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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亨利·詹姆斯是一個傑出的作家|博爾赫斯

我相信亨利·詹姆斯是一個傑出的作家|博爾赫斯

∞《最後的對話Ⅰ》,2018

En Dialogo I

博爾赫斯×費拉裡 著 陳東飚 譯

新經典文化|新星出版社

我相信亨利·詹姆斯

是一個傑出的作家

《論亨利·詹姆斯》節選

Sobre Henry James

費拉裡:吉耶爾莫·德·托雷1提醒我們說,博爾赫斯,一個來自北美洲的作家,歸化的英國人,随着時間的推移而營造了他所謂的“一場回歸”。

就是說,在或許是一段明顯的遺忘之後,新的世代又接納了他;他獲得了出版,又被饒有興趣地重新閱讀了。我說的是亨利·詹姆斯。

博爾赫斯:當然,是的。

費拉裡:另外,吉耶爾莫·德·托雷又補充了某個方面,我們在談論卡夫卡時也曾經提到過;他說亨利·詹姆斯,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座連結上世紀末和本世紀初的橋梁。

博爾赫斯:也就是說,亨利·詹姆斯是頹廢,堕落的一員,對不對?當然,我說,因為總有人推想,我相信是有道理的,本世紀遜于上個世紀;他大概是第一道下降的斜坡。但我不這麼認為,我相信他是一個傑出的作家,沒有必要把他跟本世紀混在一起。

費拉裡:或許最好将他與兩個世紀之間的過渡聯系到一起。

博爾赫斯:我基本上不相信所有的曆史标準;約翰·濟慈說,“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 ever”(一件美的事物永遠是一份愉悅),而對詹姆斯而言,我相信我們盡可以對文學史置之不理。

費拉裡:或許我們可以,在這個問題上,對曆史置之不理,但我們或許應該對地理略加關注:詹姆斯生于美國,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大約在1915年……

博爾赫斯:他成了英國公民。呃,他這麼做是因為他相信美國負有道義上的責任,有參戰的道德義務。是以,為了着重地表達這一點,他成了英國公民。我相信他就是為了這個。此外,他對英格蘭非常認同,他父親對他和他兄弟,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的教育——他擔心他們會變成鄉巴佬——有意地采取一種世界性的氛圍,以免他們,呃,姑且說是過度地或是狹隘地成為美國人。他們接受的是一種歐式的教育,的确不可以用狹義的“本國”這個詞來形容。他們非常,非常的寬厚……

話說,亨利·詹姆斯相信,一般而言,美國人與歐洲人相比道德稍勝而智力略遜。這也表現在他的所有著作裡面:美國人就像是一個天真的人,周圍都是心思非常複雜,有時是惡魔一般的人。我相信他有這樣的印象。

他有一部非常好的小說——一部早期作品——他将它寫好後又重寫了一遍;小說名字叫The American(《美國人》),情節大緻是這樣的:一個美國人愛上了一個法國貴族小姐,而她的家人想要阻止這場婚姻,于是,呃,就對那個女孩施以可怕的迫害。他知道這一切,但不可以報複;不過,他總想要做點什麼——我相信那個女孩已經死去了,我不能确定,這本書是很多年以前讀的。

我相信亨利·詹姆斯是一個傑出的作家|博爾赫斯

The American.

James R. Osgood,1877

但我記得最後那一章;在最後一章裡,主人公已經知道了,就說是某某伯爵夫人吧——他愛上的那個女孩的母親——所做的一切,他認識了一個法國貴族女士——我相信是一個公爵夫人——心想,“嗯,我知道這個女人愛播弄是非,要是我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她一定會把它傳遍整個巴黎,這樣那些罪人就無所遁形了。”于是,他便寫信給她要求會面。她住在巴黎附近的一座城堡裡,略有點吃驚,因為他們隻見過兩次;但與此同時,因為她愛播弄是非,她懷疑在這次來訪背後可能另有隐情。于是她便邀請了他。

還有一位客人:一個相當讨厭的意大利親王,執意要留下。夫人總算趕走了他,而請這位先生,一個美國百萬富翁,來與她共進晚餐;兩人一起吃飯,他一言不發,她想道,“嗯,進餐的時候他不會說的。”之後他們走進隔壁一個房間,喝咖啡,她等待着他必定要告訴她的事情,那或許是這場不尋常的通路的唯一理由。時間不斷流逝,而他還是一言不發,随後到了一個時刻,将要把他帶回巴黎的最後一班列車就快開了;他站起身來,告别這位女士,謝過她的盛情款待,就回到了他的酒店。

第二天或是過了兩天,他啟程去往美國,決心再也不回歐洲了,這裡滿是極不愉快的回憶。随後,到了車上,他自問:“可為什麼對公爵夫人什麼也不說呢?”他是自己這麼做的,卻不知道為什麼。

但随後他便得到了啟示,非常精彩;啟示是這樣的:他是如此憎恨那個他想要譴責的婦人,憎恨得都不想再報複她了,因為那樣會在兩人之間建立又一個聯系:就是說,複仇是将他與她綁得更緊的一樣東西。是以他沉默了,但在當時他并不知道為什麼沉默。

費拉裡:确實很原創。

博爾赫斯:這是很棒的想法,呃,看來亨利·詹姆斯——一般都會把自己的書重寫一遍——在小說的第一版裡并沒有讓他的人物故意這樣做;因為他喜歡寬恕勝于報複。但第二版,也就是我讀過的那一版的想法更其出色,後來我才知道前面還有一版。就是不去複仇,因為複仇是複仇者與被複仇者之間的又一種聯系這個想法。

費拉裡:毫無疑問,兩者當中這個更有原創性。

博爾赫斯:這個更有原創性,是我讀過的第二版,我母親也讀了,她非常喜歡這一版。話說,那是一部很長的小說;呈現了歐洲人的,呃,邪惡行為,這是詹姆斯對歐洲人的總體想法。而小說裡的人物,那個美國人,在這個意義上是一個天真的人;盡管,當然了,他是一個百萬富翁,他以往發财就是用一種……無情的方式,反正财就是這樣發的——但在這件事上則不然,在這件事上他是一個正義的人——。

呃,這個人彰顯了詹姆斯對于美國人所持有的這種一般概念——他想的或許主要是……可能他想的不是芝加哥或舊金山的人;他想的大概是New England(新英格蘭)的人,也就是說,繼承了最好的英國傳統的人。

譯注:

1、Guillermo de Torre(1900-1971),西班牙散文家,詩人,文學批評家,博爾赫斯的妹夫。

啟示是這樣的:他是如此憎恨那個他想要譴責的婦人,憎恨得都不想再報複她了,因為那樣會在兩人之間建立又一個聯系:就是說,複仇是将他與她綁得更緊的一樣東西。是以他沉默了,但在當時他并不知道為什麼沉默。

——博爾赫斯|陳東飚 譯

—Reading and Rereading—

陳東飚 翻譯及其他

題圖:亨利·詹姆斯

Vialiterarines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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