個時候開始喜歡精緻的服裝。他是一個農民的兒子,雖然在船舶的機艙和廚房裡工作,但對他來說,一個男人隻有穿西服打領帶才得體。雖然他工作時身上經常會沾滿機器零件的油脂或是船上廚房的污水,更适合穿工作服,但隻要有機會,他總是會穿上整潔的西裝。現存的方榮山所有的照片裡,他都是穿襯衫打領帶的樣子。也許他的着裝顯示了他想要從事的工作。

方榮山的索賠申請單使我們更深入地了解了這個人和他的計劃。他的索賠單上除了單獨列出的工作服和靴子外,還列出了3套西裝、6件襯衫、2雙靴子、6條領帶和襯衫領子、1個鐘、1塊手表和表鍊、1個手镯。這些中國人一般會随身攜帶所有的财産,但方榮山如果還要在船上工作,沒有必要穿這樣正式的衣服,也沒有什麼時間能上岸穿這些衣服。方榮山顯然是為了将來的其他計劃才攜帶這些物品。

“泰坦尼克号”沉沒後,方榮山與其他幾個中國幸存者直接回到了原來的工作崗位,登上了“安妮塔号”,繼續遠航。即使他認識李玲和林倫的家人,也沒有機會将親人離世的消息帶給他們以及蘇伊。大西洋中的一座冰山打破了他的夢想,一塊木頭救了他的命。在“安妮塔号”上看到自己的鋪位時,他的腦海中也許會這麼想,也許他隻是在思考未來,想知道實作自己的夢想還需要多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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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榮山(圖中居右)使用“方朗”這個名字登上了泰坦尼克号。紀錄片《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國幸存者》劇照。

再見,“方朗”

1920年8月18日,“龍多号”停靠在最終目的地紐約。這既是結束又是開始。當方朗小心地、靜靜地收拾行李箱時,他知道自己在海上的時光終于結束了。紐約對他來說并不陌生。1912年,他乘坐“卡帕西亞号”抵達這裡,他的兩個朋友暨未來的商業夥伴在數百英裡外的冰冷海洋中溺水身亡。1912年底,他在這裡離開了“安妮塔号”。

此時,在美利堅合衆國的紐約市,一名中國船員并不受歡迎,情況與他8年前從那場世界上最著名的海難中幸存時相比并未好轉。《排華法案》仍然具有法律效力。但那是1920年,而不是2020年,當時美國的反移民基礎設施,即邊境檢查站、執法機構和身份證件與今天相比,特别是與2001年以後相比,并不可同日而語。當時,一名中國船員可以直接下船去唐人街,在餐館吃頓飯,或者在寄宿房裡睡個覺。當然,他需要準備好身份檔案以備突擊檢查,但突擊檢查并不經常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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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名叫方朗,又名山姆·方朗的司爐工兼廚師,拿起他的東西,走下“龍多号”的步橋。從他走上碼頭起,“方朗”這個人就不存在了。踏上陸地的是“方榮山”。方朗已經和“泰坦尼克号”一起沉沒了。他用回了“方榮山”這個名字,也重新拾起了在這片新土地上展開新生活的夢想。不用再穿油膩的工作服了,這個男人開始穿西裝打領帶。

1920年夏末,方榮山已經26歲了。雖然他不一定是“紙生仔”,但是他很可能帶着假的身份證明檔案。他不僅要棄船,還企圖消失在美國。沒有身份證明檔案,一旦被抓就意味着将被驅逐出境。帶着一份看似可信的身份證明檔案,至少他還有留下的機會。

方榮山可能在紐約短暫停留了一下,但沒過多久,他就踏上了前往美國中西部的旅程,雖然這并不是他最初打算去的地方。他去了芝加哥,而不是1912年打算去的克利夫蘭。在船上度過成長的歲月之後,這個來自美國最不受歡迎的移民群體的非法移民,在他接下來的30年中都将在美國的土地上奔波生存。

對方榮山來說,陸地上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同。他仍然是一個受教育程度不高的非法移民,雖然他能說一點兒英語,但遠不能流利溝通。方榮山依舊勇往直前,很快就融入了芝加哥的華人社群,加入了當地的方氏宗親會。幸運的是,台山話仍然是當地唐人街的通用語言,他可以在這裡工作、生活并融入其中。他在美國當地華人社群的政治活動中始終表現積極,但他從不參與競選公職,而是一直在為慈善和社群事業籌款募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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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榮山和兩個兒子。圖檔來自《六人》書中插圖。

颠沛流離的移民生活

方榮山從十幾歲起就幾乎一直在工作。在美國的頭幾年,即1920年9月至1930年12月期間,方榮山所登記的住所和工作位址是相同的,先後為芝加哥麥迪遜西街2020号和密爾沃基大街4032号。不知道這期間他從事什麼工作,但他可能做過服務員。

在1930年12月至1935年6月期間,方榮山終于有機會經營生意了,不過不是作為商人,而是作為位于範·布倫西街2833号的山姆·李洗衣店的合夥人。然而,1935年6月

至1938年12月期間,方榮山不知出于什麼原因離開了這裡,到位于百老彙大街4739号的快樂客棧做回了服務員的工作。

1938年12月,他又回到山姆·李洗衣店,直到1942年6月最後一次離開。這個洗衣店的位址已經不複存在,因為在20世紀50年代初,為了修建通往芝加哥的290号州際高速公路,這裡的建築都被拆除了。

1942年10月至1945年3月,方榮山在位于北克拉克街2744号的一家名為巴黎酒店的餐廳再次當起了服務員。1945年3月至1945年8月,他的就業記錄為空白。我們不知道這段時間方榮山做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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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至1951年8月,方榮山換到了另一家名為天堂酒店的餐廳工作,這家酒店位于芝加哥麥迪遜西街4007号。時隔兩個月後,他又回到了巴黎酒店,直到1952年2月。

到1952年初,他已經步入中年。距離他所乘坐的那艘船在大西洋中部撞上冰山沉沒,已經過去了将近40年。30多年來,他一直在美國非法居留和工作。在這期間,他和芝加哥的華人社群一起,一直堅持不懈地支援着在下川島家鄉的親人們。

他一直沒有妻子,沒有孩子,也沒有自己的生意。1943年,美國終于廢除了《排華法案》,但即便如此,非法入境的華人仍然沒有機會成為美國公民。

在沒有家庭也沒有事業的情況下,方榮山于1952年2月從芝加哥搬到威斯康星州的密爾沃基,搬遷的具體原因不清楚。密爾沃基位于芝加哥以西145千米,被稱為“美國啤酒城”。20世紀50年代,這裡是世界上四大啤酒廠的所在地。密爾沃基有一個小而獨特的唐人街,有很多洗衣店、餐館、藥店和一間劇院。方榮山在北三街731号的蓮花餐廳工作,仍是做服務員。1955年11月,他換到了附近位于北三街2242号的幸福花園餐廳工作。正是從那裡開始,方榮山的人生軌迹才逐漸完整起來。

20世紀中葉,随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美國政府開始擔心那些生活在美國而沒有成為美國公民的中國人可能會成為中國的間諜。是以,美國移民歸化局發起了所謂的“華人自首項目”。如果在美國的中國非法移民站出來,并且能夠提供他們在美國的完整時間線的話,那麼他們就有資格成為美國公民。具體而言,就是列出他們在哪裡生活和工作過、他們使用過的名字、家庭成員的名字、雇主的名字等。但是,如果移民歸化局不相信某人的自首内容,那麼這個人可能會被驅逐出美國。方榮山考慮了這種可能性,認為這是他成為美國公民的最佳機會,于是他送出了申請。1956年6月29日,方榮山在滿62歲的8天後成為美國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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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榮山和妻子,以及兩個兒子。圖檔來自《六人》書中插圖。

破碎的夢想

方榮山的小兒子方國民對父親的最初印象是和他一起去看附近的出租屋。當時70歲左右的方榮山按了門鈴,房主開了門。方榮山問房子是否還在出租,房主望着方榮山說:“我決不會租給你這樣的懦夫。”方榮山聽了這話後毫不猶豫地朝男子臉上打了一拳,房主跪倒在地。他兒子回憶說:“我父親是一個從不退縮的人。”

方榮山繼續在密爾沃基做服務員,穿梭于密爾沃基和芝加哥的華人社群之間。1973年,随着年齡的增長和健康狀況的惡化,他搬回芝加哥,住得離其他親戚和朋友們更近一些。即使是在晚年,他仍然和在中國的家人保持聯系,如果可能的話,他會随信附上錢或照片。下面這封信是他用中文寫的,寄給他在下川島的妹妹,這是他通常寫信的格式:

樹蓮胞妹:

自明甥子,紅品甥孫,好意甥孫媳均安知之。

我今日在郵政局另寄相片一包件,請祈注意查收,如收到時請即回信說明為要。内有相片,轉交周霞甥女收,請照交為要。今年十月二日我寄信一封返你至今已有兩個月之久,未知你得收否?又不是你回信,念甚,請紅品甥孫注意看信,注意回信……今年新年将屈高慶、周美月姑說不久有信寄返,周有福姊的話便中轉告周有福姊知道雲雲。但在處個人平安勿念,希望世界和平的幸福……我在處幸得平安勿念,國光、國民兩兒在别埠工作,大約百裡路之遠,不能常見,隻由長途電話談話而已。順告好音再報,并祝全家平安快樂。

胞兄方榮山手啟十一月二十六日1979

泰坦尼克号事件110周年:沉船上的中國幸存者後來怎麼樣了?

方榮山寄給胞妹方樹蓮的信。方榮山親屬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供圖。

在另一封用英語寫的信中,方榮山告訴一名25歲的親戚,他不能贊助這個年輕人來美國。這個年輕人的英語太差了,方先生覺得他在那個年齡申請大學至少要有更好的語言能力,否則是不可能成功的。

在最後幾年搬到養老院之前,方榮山住在一家中餐館樓上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靠近芝加哥唐人街南溫特沃斯大街2100号。為了給芝加哥公共圖書館唐人街新館騰出空間,這座建築在2014年被拆除。

方國民說他父親總是在夾克口袋裡放一個筆記本,經常在上面寫東西。方榮山告訴方國民,他走後,如果兒子想了解他的生活,就讀一讀這本筆記。遺憾的是,方榮山去世後,這個筆記本遺失了,可能是在整理他的物品時被扔掉了。

1974年,譚亞鳳和她的兒子方國民買下了威斯康星州最古老、經營時間最長的中餐館“惬意旅舍”,這家位于簡斯維爾市的餐館至今仍為方家所有。譚亞鳳是已知的“泰坦尼克号”幸存者的配偶中最年輕的;方國民是已知的“泰坦尼克号”幸存者的下一代中年齡最小的;方國民的兒子和女兒是已知的“泰坦尼克号”幸存者的孫輩中年齡最小的。

方榮山于1986年1月21日去世,葬在芝加哥附近伊利諾伊州斯蒂克尼市的奧本山公墓,很多芝加哥華人都葬在這裡。墓地上有個平放的墓碑,除了他的中英文名字和出生日期外,上面隻用中文寫着他是台山下川水洋村人。即使到了最後一刻,他也沒有透露他的秘密。

撰文|施萬克

編輯|李永博

導語校對|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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