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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級公立醫院單顆種植牙醫療服務不超4500元,“種牙自由”還有多遠?

作者:中國新聞周刊

9月6日,國家醫保局印發《關于開展口腔種植醫療服務收費和耗材價格專項治理的通知》(下簡稱“《通知》”)。《通知》提出三級公立醫院種一顆牙的醫療服務價格調控目标為4500元,不含種植體和牙冠費用,允許經濟發達、人力等成本高的地區根據本地實際放寬調控目标,放寬比例不超過20%。同時,有序推進口腔種植醫療服務“技耗分離,對種植牙耗材以集中采購為主要抓手,競争形成透明合理的價格。

專項治理從2022年8月開始啟動,2022年12月至2023年3月是實施階段,2023年下半年是治理“回頭看”階段。專項治理下,我們能否告别“種一口牙等于買一輛寶馬”,距離種牙自由我們還有多遠?

三級公立醫院單顆種植牙醫療服務不超4500元,“種牙自由”還有多遠?

圖/視覺中國

“種牙自由”還有多遠?

本刊記者/杜玮

發于2022.5.16總第1043期《中國新聞周刊》

29歲的李倩躺在牙科治療椅上,臉大部分被蒙住,隻剩嘴和鼻子露在外面。局部麻醉後,醫生用尖刀片劃開她的牙龈,使牙槽骨暴露出來,緊接着用種植手機,搭配不同直徑的鑽針,在其牙槽骨上打孔。機器轉速為800轉/分,鑽針直徑逐漸擴大。一旁工具箱裡,數十個直徑不同的鑽針在靜靜待命,等待調遣。打好孔後,醫生再用種植手機将一顆直徑4.5毫米、長度11毫米的“人工牙根”用鑽針推入,種到李倩的牙槽骨上。整個過程看上去,和木匠往窗框上釘一顆釘子相似。

種植體呈中空圓柱體結構,當中再嚴絲合縫擰上封閉螺絲。醫生将牙龈蓋上,縫合,待骨細胞爬到種植體上,二者結合。這是3月下旬,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同仁醫院亦莊院區的一場種植牙手術。三個月後,醫生将封閉螺絲拆掉,換上愈合基台,使牙龈成形。再一個月後,安裝修複基台,在上面加裝牙冠,至此,一顆牙才算“種”成。

從2012年到 2019 年,國内種植牙數量由18萬顆增長到約為312 萬顆,複合增長率達到 49.95%。中日友好醫院是國内綜合性醫院中每年種牙數量最多的醫療機構。在該院口腔醫學中心主任徐寶華印象裡,2004年,醫院一年才種了30多顆牙齒,到2019年,種植數量已超過3000顆,增長了100倍。有證券機構測算,國内種植牙市場規模有望達到1500億元至3000億元。

李倩這次種一顆牙要花費近兩萬元,這讓她明白了“種一口牙等于買一輛寶馬”“一口牙換縣城一套房”所言非虛。術前基礎費用在3000元左右,3月這場手術總費用9000元左右,之後再裝配全瓷牙冠,依照國産或進口的差别,整體收費7000元至9000元不等。

種牙為什麼這麼貴?我們離“種牙自由”還有多遠?在這些疑問的後面,其實還隐藏了一個根本問題:我們真的需要走到種牙這一步嗎?

種牙為何這麼貴?

缺牙後,牙齒的修複方式主要有三種:種植牙、裝固定義齒,以及戴活動義齒即假牙。假牙會有一種異物感。裝固定義齒要通過借助相鄰牙的搭橋方式,會磨損兩邊的健康牙。種植牙作為一種替代方式,可獲得與天然牙功能、結構及美觀效果類似的修複效果,被稱為“人類的第三副牙齒”。

李倩聽從醫生建議,選擇的是中高檔種植牙套餐,種植體是瑞典的高檔品牌Astra。種植牙基本耗材分為三部分:種植體、基台和牙冠。前兩者配套使用,由原裝廠出産,牙冠則由另外廠家個性化定制。除了Astra,瑞士士卓曼、瑞典諾保科都是種植體界的“頂流”。在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公立醫院多會選用進口一線品牌種植體,種一顆牙大都要花費15000元至20000元。

三級公立醫院單顆種植牙醫療服務不超4500元,“種牙自由”還有多遠?

江西九江市廬山區人民醫院,牙科醫生為病人做口腔種植牙手術。圖/中新

私立中高端口腔連鎖機構,如瑞爾齒科等,種一顆牙要花費3萬元以上。韓系品牌比較知名的如奧齒泰等,屬于“二線明星”,一些民營口腔機構會選用,種一顆牙花費在萬元以下,更便宜的可能隻需四五千元。國内二三四線城市,多是韓系品牌的天下。根據國海證券研報,2020年,韓系品牌在國内種植牙市場佔有率占比58%。國産品牌大多在2010年前後起步,迄今20家企業,在市場上的份額約為6.8%。

種植牙技術起源于瑞典。1965年,被稱為“現代種植牙之父”的解剖學教授佩爾·布倫馬克實施了全球首例口腔種植牙手術。1981年,他又與諾貝爾獎基金會旗下的博福斯公司共同成立了諾保科公司。另一個知名品牌士卓曼,在1980 年與國際口腔種植學會(IT)建立了合作關系。此後士卓曼的種植系統被稱為 ITI 種植系統。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同仁醫院口腔科主任、北京市牙周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林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種植體基本材料為純钛或钛合金,其“入駐”口腔的身型要依據患者牙槽骨的寬度、厚度等來決定。钛材質一方面看重的是其機械強度,另一方面要追求與骨頭的生物相容性。要在這二者間找一個平衡點。林江分析說,與中低端品牌相比,歐美系一些高端植體能以更小直徑、更短長度實作相同的機械強度,手術能以更加微創方式進行。另外,好的種植體通過表面處理工藝,比如酸蝕噴砂,添加親水性塗層等,能更快地與骨結合在一起。

根據國海證券研報的資料,國産、韓系及士卓曼種植體在口腔醫院的進貨價分别為400~600元、500~800元、1800~2300元。多位口腔科醫生向《中國新聞周刊》确認,光是種植體的“出場費”基本在這一價位水準。除了種植體,一套種植體系統還包括愈合基台、修複基台,以及将口腔内咬合情況轉移到口腔外的轉移杆、替代體、印模柱,用以輔助制作牙冠。在林江所在醫院,一線進口品牌,一個基台1000多元。一套種植體系統,總的算下來,“身價”四五千元至七八千元。

另一家知名三甲醫院口腔科醫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公立醫院,種植牙價格高的一個重要原因,源于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種植體系統和牙冠的收費一般要控制在種植牙總費用的三成左右,即要控制成本率,否則會影響醫院的績效考核。這意味着,如果種植牙的材料成本是5000元,總收費就不會低于15000元。在醫院的種牙總費用中,還包括1000多元的手術費、護士人力、裝置費用以及醫院營運管理成本等。一般民營醫院或診所,沒有成本率的硬性規定,再加上進貨更靈活,手續比公立醫院少等因素,種牙會便宜一些。

在林江看來,價格差異除了展現加工成本,更多是專利、技術的研發價值,“加工成本不會太高”。一線城市公立醫院,之是以偏愛高端種植體,最重要原因還在于這些品牌曆史悠久,有大量臨床病例的文獻資料支援,産品豐富,給人的感覺更可靠。以士卓曼為例,其官方資料介紹:世界範圍内,已有1500萬顆種植體植入患者口中。每年,有一百多份經過同行評審的出版物驗證其産品的性能。“對 600 多名患者的長期研究證明,我們的種植體系統在 10 年内的存活率為 97%~99%。”南韓的奧齒泰也積累了80萬例臨床有效資料。相比之下,國産品牌由于出道晚,産品上市也沒幾年,相關研究資料非常少。

三級公立醫院單顆種植牙醫療服務不超4500元,“種牙自由”還有多遠?

2020年9月6日,2020年服貿會服務機器人專題展區,口腔種植手術機器人吸引參觀者。圖/中新

醫生往往會有一種不願試錯的心理,不敢貿然使用沒有充分循證醫學證據的産品。“其實我們也很想多選擇一些國産種植體,支援民族品牌。但如果因其品質不可靠,種植失敗了,算我醫生的事,還是植體本身品質的事?”徐寶華說。

國内一家口腔診所的創始人也表示,選擇一款種植體看重其過去,還要看其未來,即品牌的穩定性和可預期性。“未來五年或十年,這家國産種植體的牌子是否存在,即便存在,如果要更換某一配件,是否還能找得到相應的型号?”但這也造成一種死局:國産品牌因其市場接受度低,用量少,更難有大量的臨床資料。

不過,國外品牌實驗資料的得出,也多與企業自身有着利益關系。國際權威循證醫學組織Cochrane2014年發表了一篇綜述報告,納入27項随機對照試驗(RCT),比較了38種不同钛純度、形狀和表面特性的3230 顆種植體。報告中這樣寫道:試驗由種植體制造商贊助,是一個潛在的偏倚因素。27項試驗中,有15項由商業贊助,占比58%。這可能會帶來偏頗。但如果沒有商業資助,這些研究可能不會進行。這方面很難客觀評價。

種牙就像種樹一樣,土地肥沃時,種什麼都長,但當土壤貧瘠,要先培土。林江說,要根據患者骨量情況,決定是否先需要植骨,再進行同期或者延期的種植體植入手術。骨粉生産江湖的“武林盟主”是瑞士蓋氏集團,在國内口腔修複材料領域占70%左右市場佔有率。蓋氏骨粉取自牛骨,0.25克的價格1000元,0.5克近2000元,是國産骨粉價格的2~3倍。在林江看來,目前,國産骨粉加工工藝和品質以及遠期臨床治療效果都尚遜色于進口産品。植骨後,還要添加屏障膜,即呵護成骨細胞優先生長的骨膜。蓋氏骨膜根據大小不同,價格也在一兩千元不等。據國海證券研報,像骨膜這樣的生物醫用材料産品毛利率可達90%。

種植牙價格能降到多少?

2021年8月,浙江省甯波市醫保局下發了用醫保曆年賬戶支付種植牙方案的征求意見稿,引發熱議。征求意見稿提出,甯波醫保局拟建立一個種植牙品牌目錄,納入目錄内品牌,可以通過個人醫保曆年賬戶支付,否則,不予支付。具體來說,如果種一顆國産品牌牙,收費标準為總計3000元,進口牙每顆3500元。其中,國産品牌種植體、基台、牙冠等耗材在内,共計1000元,進口品牌種植牙的耗材收費1500元;醫療服務費統一限定在2000元。今年1月11日起,這樣的惠民種牙在甯波413家口腔醫療機構中的400家正式實行,其中約有85%是民營醫療機構。到3月下旬,已有近千顆種植牙以這樣的“福利價”種在了甯波市民的口腔中。

高文輝是甯波市醫保局醫藥價格和招标采購處處長。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次甯波共納入了14個種植牙品牌,國産和進口品牌各7個。前者包括江蘇創英、ZDI、佛山安齒生物等,後者有沃蘭、DIO、Hg、登特司等5個南韓品牌,以及西班牙和以色列的各一個品牌。

高文輝說,面對公衆種不起牙的呼聲,去年7月,當地醫保局就展開調研,發現耗材隻占到了當地醫療機構種植牙整體收費标準的15%~20%,醫療服務費存在虛高成分。方案實施前後,企業供給醫院種植體、基台的價格相差不大。“國産品牌二者的成本總計就在800元左右,韓系在800元至1000元”。過去,如選用韓系品牌,種一顆牙的收費在八九千元,降價後,企業仍有利可圖。

甯波市2021年的種牙數量為12萬顆左右,略高于全國其他城市水準。

但新政實施的阻力很大,主要源于醫療行業,因為這會“直接影響醫生的收入”。事實上,在這樣限價政策下,一些歐美系高端品牌因無法接受價格,不願入夥。一款瑞士的高端品牌雖願意加入,但受制于醫院壓力,被拒之于目錄之外。高文輝說,“有的醫療機構會說,如果這樣的高端品牌進來,我就不用這一品牌了”。再者,高端品牌在甯波的“自降身價”也可能會發生連鎖效應,打亂全國種植牙市場的價格體系。

為調動當地企業和醫療機構積極性,高文輝說,“比如說,一家定點醫療機構,我給你一年的醫保總額是100萬元,如果老百姓種目錄内品牌的種植牙,産生額外20萬元費用,醫保會另外支付”。

選用更便宜的種植體,種牙的品質能否得到保證?高文輝說,納入目錄内的國産品牌原材料和國外品牌沒什麼差别,塗層也從國外進口。從咀嚼和美觀功能來講,産品是符合要求的。安泰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經理範德增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種植體在國内屬于最進階别的三類植入性醫療器械。無論是進口還是國産種植體,安全正規的産品,都要經過國家藥監局注冊。上市前後要經過嚴格稽核、管理和監督。

徐寶華參觀過歐美系高端種植體的工廠,在他的印象中,其車床的加工工藝能達到手表零件的制造精度。而國内大部分種植牙生産廠家的曆史不足十年,其加工品質短期内難以達到這一水準。“有的價格非常便宜的國産品牌,車床加工精度差,種植體生産品質不可靠,而我們每年種植牙手術量很大,很擔心失敗病例增加,是以我們不敢使用”。

一名口腔科醫生舉例,國内某家模仿士卓曼的種植體品牌總體上模仿士卓曼,但從基台和種植體間咬合度等方面對比,二者依然有差别。如果咬合松動,就容易讓細菌入侵。如果機械結構的穩定性不強,還會使種植體晃動。

對不同品牌和類别的種植體,林江常打的比方是,從基本功能來說,奔馳、寶馬和桑塔納、捷達都能滿足基本出行要求,但終極工藝方面,它們之間還有較大差距。值得注意的是,在進入集采時,國産仿制藥要通過國家藥監局的一緻性評價,但醫用耗材無此要求。

林江認為,在患者牙槽骨等條件較好,身體沒有其他異常的情況下,短期來看,選用市面上認可度較高的南韓或國産植體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但更長久效果怎樣,并不好說,得看科學資料的支援。不同人群要根據個人身體及經濟情況選擇不同種植體。當“土壤“條件不好時,就會對“種子”等方面提出更高要求。今後,應組織獨立第三方對使用國産品牌的病例開展更長期随訪,評估品質,這樣醫生和患者才能用得放心。

去年11月,四川省藥械招标采購服務中心公布通告,開展口腔醫用耗材的資訊采集工作,吹響了種植牙集采工作的号角。此後,浙江、甯夏、山西、江蘇等多地跟進。今年2月11日,國家醫保障局副局長陳金甫在國務院政策吹風會上表示,種植牙集采從去年初就開始部署,由四川組織省際聯盟。

今年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北京大學口腔醫院口腔種植科教授林野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需準确解讀種植牙集采。種植牙納入集采必然會提高資金使用效益,降低成本。但大陸種植牙納入醫保尚需時間。此外,業内人士還指出,國内民營口腔機構數量占比近七成的特點,也使醫保和集采面臨實際操作上的困難。

三級公立醫院單顆種植牙醫療服務不超4500元,“種牙自由”還有多遠?

3月7日,河南安陽市一家民營口腔醫院内,展示的種牙患者原口腔牙齒生長排列模型。圖/IC

牙醫缺乏和野蠻生長

範德增說,因為國産種植體技術積累薄弱,相應地就更加依賴醫生的臨床技術和經驗。但事實上,中國口腔醫生和居民比僅為歐美發達國家的1/5,技術過硬的口腔種植醫生缺口大,且分布不均衡。這使得口腔種植成為一項高附加值的服務。

根據《中國衛生健康統計年鑒2020》,中國共19.5萬名口腔執業醫師,口腔醫療機構11萬家,“廟多僧少”。2020年,歐洲發達國家每百萬人中約有810名牙醫,美國約有608名。北京以每百萬人擁有405名口腔醫生高居國内各大城市首位。平均下來,中國每百萬人中牙醫人數隻有175人。截至2018年,國内具備種植牙資格的牙醫又僅為總數的11%。而業界應對牙醫人手不足的辦法是“盤活存量”——在民營口腔醫療機構,經常可以看到公立醫院醫生每周固定時間出診。

牙醫不足的根本原因,在于過往相當長一段時間内,國内對于口腔醫學的不重視。“中國重視口腔健康也是近10年的事。”徐寶華說。

高學曆人才長期供應不足情況下,大量中專生、大專生進入口腔種植行業。依據《中國衛生健康統計年鑒2020》,截至2019年,國内口腔執業醫師中,大、中專及以下學曆占比近一半,研究所學生學曆僅占12.1%。

2013年,原國家衛計委下發《口腔種植技術管理規範》,提出經過口腔種植學繼續教育累計學分40分以上,或在境内外教育機構接受口腔種植學教育訓練和學習滿3個月,并獲得結業證書,就可開展口腔種植。在這一政策背景下,大量大、中專畢業生參加了數個三五天的教育訓練班後,都加入到種牙大軍。國内不少種植醫生的專業技能也由此習得,“但實際水準是不夠的。”徐寶華說。

徐寶華是正畸醫生出身。在他看來,種牙雖然沒有那麼難,但也沒有看起來那麼容易。為了學習種牙技術,他曾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系統學習三個月。林江則表示,“僅僅将牙種進去,不是很難的一件事情。但是術前正确的診療設計、适應症的選擇、術中的微創措施以及術後的定期護理,最終能夠讓種植牙長久地使用下去,這才是根本,是有難度的。”

種植牙手術有其适應症,手術前患者要進行詳盡檢查。比如,牙周病患者要先對牙周系統性治療,治療周期短則一個月,長則需半年至一年,否則種植體依然有可能脫落。不少民營口腔醫療機構對患者不治療,直接把牙拔掉,進行種植,這也是民營醫療機構種牙失敗率高的重要原因。

通常一顆牙拔掉後,要待三五個月骨頭愈合好後,再開展種植。時下,各大門店推出一種即刻種植,即拔完牙後,當下就種。這原本更适用前牙區,出于美觀需要。如今,這一操作也向後牙區發起“攻勢”,同樣有可能引發脫落。北京尚品口腔院長朱耿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即刻種植的理想條件包括牙齒隻是因為外傷缺損,骨質豐厚,牙齒咬合不會産生特别大的外力,口腔衛生狀況良好。

北京啟典口腔創始人蘇建宏說,市面上宣稱的幾千元的口腔種植往往隻是引客導流的手段,進店後,患者的最終消費平均下來可能都不下萬元。有的原本不需要植骨的患者,卻被要求植骨。有患者被告知植骨,“但手術時眼睛都被蒙着,植沒植骨你也不知道。”

李倩小時候因為喜歡吃甜食,有了蟲牙,之後牙冠漸漸減少。這幾年,牙周又時常感到疼。三四年前,她去過一次社群醫院。醫生開了消炎藥,僅告訴她可能要補牙或種牙,但沒提及要關注口腔衛生的問題。

口腔本身是一個全科。在國外,口腔治療講究整體、全生命周期概念。林江說,在國外看牙醫,首先口腔全科醫生給患者一個全面檢查,再把患者分診到各專科醫生。在中國,大多三甲醫院受限于專科化發展思路,各專科“各司其職”,對其他專科領域少有問津。國内種植牙有專門種植科,在歐美國家,70%種植牙手術由牙周病專科醫生來做,20%由修複科醫生來做,10%由外科醫生完成。

目前國内大多數院校,仍将口腔種植當作一個專門的學科。徐寶華說,這與種植牙技術在國内外處于不同發展階段有關。在發達國家,随着口腔種植技術的成熟化、标準化和數字化,口腔種植專科已演變為一種日益普及的口腔臨床技術,口腔外科醫生、全科口腔醫生、牙周科醫生、口腔修複科醫生,經過系統的繼續教育教育訓練,都可以開展種植牙手術。

相比20年前,齲齒是國人失牙的主要原因,如今牙周病成為成年人失牙首要原因。林江是北京市牙周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在他最近一次參與的北京市牙周診療人力資源調查中,1255 名牙周專業從業人員中僅 13.0% 為牙周專科醫師。2006年,美國紐約州每10萬人有 3.4 名牙周專科醫師,相比之下,北京市這一比例為每10萬人僅有0.8名牙周專科醫師。

林江發現,日常體檢中,口腔科醫生對牙周病的認識也不到位,“一是意識不到,二是缺乏專門的檢查器械和技術,隻是告訴患者要年年洗牙”。林江等在加大對全科醫生牙周知識的教育,“但真正做口腔檢查的時候,拿起牙周探針的醫生還是很少的”。

三級公立醫院單顆種植牙醫療服務不超4500元,“種牙自由”還有多遠?

4月11日,江蘇蘇州市街頭的種植牙廣告。圖/視覺中國

“種牙不是必須的”

李倩出生在河南農村。她記得三四年前,當牙周特别敏感、腫痛時,她的解決方案就是買消炎藥。吃完後,效果挺好,就不再當回事。隔一段時間,發炎又會反複,她也很少去看醫生,幾年下來,“治标不治本”。

直到去年,牙周頻繁發炎,影響到她的生活。去看醫生時,醫生建議其拔牙。在拔牙前,去年1月,李倩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洗牙。

林江印象中,過去20年間, 60歲以上老年人種牙人數在增多,中青年維持平穩增長。據原國家衛計委2017年釋出的第四次全國口腔健康流行病學調查結果,中國高達97%的成人正在遭受口腔問題的困擾,而20~39歲中青年已成為接受種植牙手術的主力軍。這次調查還顯示,2005~2015年的10年間,中國中老年人牙周健康狀況較差,35~44歲年齡組和65~74歲年齡組牙周健康率明顯下降,大體都由2005年的14%左右下降至9%。兩個群體的牙龈出血檢出率分别為87.4%和82.6%,深牙周袋(大于等于6毫米)的檢出率分别為6.9%和14.7%。而且,35~44歲群體中,牙石檢出率為96.7%,人均有牙石牙數為20.09顆,農村高于城市,男性高于女性。

牙周病,分為牙龈病和牙周炎兩大類,是由于牙菌斑導緻的牙槽骨吸收,進而引發牙齒松動、脫落的疾病。往往,先發生牙龈炎,再進展成為牙周炎。北京尚品口腔院長朱耿輝介紹說,牙龈和牙齒間有一個小縫隙,稱為龈溝,正常深度為3毫米。這中間容易存髒東西,可以形成菌斑軟垢,如果不及時清理,就會使得牙龈腫脹發炎、出血。牙龈炎隻要通過洗牙,将髒東西清理幹淨,是可以治愈的。

但如果置之不理,菌斑就會鈣化,進一步發展成為牙結石。“這就相當于飯碗,用了一二十天不刷”,朱耿輝說,牙結石再沿着牙龈不斷向下堆積,使牙根周圍骨頭受到發炎刺激吸收,這時候就進展為牙周炎。牙周炎的發展是不可逆的。當龈溝加深,超過3毫米,就稱之為牙周袋。牙周袋不斷加深,牙周炎逐漸惡化。當牙周袋超過7毫米時,會引起50%骨吸收。這時候,人的牙根會顯得越來越長。當牙周袋為15毫米時,意味着骨吸收已經到了牙根尖。整個牙根長也就15毫米左右。

可以将牙根想象成一棵樹,牙龈可視為地表的草皮。當樹木周圍的土壤大量減少,樹木難有依附時,就會連根倒掉。牙齒也就脫落。朱耿輝說,一旦一顆牙出現牙周病,往往會傳染到下一顆,“一顆牙的牙槽骨吸收會連帶着周邊往下降,是以一拔拔好多顆“。

林江說,牙周病不像牙疼那樣疼起來要命。其發展是一個潛在、隐蔽的過程,早中期沒有太多症狀,至多也就是刷牙時會有點出血,患者不會主動去求醫,到後期發現時,治療都來不及。徐寶華說,一般的牙周病患者從患病到牙根松動需要幾年,但重度牙周病患者可能半年牙槽骨就會萎縮,牙根露出來。

口腔衛生維護不好、糖尿病、吸煙、家族遺傳等都是容易誘發牙周病的因素。第四次口腔健康流調結果顯示,過去十年間,國内居民口腔健康行為狀況有一定改善,但每天2次刷牙率在任何年齡組中都沒有超過50%,牙線使用率依然非常低。與此同時,牙周病還可以反向影響人的全身健康,比如說可引發心血管疾病、糖尿病,還可能導緻早産和低出生體重兒的出生。

和天然牙一樣,牙周病也是影響種植體脫落的主要原因,引發天然牙缺失的高危因素同樣适用于“人工牙根”。林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如果選擇可靠的種植體,種植體破裂的幾率是很小的,但發生種植體周圍發炎的機率是很大的。現在歐美國家明确把種植體周病也納入牙周病範疇。“你自己的牙都留不住,種植牙也不一定能留得住”。

從種植牙技術出現至今,留存在患者口内幾十年的植體也有。林江所做的手術中,種植體使用20年依然正常的案例也存在。維護好了,種植體正常行使功能10年以上應該不成問題。“但這過程中,還要看其周圍有沒有發炎,骨頭吸收多少”。種植牙患者要定期複查,盡可能減少潛在風險。

但即便是再好的種植體,也比不上天然牙。林江說,天然牙即便發生一定的松動,咬東西依然沒問題。這是因為天然牙和牙槽骨間有牙周膜,形成一個軟墊,能起到緩沖作用。種植體和牙槽骨間沒有這樣的配備,一旦“種植體晃動就廢了”,說明種植體和骨的結合遭到了破壞。再者,“種植體對發炎細菌的抵抗能力,比天然牙差很多”。與天然牙周圍組織的封閉結構不同,種植體周圍組織一旦被細菌入侵或者破壞,“反動武裝力量”就會一攻到底,迅速到植體根部,這比較可怕。

在林江看來,種植牙隻是模拟的較為理想的第三副牙齒,目前依然是比較高層次的消費需求,“沒必要一定将其全民推廣,它是非必須的,可以替代的”。而南韓、以色列、歐美一些國家之是以種植牙滲透率高,是因為有更高的經濟發展水準。

“把現有牙齒儲存住才是首要的,而不是研究怎麼種牙”,林江說,在國外,兩歲多的小孩子會去牙科診所接受一些口腔健康教育,學習塗氟,消除恐懼。有句話叫牙醫是朋友。林江建議,普通群眾至少每半年定期去看牙醫,“牙醫會幫你将口腔潛在問題發現并控制”。普通群眾還要學會巴氏刷牙法,使用牙線、牙間隙刷,每半年洗一次牙。在國外不洗牙,治療牙時大多數保險公司都不予以報帳。如果把這些做到,“可能你最後發現,走不到種牙這一步”。

(文中李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