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累,
真的好累,
每天坐在工位上,我隻想哭。”
随着韓劇《我的解放日志》播出到第六集,這種枯萎、滞重的感覺,幾乎要溢出畫面。
但光是去表現社畜有多慘,它也無法掀起如此大的共鳴。
随着近幾年韓劇的品質越來愈高,開播就能拿下超高分,已經是不稀奇了。
但難得的是,《我的解放日志》不僅第一集就達到了8.9分,目前,集數過半,分數不降反升,飙到了9.1分,這種走勢也說明了本劇的品質。
它的編劇是以“喪”聞名的樸惠英,這部《我的解放日志》其實和其另一部作品《我的大叔》有一些相似的地方。
一反同類韓劇所虛構出的那種“普通”,也不會給痛苦包一層好看的糖衣。
(《我的大叔》)
就拿《我的解放日志》來說,雖然圍繞着廉氏一家的生活展開,但卻并不急着按部就班的講故事,交代時間、地點、人物,再完成邂逅、接吻、談戀愛的任務名額。
而是讓真正的“生活”發生着,再取一瓢氛圍,拉出一叢關系。
也正因為此,相比于韓劇最出圈的現實向題材,本劇所實作的突破反而更讓人驚喜。
你終于能看到一種明顯的生活在流動。
它建立了一個多見于日劇的日常網絡,包羅着所有角落裡的邊緣人,大家一起構成詭異的和諧,才是我們所處的世界的真相。
劇中以三姐弟為圓心向外輻射的角色,遠遠看去都是大同小異的社畜,但有了鏡頭的仔細端詳,每個人身上都布滿了掙紮于流水線的傷痕。
正是這些傷痕,小心的扒開了工薪階層的背面。
在批量生産着“上班族”的都市裡,太多人隐藏在諸如“996”“調休”“團建”等等的一系列的話術裡,分類整理着自己的性格、日常,甚至是整個人生。
但《我的解放日志》卻把那些夾縫裡,難以啟齒的,會被诟病為“矯情”“脆弱”“不知足”的小心思給挖出來,莊嚴以待。
于是,整部劇主題就被鋪散開了,不隻服務于終成眷屬和怦然心動的Happy Ending,而是去呈現一些沒有目的,沒有結果,非常模糊的狀态。
在一開始,這種狀态似乎就是單純的累。
廉氏三姐弟和父母住在京畿道的鄉下,光是往返上班就要整整三小時,更換無數個交通工具。
下班的時候還是白天,稍微耽擱一下,到家就已經是午夜了,卸完妝腦袋還沒沾枕頭,就要淩晨起床趕早班車。
什麼也來不及做,隻是被末班車,AA的出租費,地鐵站的彙合時間,勒着脖子,像等待淩遲的活魚。
當然,更累的是,現實條件不允許他們做出任何改變。
父母傳統又嚴厲,為兒女操勞了一輩子,如今依舊唠叨着和童年差不多的訓斥。
家庭的日常流程嚴絲合縫的運轉着,沒有一絲縫隙。
飯桌上食不語,周末要幫忙做農活,就算無話可說也一定要坐在一起吃飯,想買一輛電動車也要經過父親的同意。
這又是一個我們熟悉的東亞家庭。
父母嘴上說着嫌棄,本質上卻靠着延長童年的管教模式,來寄托自己存在的意義。
在“父慈子孝”那密不透風的架構裡,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難以動彈。
另一方面,這三個人身上又各自有着工薪階層最常見的痛點。
大姐高齡單身,在相親失敗和吐槽對方的死循環裡開始否定自我:
難道我不值得被愛麼?
隻能随便找個人談戀愛麼?
戀愛非談不可麼?
弟弟則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被前女友當街大罵老土,沒房沒車隻有心氣,這種扭曲的自卑感,讓他壓根無法好好經營一段感情。
而小妹妹美貞,用内向做面具,掩飾着自己對生活的極端冷漠。一邊冷眼看着人群,不去參與集體,一邊又被人際關系所中傷。
劇中人物的狀态,就是疲倦,但累不至死,就還得活着。
諸如大齡未婚、職場社恐、跨城上班、沒錢買房、信用卡催款等壓力彙集在一起,構成了都市人的同一張“臉”——沉默。
很少有韓劇有如此多,實打實的沉默。
不為了唯美抒情,就是幹巴巴的沉默不語。
一家人打了照面也不說話,下班了能不張嘴就不張嘴,所有人都神思恍惚,眼皮耷拉,渾身乏力,一言不發。
似乎從生理到心理,整個人都累透了,疲乏了,從裡到外被抽的幹幹淨淨,擠不出一絲真心的笑容,說不出一句溫暖的好話。
那就隻能沉默了。
而和這種沉默相對的,是劇集刻意把時間放在盛夏,尤其是京畿道的鄉村。
當大片大片繁盛的綠,肆意傾瀉的陽光,傍晚的微風和遠山成為背景,它仿佛在一個上帝視角裡調戲着疲憊的人類。
于是,極度的壓抑,反而帶來一絲幽默感。
漸漸的,幾個上班族看似單純的累,開始分裂出好幾個層次,而這才是這部劇最有趣的地方。
它用大量的獨白去勾勒出小妹妹美貞這個形象,讓一個絕對的“邊角料”成為女主角。
而她也許就是很多人的“自畫像”。
用所謂的“内向”或“社恐”等标簽來概括,反而陷入了某種體制的陷阱。
當我們把内向的人挑出來,就好像外向才是正确答案。同樣,當“社恐”成為一個友善的流行詞,人和人的相遇也就被簡化成兩種模式,變得索然無味。
美貞其實不算是一個内向的人,面對家裡的來曆不明的糙漢勞工,她動心了,就敢主動上去對話。
但面對同僚和家人,就一句話也不想多說。坐在聚餐席位上就想着離開,沒有一絲分享欲。
她主動洗碗,主動幹活,看似乖巧,其實也是為了避免更多的對話。
與其說她内向,不如說她冷漠,而冷漠的對象不是人,就是生活本身。
這是一個每日用存在主義拷問自己的悲觀者,對于生活的全部反應。
快樂不快樂沒有什麼本質的差别,反正都是在幹着無意義的事,走向同樣死亡的終點。
當大姐抱着戀愛買房的夢,哥哥覺得住到首爾一切都會不一樣,隻有美貞知道,什麼都不會發生的。
無論是自己被家庭環境所固化的行為模式,還是鮮活的人在無效的勞作裡被折舊,這些都不是有錢或搬家就能解決的問題。
問題是她自己。
無法從任何事上找到樂趣,因為清醒的每個瞬間都是勞作,所有人際交往,都是需要完成的任務。
但更諷刺的是,美貞并非一個百分百認命的悲觀主義者。
本劇戳破了一個高敏感人格在和體制接軌後,那些不被了解的内耗。
她一面覺得一切毫無意義,但依舊會為上司的辱罵而流淚,為人際交往而神傷。
看似擁有了清醒的上帝視角,但依舊難自拔于現實的蠅營狗苟。
卡在出來還是進去的縫隙中,終日自我折磨,驗證着自己“什麼都不會發生,隻會慢慢枯萎”的結論。
她唯一能吊起一口氣的辦法,就是一種變相的“精神勝利法”,把自己對象化,把生活想象成一種角色扮演——我不是我,我是别人。
這個“我”有理想愛情,完美生活,以及充實日常。
如此看來,美貞會主動靠近隔壁的具先生,其實一點也不突兀。
當她已經對眼前的生活燃不起興趣,具先生恰好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他沒有姓名,也沒有來曆,突然出現在廉家,成了雇工。終日酗酒,一言不發,就像世界邊緣的一縷遊魂,
故事播到了第五集,男女主幹的最多的事,就是擦肩而過、相對無言。
他們也許是同一種人,但又成為彼此的出口。
正是兩個同樣禁欲,壓抑又饑渴于愛的人,在少到可憐的同框中,才能拉扯出天雷勾地火的性張力。
對于美貞來說,隔壁的陌生人就是一次測試。
測試她到底能不能“解放”自己,走出那根本不舒适的“舒适區”。
二人中間所湧動的感情,之是以濃厚,正因為它不是所謂的心動或愛情,而更像是一種賭注,一種激烈的碰撞。
當生活虛無到了極點,必須抓住點兒什麼才能苟活下去的卑劣心思。
這也是為什麼,美貞向具先生索要的不是“愛情”,而是“崇拜”,或者應該翻譯成“推仰”。
相比于愛情的雙向付出,崇拜是無條件的、單向的、不計回報的。
因為美貞不想付出,怕受傷,也懶得全情投入。
這種精緻的利己主義也是工薪階層“可憐”背後的“可恨”之處。
你會發現,劇中最頻繁出現的詞,就是“愛”。
每個人物都像渴愛症一樣,呐喊着“給我愛”,我想要被愛,想要被填滿。
如此直接又赤誠的台詞,射穿霓虹疊成的天幕,不知道要發向誰。
同時,每個人又都在疲憊的等,劃好工位的一畝三分地,等待“發生點兒什麼”來拯救自己。
但所謂“解放”,是一場傷筋動骨的蛻變,光是被動的等待,是絕對不夠的。
正是跟随着美貞擰巴的狀态,劇集代替社畜問出了一個很本質的問題:
鬧鐘響了,走到工位上,做着一樣的工作,罵着一樣的人,我們就這樣無限輪回,直到安靜的死去麼?
這幾乎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
它就像三姐弟每天在地鐵上都能看到廣告牌,上面大大的寫着“今天你會有好事發生”。
如果是順利的一天,這句話就會是安慰,反之,它就變成了諷刺。
同樣,在周防正行的《談談情,跳跳舞》中,山衫每日地鐵裡看着舞蹈教室的招牌,不斷的撩撥着他。
我們都知道,他什麼時候邁出下車的那一步,改變就會随之而來。
(《談談情,跳跳舞》)
很欣慰的是,《我的解放日志》也并不打算講什麼“享受當下”的大道理,它隻是告訴我們,當終點一定,生活歸根結底是唯心的。
而在第五集裡,當具先生終于決定跨出那一步,他問美貞:
“春天到了,你和我,一定都會蛻變麼?”
其實,他也壓根兒不需要答案,因為蛻變與否,不在乎春天,隻在乎你我。
而這種清醒,這才是我們更需要的那種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