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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聊天室 | 人為何收藏沒用的東西?

作者:界面新聞
第69期主持人 | 董子琪

村上春樹收集便宜的T恤、聽不完的黑膠唱片、雜亂無章的剪報還有短到放不進削筆器的鉛筆頭,他收藏這些派不上用場的東西,是出于一種難以遏制的激情。想一想,我們在生活中或許也常有一些無意識的收藏,比如秋冬之際我喜歡收藏樹葉,赤彤色的楓葉、深紅的烏桕樹葉、金黃的小扇子銀杏葉,還有如蠟筆塗抹出的南天竹,撿回來用吸石貼在小黑闆上。樹葉的聲音也值得收藏,我有一個音樂檔案夾,裡面全是自然的聲音——潮水的聲浪,篝火燃燒的噼啪,雨水打在帳篷上的滴答聲,最妙的還是鳥鳴和蛙聲。有時候會覺得小區裡院子裡樟樹葉被風拂動的聲音也如同潮汐波浪般,就像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寫的那樣:“正午池塘的喧嚣遠勝鋼琴,樹是葉形狀的大海。”

逛一些小店鋪的時候,也會有想要買下不同的手鍊、新奇形狀的耳環的想法,又想起伍爾夫寫逛街的情形,流光溢彩的店鋪展示的裝飾品、飄散的香氣帶給人喜悅的感受,去買一樣沒什麼用的東西也會成為出去散步的理由。這些小東西堆積在家裡,怎麼收納也是一個問題,而且晶晶亮的珠子、并非金銀材料的飾品也沒有所謂的價值吧,不是文物古玩,時間一長很容易過時。它們都證明了收藏相當于漫遊,将散步途中遇到的東西默默收集下來,就等于将傍晚或者清晨的時間、他鄉或故鄉的地點恰好地收錄了下來。

2022年諾獎得主安妮·埃爾諾在回顧父親生平的《一個男人的位置》一書中,思考了父母家的收藏品與美的關系,父母是小咖啡店主,向來過着儉省的生活,更吝啬在審美上花錢,他們家中沒有任何裝飾品,除了買沙發時的贈品陶瓷娃娃,還有幾張鑲在牆上的老照片,缺少收藏與展示品成為了父母過着“非資産階級”生活的标志。說起來,童話裡的藍胡子倒是一個大富豪,但他的收藏太恐怖了,比如家中秘室陳列着死去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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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收藏标記成長

尹清露:不知為何,提起收藏,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蠟筆小新》裡小新的壯舉,他發現大人搞收藏很酷,但小孩子又沒什麼本錢,隻好收集卷紙内芯——就是那層黃褐色的紙闆,最後他因為拆掉太多卷紙慘遭美伢痛罵。這個情節留在我的腦海深處,比起郵票或名貴珠寶,“卷紙内芯”反而更接近我心中收藏的本意:一種無用、廉價和淘氣的樂趣。

我倒是沒有主動收藏過什麼,但和許許多多中學女孩一樣,在文具店裡挑選花花綠綠的本子就是我的樂趣。琢磨着這本寫日記、那本記賬,當然最後都沒有用超過10頁。不過也有相應的收獲,比如為了擁有“填滿本子的成就感”而逼自己寫日記,不知不覺就保留了這個習慣。我最喜歡來自台灣漫畫家幾米、名為《開始》的手賬,裡面有漂亮的插畫和大量空白頁,紙質也很棒。這種本子完全不同于那些隻有橫線和劣質印花的“妖豔賤貨”,給年少的我留下強烈的震撼,也記得自己畢恭畢敬、一筆一劃地将它寫完了。有時會感慨生不逢時,現在無論是traveler's notebook還是hobo nichi還是moleskine,大牌手賬在淘寶就能買到,但是我已經過了精心裝扮本子的年齡。(對了,最近還聽說在00後中間很流行“咕盤”,也就是直接拿小貼紙貼在透明卡片上,可以說比起手賬更加沒有實用性,我很欣賞這種态度!)

比起貼什麼樣的膠帶,如今我更關心哪家裙子在打折、哪個任務管理App能幫我實作時間規劃,這大概就是成長吧。說起來,我也嘗試過諸如GTD、番茄鐘等方法,但是正所謂“差生文具多”,這些App也被掃進了電腦深處,變成“沒用的收藏”了,而我也并沒有是以變得更自律一點,這大概就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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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魯青:和清露一樣,我也特别喜歡買本子,曾經為hobo的本子圖案建過收藏夾,數不盡的紋理圖章讓我幸福又充實,深夜翻一翻有益睡眠。traveler’s notebook是我中學的夢中情本,想來它最有誘惑力的是各種各樣的裝飾周邊,如果你喜歡,連本子的一根細細箍線都可以替換為不同式樣。寫手帳的人當然愛和紙膠帶,我見過沉迷者擺放滿牆,它們美好得危險,一旦收藏欲燃起定将貧窮一生。(曾經去過東京的traveler's notebook專門店,裝飾紐扣、箍線和黃銅筆盒全部入手,唯獨沒買擦本子皮的保養霜,想來還是過于奢侈了。不過最近聽同僚說,她給本子擦的護手霜比自己用的還多,倒又覺得奢侈一下也無妨了。)

林子人:難道收集文具是每個小女孩的癖好!?我國中時幾乎把所有的零花錢都投入了購買好看的筆、本子和包書皮用的紙上,以至于現在我家裡應該還有很多空白的筆記本(笑)。說到包書皮,國小一年級的時候老師就要求我們把課本都包上書皮,自那以後,每次開學前包書皮就成為了一件很有儀式感的事,仿佛一本課本封面封底包得越整齊好看,我在這門課上的期末成績就會越好一樣。嗯,應該可以了解為一種學生時代的迷信行為。

高中時我家裡經濟條件更好了些,家長開始允許我買一些在當時的我眼裡算名牌的衣服了(其中不乏現在早已從商場撤櫃的“時代眼淚”品牌),于是我開始收集附在新衣服上的标簽。其實這和用不完的筆記本相比更屬于派不上用場的收藏,收集它們當然有青春期少女滿足虛榮心的成分,但仔細回想,似乎也和我想要努力延長買下一件新衣服時的興奮與快樂有關。如今我已經濟獨立,隻要我想可以随時買新衣服了,但兒時的那種“買新衣服是家長難得的禮遇”的幸福感,已再難尋覓。長大的過程,其實就是不斷與商品社會産生聯結的過程呢(笑)。

02 占有無用之物

徐魯青:滿比空好,豐富比齊統好,瑣碎比簡約好,這是我的美學信條。相應地,我也最喜歡逛菜市場、布料市場、滿滿當當的幹貨鋪子。之前住遠郊,家附近有一間雞蛋店,琳琅滿目,隻賣雞蛋,江浙滬地區所有的母雞都在此處交集:崇明草雞蛋、秋浦河散養土雞蛋、蘇北谷物雞蛋、粟農紅心蛋……還有它們制的皮蛋、鹹蛋,鹹蛋又分出紅油的和出黃油的。我經常來這家店,盼望有一天對不同雞蛋的差別如數家珍,後來搬到市區,租金貴了,也難找到類似的鋪子了。啊,真喜歡沉溺在無窮無盡的事物裡,每一件都隻有細碎微妙的差别,每一件都被鄭重地創造出來,戀物之海踏實又溫馨。

收藏的另一個層面是占有。在經常搬家的時期,面對我繁複、無用、可愛的行李們,常常反思我的占有欲。占有是不假思索的,“它真好”到“我要買下它”之間往往隻考慮價格是否劃算,但很少會想,成為擁有者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喜歡的方式隻有變成私有财産這一種嗎?租借我愛的東西算不算收藏?或者看到他人的私有物,把它們放在記憶裡,算不算一種收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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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人:魯青說到,收藏的其中一個層面是占有,我覺得占有其實事關如何以物質形式傳達“自己是誰”,這裡頭或多或少有種在社會階梯上力争上遊、盡量表現得更體面的企圖心存在。曆史學家弗蘭克·特倫特曼在《商品帝國》中的一段讨論對我頗有啟發。特倫特曼指出,随着一個欣欣向榮的、有購買力的資産階級出現,他們開始學習貴族階級的收藏品味——即使他們可能買不起貴族才能消費的奢侈品——他們也會用更便宜的替代品裝飾自己的家。而當工業革命讓大規模生産成為可能,更多人開始投入收藏行為,即使是像收集火柴盒這樣無用的小玩意。

特倫特曼提醒我們注意,1899年凡勃倫《有閑階級論》出版時的時代背景是,收藏行為已從王公貴族飛入尋常百姓家,這引起了人們對“商品擴散打破既定地位準則,地位驅動不理性的消費競争”的關切與憂慮。但特倫特曼認為,除了消費主義的批評路徑之外,我們确實還可以對消費懷有一種更寬容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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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很多人來說,購買物品裝點自己和自己的生活環境是重要的,因為物品是自我的延伸。從這個角度來說,我既對能保持極簡主義生活的人充滿敬意,也很欣賞會認真裝飾出租屋、把它當作真正的家來生活的人。

我父母的收藏行為既有非常精打細算地過日子的一面——比如收集繩子用來捆棉被包裹——也有強烈的“延遲滿足”傾向。2019年的時候,父母裝修了新家,我驚訝地看到我媽翻出了她閑置多年的各種小家電和裝飾品,搬到了新家。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居然有那麼多“家居用品收藏”!這些東西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有些過時了,但它們又的确是簇新的,因為父母在之前那麼多年裡從來沒想過為了提升自己的生活品質,或展露一點審美情趣,他們其實是可以把這些東西拿出來使用或展示的。我或許做不到他們這樣,但他們對物的珍視确實值得我尊重。

03 意想不到的收藏

潘文捷:我爸是個魚類專家,他以前收藏過各種患病魚類的彩色圖像,每隻魚原本都很漂亮,但是都是這裡一大塊白斑,那裡鱗片沒了,要不就是眼睛腐爛了之類的,五光十色的同時又極其猙獰駭人,是我的童年陰影。

千萬不要産生誤解,認為治療魚類的人就是動物保護主義者。不是的,我爸對魚類的愛好源于在早年農村的貧困生活。據他描述,那時候一家人圍着吃稀飯,怎麼攪合都看不見幾粒米。他的想法很單純,要是可以通過教育改變餓肚子的命運,從事和吃的有關的工作就好了。是以他養魚并沒有那種保護動物的熱情,目的在于治好它們,然後吃掉它們。研究魚類的疾病,目的在于幫助漁民恢複資源,讓他們忙了一年能夠獲得好收成。但是研究疾病幹嘛非得要收集那些怪吓人的圖檔呢?後來我覺察到,魚類圖檔不僅僅是實用性質的,而是有一種奇異的美學:那些魚沉默、豔麗、病态而殘缺,有一種cult的潛質。說真的,它們和較真、淳樸和一天不健身渾身都癢的我爸完全不是一個路子。它們究竟從什麼地方反映出他的内心?現在還答不上來。

徐魯青:好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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