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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現場|賀嘉钰:從美滿出發,停泊于“傷逝”

從美滿出發,停泊于“傷逝”

——讀淡豹短篇小說集《美滿》

□賀嘉钰

淡豹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名為“美滿”,但《美滿》中的故事無一美滿,甚至或多或少地出發于、停泊于“傷逝”。

《美滿》中收有九個短篇,主要講述了三種故事:《女兒》《養生》《你還記得在上州給我變魔術嗎?》與《旅行家》是“那兩個人”作為“一對人”與“兩個人”,在不同生命時刻的遭際。四篇似從不同面向重述同一個人、同一對人在不同時刻的處境,他們以戀人、友人、家人、故人的身份時而重返共同的生命段落,交集片刻成為他們後來人生的一種底色;《山河》《過火》與《父母》有清晰的故事背景,講述家庭内部冰山的生長與沉沒,以“母”與“女”、“女”與“缺失的父”、“父”與“子”、“母”與“缺失的子”所觸發的生活為起點,單親家庭、失獨家庭以及恐懼失去孩子的家庭内部的幽微、隐秘的緊張被覺察;《亂世佳人》與《海和海綿體》是關于人之晚景的呈現,前者從“李太太”的回憶進入,後者從“教授”生命最後一程着手,叙寫丈夫的不忠與婚姻内部漫長的沉默之戰如何以丈夫的死亡告一段落。九種日常幾無驚濤駭浪的部分。或者有,但故事開始時浪的尾聲已趨平息。作者似乎對叙事動力中的“戲劇性”懷有警惕,九個故事在不斷回到日常本身的音量與音色,“故事”的程序因而如白噪音般彌漫而不覺。

淡豹曾有社會學、人類學的專業學術訓練與媒體從業經曆,她的生活半徑從小說落款地點約可見出。專業的學科訓練與以文字為業塑造着她的思辨方式;遊走世界,《美滿》的錨卻一再抛向家庭生活、日常磨損這片岸的邊緣。《美滿》落筆的人,正在溺水,不覺或已習慣。他們呓語、夢遊、掙紮或不再掙紮,他們在與水形成新的關系。簡要勾勒故事輪廓,不足以說明《美滿》到底是怎樣一部小說集,因為它本質上消解着對故事的講述。

被略去名字的人

《美滿》中九個短篇的主要人物幾無外貌刻畫,甚至連名字也被有意無意地抹去了。或是使用叙事人稱的習慣,或是有意編織的散點化,作者不以面目,而以心智的行動軌迹與方式定義人物。文本中多以第三人稱、第一人稱以及某個社會身份指代人物,取消了“名字”作為過渡:“她”和“他”(《女兒》),“我”(《養生》《旅行家》),“父親”、“爸爸”、“媽媽”(《山河》《父母》)穿行通篇;或是以身體的某部分特征完成命名,如“跛腳良”(《過火》);更具體一點的,是“李先生”、“李太太”和“小李”(《亂世佳人》),是“教授”和“妻子”(《海和海綿體》),是“W”與“數學家”(《旅行家》)。

這一定不是巧合。在《你還記得在上州給我變魔術嗎?》中,開篇頭一句,是“一個叫家莉,一個叫家明吧”,這樣“随意”地配置設定兩個名字給人物,後文又以“她”和“他”來指代兩位了。《美滿》中擁有名字的人物是少數,且往往是叙事中較為邊緣的那個。《父母》以“爸爸”“媽媽”的稱謂展開叙事,這意味着一切生活的進行其實是以那個失去孩子的眼睛來打量的,好像孩子在冥冥中目睹着被規定了身份歸屬的父母如何在“空無”中繼續生活。

人稱代詞的使用有時将微妙地改變閱讀關系。在《美滿》中,略去的名字使叙事生成了目睹之感。曾經心心相印的男女,可能、已經或永不進入婚姻關系,那些活潑的與死灰的生命所曆,不是道聽途說,是發生着且被我們目睹着。這“有意”的虛化反而使“他”、“她”、“爸爸”、“媽媽”、“教授”、“妻子”有了普泛的面孔與更多的名字,那是從芸芸衆生的眼裡看去的芸芸衆生的故事。淡豹不是在寫“某一個”,而是在寫“每一個”。

《女兒》為小說集中第一篇,雖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進行叙事,但作者在潛意識或有意識地,使叙事重心發生傾斜,小說中具有态度的判斷幾乎都出自“他”:他以為、他認定、他不那樣想、他逐漸相信、他才會覺得、他強迫似的始終在考慮、他早該知道、他真正抱着歉疚、他意識到、他已經發現、他非常願意……顯然作者更共情于“他”,甚至隻共情于“他”,這就使得小說的面目基本是以“他”的判斷、感覺、推測、揣摩展開,如此,小說的叙事動力極有可能來自作者對世界的把握與不确定,出自作者的目之所及,是以,《女兒》盡管以第三人稱相對“全知”的視角展開,但更像是“第一人稱式”的第三人稱寫作。

這些被略去名字的人大都習慣沉默,但“在心裡發表小演說”。“他”與“她”時時向内部敞開,感覺神經異常發達,但分别蜷于透明浮球中,漂浮于人世的茫茫水域,有着溺水的危險,卻不掙紮,各自順流而逝。他們或将上岸,或永在人生的流水中沉浮。他們在某種封閉中逐漸成為呓語者與夢遊人,成為不被水打濕的落水者。這是淡豹在《美滿》中着意關照的人類,他們喋喋不休,但毫不咄咄逼人,帶着和盤托出的誠懇,他們在平靜的盛世中求取艱難的愛。

九個短篇固定下人物的,不是長相也不是名字,不是符号性的外部指稱,是“她”與“他”思想的軌迹與形狀,作者在以此雕刻人的存在。他們或多或少地體味着喪失,又在“喪失”與“傷逝”中沉默地重建自我,他們是自知或不自知地具有主體性的那些人類,這使得文本中大密度的觀念投影更為妥帖與“合法”。

有密度的觀念與念頭

小說是關于“講故事”的藝術。如何定義“故事”,如何完成“講述”,淡豹以文本回答她的偏愛。她的寫作或許将與不執着于故事情節,但對叙事方式、觀念有所倚重的讀者契合。

《美滿》中驅動故事發展的,不是沖突或戲劇性轉折的到來,而是日常的流利與艱澀本身,是人物層出不窮的念頭,是作者有時略顯不克制的話語與觀念的跳脫而出。《美滿》的特出,也正是這觀念的密度。不以戲劇性作為叙事動力,而使“藝術”超出“生活”的部分從具體日常中長出來。于是,陳列生活細節、調節照在詞語上的光線,使背景沉默或突然發出聲響,都成為日常中可被撈起的異質。在這個意義上,淡豹書寫的或可被稱為“觀念小說”。她以思索織就一片時刻,那是暗色的,内部發出多聲部混響的時刻。而要警惕的,是那些“在心中發表小演說的人”,不單是作者觀念的依附與變體,他們更要成為“自己”。

《美滿》中諸篇的叙事基本不以人物性格、不以某個“決定性事件”召喚或支配的結果為動力,而是作者賦予主人公風格化的注視,以其目之所及、心之所觸為軌迹,以其對記憶的重新把握堆疊起對一個人、一段關系的感覺。

不以事件過程展開故事,而是對經過與結果做反刍式的分析,這讓淡豹的小說洞見别出,但它同時取消着讀者從事件中不帶“偏見”地去趟一遍的可能。或許是對寫作與世事懷抱介入的熱情,淡豹小說中的“觀念”如煙花般在諸多細節與關節處升升落落,思想的碎片在叙述中明明滅滅,作者以風格化的目光注視生活中的一切,随主人公的思緒宕開去,但宕開的部分,有時屬于作者,有時帶着批評者的疏離,它們并不完全屬于人物。就“故事”而言,做思索的減法有時必要,那些過于密集的思想光點将降低人物本身的亮度,人物的亮度或許更應由其行動與性格調節。作者觀念的密度越大,就越容易将故事推向疏離與空曠。在不同的故事裡,作者要逼近不同人物的聲音,而盡力抹去相似的自己,這不僅在人物塑造上,也投射于人物怎樣觀察和感覺世界。在淡豹這裡,便是要讓那些“在心中發表小演說的人”發表不同的演說,發表作者都不曾寫下草稿的演說。

淡豹有難以抑制的思辨沖動,一件日常擺設或手勢也可成為隐喻的本體,世界是打通的,認知無處不在,她體驗與了解世界的方式因而成為推進小說最順手的把手。但在小說寫作之初,她也曾往“傳統”的路上走過一段,因而有了《過火》,但迅即繞開了。《過火》之外的文本是以顯出不傳統,是因它們不以講故事為志。從創作時間起筆于2014年看,《過火》或許是淡豹小說創作可被标示的一個起點,是作者小說觀念的最初呈現。如果說九分之八的文本是伴着爵士樂款款而來,《過火》就是一曲唢呐。淡豹寫下了一個“道地”的故事,從情節到語言。但在餘下文本中,她對“傳統”、“道地”或某種軌道之内的寫作保持警惕。《過火》的寫作持續了六年,這意味着當作者已離開某個叙事起點,她的寫作耐心依然伴随往日或已被棄置的風格,若不是對小說可能性本身的好奇,對某種慣性表達的警惕,《過火》恐怕難以完成。這倒提示着,對于作為技藝的小說寫作,淡豹是有所覺察、練習、研究與自我要求的。

《美滿》中思辨的音色格外清晰,它們如切分音,從“白噪音”中升起,有着明确的價值觀指向。這些“觀念”或出自人物的行動與言說,或道于旁白,或誕生于故事結束那一刻,觀念的力量自世景、人物以及片刻的塵埃落定上整全地上升。《美滿》對觀念的迷戀與對戲劇性的警惕相伴而生,是以叙事動力中幾乎沒有“不可思議”,沒有“出乎意料的是……”,有的是對傷逝之後日常的顯微鏡式察看。故事裡也有幾處小意外出現,但随後無一不緊跟着對意外的消解(如《山河》中媽媽并未獲得彩票大獎),人類運作于生活程式中,他們是這套指令的編碼者,同時是指令本身,亦是指令結果的承受者,有巨大作用力在使一切難以逃遁。人物演說、喋喋不休的背後是作者思辨的馬達在運轉,外物随時構成念頭的起點,她的腦袋裡好像有一架思索的永動機。

某種程度上,也是思辨使生活中的混沌時刻明朗起來,通俗故事是以有了不俗的氣韻。但作為藝術品類之一的小說,觀念的密度将賦予文本更硬的質地還是阻斷故事的流暢?是否過于茂盛的判斷與論斷将弱化主人公性格與行動本身的勢能?是以為“小說”而不為其他文本的本質特征是什麼?當思辨與觀念的此起彼伏某種程度對故事構成了遮蔽,作者将如何在場又隐身?這些是由《美滿》提示的,可以繼續讨論的問題。

并未“戛然”的“而止”

《美滿》中九個短篇在結尾清晰标注了寫作時間與地點。《養生》與《過火》從2014年開始寫作,是集子中跨時最長的兩篇,《過火》持續了6年,《養生》有7年。寫作時長也許并不說明作者與文本的厮磨程度,但它意味着,小說寫作在淡豹生活中的持續與穩定。七年間,九篇小說的生長途經世界多地,跳躍的足迹提示着它的反面,關于寫小說,淡豹有恒念。在奔走時、在與世事的摩擦抵牾中,在各種風景的流轉經過裡,小說寫作是流動中的創造,是一種長時間處于過程中的緩慢抵達。

這些在變動不居中、在旅程中開始或完成的文本,事實上卻有着對“抵達”本身的質疑,如同九篇的結尾,是連“戛然”都沒有的“而止”,這是對“戲劇性”作為叙事動力的再次警惕與懷疑,也是對生活之本相的洞察與寬宥。《山河》《父母》《過火》《亂世佳人》中都有某個“意外”的征兆,但意外最終沒有落下。作者在消解短篇中的奇幻感,在抵抗叙事中過于“戲劇性”的成分,這使小說的結尾不斷回到日常的平靜之中。《美滿》中沒有驚奇,隻有為人熟稔的日常與要獨自咽下無以訴說的困頓,無論那些事情發生在北京、深圳還是紐約、雅加達,小說結束,人們依然要活,要像故事結束前那樣活下去。

直至倒數第二篇《你還記得在上州給我變魔術嗎?》,小說中才出現了數字序号。這讓之前以“*”作為分節的七個故事忽然陷入平行的漂浮之中,好像《美滿》中的時間不以線性發生,生活是多種可能性平行的堆積與交集。故事從哪裡開始都是可以的,是一瞥,是不經意的一部分,這讓結局成為暫時的懸置,沒有結果,隻有多種可能性交彙的一瞬。是以,淡豹呈現的是即将或已行至人生邊緣的人,到了一處沒有意外也沒有風景的所在,要怎麼走下去。如此結束或許意味,她想要表達的,不是唯一,是浸于塵世、别有況味的豐饒所在。《美滿》在消解對短篇小說結局的定式期待,她已不是對“意外”或“不期而遇”的消解,是對“抵達”本身的遲疑。是以,我願意稱《美滿》這“旅程”中的寫作為“無目的地”小說。

《美滿》是一部有着現實主義取向,又以現代主義風格織就的短篇小說集。作者在細節上認真甚至考究,但在描繪大時代段落時,有時缺乏與當代史必要的摩擦,如《亂世佳人》中“李先生”與“李太太”的少年經曆有恍然失真于時代的部分。在語言上,她在意文字并着意語言的節奏,有時長句子撐着陽傘帶着仆人華麗出行,忽然小動物一閃而過,作者有意或無意地平衡着密集叙事中的壓力差,這使讀者随時獲得淡而精緻的愉悅。

《美滿》事實上寫着傷逝,但作者沒有唱挽歌。她從未将“傷逝”哀悼化,而勉力使之日常,似乎這樣才更接近生活的本相。那些被略去名字的人依然穿行于世,淡豹“看見”并寫下這群人類的後面。《美滿》這一書名很容易讓人想到月亮,但作者似乎意非書寫“月亮”,而是對“月球”本身有所傾心。她力圖以感覺、觀察、思辨的望遠鏡,使月球表面的環形山與月海在穿越幽暗之後逐漸顯出,但是,對于小說而言,觀念隻有編織進“叙述”與“人物”,那些圓融之上的破損、暗色的物質、客觀的本相才有可能被我們逐一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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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

責任編輯 | 吳佳燕 熊夢柔

新現場|賀嘉钰:從美滿出發,停泊于“傷逝”

▲賀嘉钰|

賀嘉钰,北京師範大學文學博士,紐約大學聯合培養博士。就職于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研究中國當代詩歌史,兼及小說評論。有文章發表于《文學評論》《文藝争鳴》《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當代作家評論》《南方文壇》《上海文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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