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作者:中華書局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不論在有明一代,或從整個中國思想史的角度看,陽明都是值得談的,一般書寫得不好,是以更需要談。我如要寫陽明,就想寫點兒别人沒寫的東西。問題是我手中所能掌握的材料,卻讓我不太能施展得開。我出身學院,總有點考據的訓練的。所謂考據即現在說的科學,講的是證據,學術上要求有一分證據才能說一分話,不能望文生義,更不能杜撰事實。有關陽明的書,不論史部、集部還是現代人的專著都不算少,但可供我使用的材料卻十分有限。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王陽明畫像

我想這是源自我們中國人編文集的一項傳統。古代文集很少是自己編的,别人幫你編的時候,想到的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總在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幾個議題上打轉。萬一發現有點争議文字,便發揮“為賢者諱”的心理,将那些東西删之棄之了事。……

研究一個人,還需要一些“私”領域的資料,譬如他生活上的偏好、飲食起居的習慣,以及人際關系或與人相處的細節等,就算是缺點,也是很重要的。有了這些材料,傳記才可以算是活生生的傳記,所記的人是高矮胖瘦、會思考、有行動的人,而非隻是一個薄薄的“紙片人”了。

這得怪編書人的不察,他們欠缺多元觀念。文集也有些是自己編的,卻也一樣有這毛病。編自己文集的,也許沒想到要朝自己臉上貼金,但總希望能幫自己留下“流芳萬世”之作,其他自認不登大雅的東西,都投入廢紙簍了。像徐文長那樣自著《畸譜》,專曝自己的短,諷刺自己說“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或如王船山自題畫像,說“龜于朽後随人蔔,夢未圓時莫浪猜”,說得這樣頹廢、真實,是少數中的少數。大量删除自己認為“不重要”的作品,這是古代編書的習慣。你不能說他們都錯了,以往刻書不易,去蕪存精是必要的手段,但什麼是蕪什麼是精,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徐渭畫像

研究一個人,不能光憑他隻想示人的一面。盡管那些原想示人的資料不見得不可信,但對一個人跌宕的一生,正面的資料其實沒有太大佐證的作用。一個人的光明,往往得靠他身後的陰影來襯托,是以陰影是重要的。……是以那些不是很正面的材料,反而是了解一個人最重要的憑據。

回過頭來說說本書的主角王陽明。王陽明最大的貢獻在于他掙脫了幾百年以來“理學”的束縛,提出了“良知”這個觀念。良知是個人的,用一句現在人的話來說,所謂良知便是我權衡世上所有價值的标準。陽明又認為,良知是每個人天生就有的,不是要到大學讀了個學士、博士才會有的,也不是做了大官、發了大财才有的。這良知的标準早深植于我們的心中,無須朝外去求,朝外求也求不到,我們隻要依着這既有的良知去為善去惡,每個人都有機會完成自己,也可以成聖成賢。陽明的良知學,讓很多人走上善途,而且充滿信心,這是陽明對學術、對世人的主要貢獻。

陽明對良知的體悟,是在他“居夷處困”的狀況下展開的。簡單的真理,背後卻充滿了争議與沖突,包括個人的與環境的,這是必然。但我們看陽明的文集或弟子編的《傳習錄》,有關争議與沖突背景的記錄卻很少,有的話,也不見細節,所有的叙述都顯得過于表面化了。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傳習錄譯注》

不隻如此,文集與傳記中相當詳細地記錄了陽明與弟子之間的各項行事與對談,對陽明的外在功業,也記載得巨細靡遺,卻很少甚至不記陽明的家人。舉例而言,陽明與他父親王華的關系,是和諧呢還是緊張呢?

王華是成化年間的狀元,陽明是他的長子,他對陽明的督責應該是很嚴的。陽明自少就有應考中舉的壓力,這壓力可能來自社會,而來自父親的更大。錢德洪輯《陽明先生年譜》(以下簡稱《年譜》)曾記陽明十一歲時與塾師意見相左的對話,陽明曾問塾師何為第一等事,塾師曰惟讀書登第耳,陽明不以為然地說:“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塾師是王華請的,塾師的意見其實便是王華的意見,陽明不以為然,可見陽明的内心,對狀元郎的父親不是表面上的那麼欽服,至少在延師課己這一事上不是這樣。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王陽明寫給父親王華的《寓贛州上海日翁書》,餘姚博物館藏

之後陽明十五歲時,因看不慣朝廷平亂無功,一度想上書皇帝,又曾被王華斥之為狂,細節是什麼并不很清楚。王華對兒子的斥責可能是對的,因為陽明當時太小了,這些事不該由他來管,然而這些事都顯示少年時的陽明,與他父親或父親所代表的權威格格不入。

陽明十七歲到南昌迎娶,隻知道這位夫人姓諸,第二年陽明歸浙時曾攜她拜訪當時的大儒婁諒,但自此之後,《年譜》與其他的記錄都缺少諸夫人的影子了,隻在嘉靖四年正月,陽明時年五十四歲,《年譜》僅記“夫人諸氏卒”。諸氏一生未有生育,陽明長子正憲是“族子”過繼來的。陽明後來續娶張氏,諸夫人死後一年的十一月,張氏為陽明生了個兒子名叫正億,正億出生兩年後,陽明去世。

遍查所有資料,陽明本身的家族史,隻零星出現這幾個記錄,其他就沒了。陽明也寫詩的,詩是最富感情、最為“言志”的文學,但陽明跟傳統詩人一樣,關心的是旅行、山水與朋友,而朋友也大多是成年的男性,很少有為家人寫的詩。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明]戴進《山水圖》(局部),故宮博物館藏

另外,陽明身體的情況應該不很好,他以中國人的算法也隻活了五十七歲而已,就以當時的标準而言,也算死得早了。他一直有“痰疾”,咳起來往往不能停止。他一生的最後一年,在平定了廣西思、田之亂後上書給皇帝,曾說:“臣自往年承乏南、贛,為炎毒所中,遂患咳痢之疾,歲益滋甚。其後退休林野,稍就醫藥,而疾亦終不能止。自去歲入廣,炎毒益甚,力疾從事,竣事而出,遂爾不複能興。”他說的當然是事實,可見這病在他第一次建軍功平南、贛之亂時就有了,上書之後不久,陽明死在歸途,他的一生可能以劇咳告終。陽明得的可能是肺癌或有傳染性的肺結核,但當時人并不知道這種病。可惜的是,不論陽明自己的文集或弟子編的《年譜》,有關這方面的描寫并不多,這使我們對陽明的一生,缺少了健康上的證據。

當然,不論陽明個人還是他的思想,都是可以研究的,隻是缺乏了這些細節,研究的效果就會打了折扣了。我在書裡,已盡量将陽明的背景材料運用出來了,包括時代的與他自己的。他與當時流行的朱學,有不少相異的地方。他哲學的标的,在把人對外在事物的專注轉回對内心的探索。

陽明跟孟子一樣,是個處處有“不忍之心”的軟心腸的思想家,他不說自己與朱熹不合,而是說朱熹晚年思想已轉向,他寫了篇《朱子晚年定論》的文章,引起很大的争議。這件事很有趣,連他自己也知道要說朱熹的轉向,理由是不太充足的,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真正的原因,是他不願對朱熹“直斥其非”罷了。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朱熹畫像

他心腸軟也表現在他對父親就算心存不滿,但辭色仍恭謹不逾,從未有過忤逆的行為。另外,他率兵對待下屬、對待敵人都體恤又仁慈,戰争不得已有殺戮,數量是不多的,而且兵燹之後,一定想盡辦法來平治地方,不斷對當地實施柔性的教化,這都是他極仁慈又細心的地方。

但他面對比自己高的政府與官僚,往往過于嚴正,不假辭色,偶爾會有比較放肆的行為。比如,他因戴銑案而遭“廷杖”,後被貶貴州龍場;平宸濠之亂後曾上書皇帝,要求武宗:“罷息巡幸,建立國本,端拱勵精,以承宗社之洪休,以絕奸雄之觊觎。”說得直接又嚴正,這都是他十分特别的地方。他雖然有功于國家,卻沒受到朝廷太大的禮遇,原因在此。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貴州龍場陽明洞

這些事,我在書中都設法點出了,但受限于記載過于表面,細節往往不好讨論,我認為這樣的陽明是不足的。我說過,我受的學術訓練,不容我在沒有根據的情形下“杜撰”一個“新”的陽明。我雖盡力追求靈動,但還是覺得說的、寫的不夠精彩,這一方面有我個人的問題,而受限于材料,使我不容易探到他人格的“縱深”,也是事實。

最後,我想談一談我對陽明這個人與陽明學的整體感受。

陽明整個人在中國傳統社會是個“異類”。他從小就不太受繩墨限制,不喜歡儒家四平八穩的那套,少年喜歡兵法韬略,十五歲登居庸關,便有經略四方之志,之後喜歡道教、佛教,這個不尋常的舉動,可由結婚當天還夜宿道觀見出。婚後一年見到當時大儒婁諒,才“折節”做起正統儒家的學問來,但他做儒家學問也充滿沖突性,波折不斷,并不是一帆風順的。這些沖突與波折源自他的懷疑,他對任何既存的道理都抱着懷疑的态度,高潮是他跟同樣年輕的朋友一起“格竹子”的故事。

“格竹子”的故事發生在陽明二十一歲時,他照朱熹在《大學·格物補傳》上說的“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的說法,他與朋友都用這種“格”法以圖做到經書上的“格物”,但物沒格成,他們都病倒了,他因而認定朱熹的格物說是有問題的。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四書章句集注》,[宋]朱熹 撰

其實朱熹并沒要人用這樣的方法來格物,是陽明誤會了,不過這場誤會卻造成了陽明的大發現,也就是《大學》講的“格物”,不是研究科學上的“格物”,“格物”也不能單獨地講,而是要與下面的“緻知”連在一起講。照陽明後來的發現,“格物緻知”講的就該是“知行合一”與“緻良知”,而唯有用這個方法,才能銜接後面的“誠意”“正心”,“《大學》八目”才是所謂的一貫之學。

“格竹子”對陽明來說是一個困頓與挫折,被貶龍場是他的另一個困頓與挫折,但龍場三年,讓他體察出“良知”的意義,而良知又與他“格竹子”失敗後發現的《大學》格物緻知之旨相結合,最後成為陽明學“緻良知”“知行合一”的核心。

因好奇與懷疑,加上不斷地思考與探索,陽明發現了許多真相,而陽明發現的真相,對道德的建設與人的完成,是有積極貢獻的。儒家文化自孔、孟以來都講貢獻所學、有益社會,但格于現實,真正能實踐有成的,卻是少數又少數,是以陽明的成就,益覺珍貴。

陽明在《答羅整庵少宰書》中說:

夫學貴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于孔子者乎!

這真是一段倔強又有見地的話,可以把陽明懷疑與探索的精神表露無遺。

《陽明學十講》是從電台的演講整理出來的,因為是給一般人聽的,是以要盡量簡單明白。我想最好的方法是有話就直說,一句能說完不說第二句,避免書成為人見人“畏”的學術著作,也不作煩瑣的注解,書後也不附引用書目了。當然談的是陽明,還是要征引一些曆史資料的,我在引證資料時也盡量求簡明通順,不讓它過于夾纏。陽明哲學的特色就是化煩瑣為簡約,又強調身體力行,我認為真正的孔子與真正的儒學,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辛醜(2021)年春月,序于台北永昌裡舊居

(上文摘自《陽明學十講·自序》,标題為編輯所拟,有删節。)

直播預告

知行如何合一:

《陽明學十講》新書釋出會

☑ 時間:9月18日(周日)19:00—20:30

☑ 嘉賓:

周志文 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

何 俊 複旦大學特聘教授

燕 舞 《社會科學論壇》雜志編委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閱讀王陽明的非凡人生經曆

體悟陽明學的知行合一之道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陽明學十講》

周志文 著

簡體橫排

32開 精裝

978-7-101-15730-7

48.00元

内容簡介

《陽明學十講》是著名學者周志文先生基于講稿整理而成的新作。作者有着深厚的學養,秉持“有一分證據才能說一分話”的态度,通過對陽明學之前儒學曆史的溯源、陽明學出現的背景分析、陽明人生與學術的精到論述、王門後學的發展以及對後世的深遠影響,使讀者能夠在平易而有力的話語中,深切感受到王陽明“不世出之天姿”,“冠絕當代,卓立千古”的道德、功業與文章。

作者簡介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周志文,祖籍浙江天台,1942年生于湖南辰溪。台灣大學文學博士,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現已退休。主要從事明清學術史、明清文學、現代文學研究,博涉廣獵,著述頗豐,其中學術著作有《晚明學術與知識分子論叢》《汲泉室論學集》《論語講析》等,另有散文随筆集《同學少年》《時光倒影》《家族合照》等。

目 錄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滑動檢視本書目錄>>>

内頁欣賞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周志文寫王陽明:研究一個人,還要看他身後的陰影

【預售】陽明學十講(贈作者周志文先生簽名钤印藏書票一張)

(統籌:一北;編輯:思岐)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