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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就是精神病人

作者:将軍箭

❶ 來了就有病

2012年春節期間,一份深圳版的“歡迎體”海報在網絡上熱傳,畫報中的slogan精準地闡述了這座“移民城市”的魅力:

來了,就是深圳人。

創造這一“金句”的吳嘯對媒體解釋道,深圳是一個有1500萬人口的城市,其中深圳戶籍人口隻有200多萬,每年春節返鄉後,深圳就成為了一座空城。為了增強“留守”的外地人對深圳的歸屬感,吳嘯為當地一項聯立活動确立了“今年過年不回家,來了就是深圳人”的主題。

很顯然,這句多元、包容且信心十足的口号成為了深圳市最有特色的文化符号,也成為各級政府、各大組織“二創”、“三創”的競品。

例如2023年6月底,有媒體報道“夫妻先後把對方送入精神病院”。

來了就是精神病人

牛B的是,收容的兩家精神病專科醫院來者不拒,充分展示了其“相容并包”的醫院文化:

來了,就是精神病人。

更牛B的是,西安衛健委在第二天回應此事時表态:

醫院兩次收治均沒問題。

如果說,争相下黑手的夫妻給這起婚内沖突抹上了一絲喜劇色彩,那麼無下限收人的精神病院則讓衆人感受到了驚悚的悲劇核心。

米蘭·昆德拉說:

悲劇在向我們展示美妙幻境的時候,多少為我們帶來了某種安慰;而喜劇則粗暴地向我們揭示一切的無意義。

❷ 失陷瘋人院

6月27日,經過記者多次實地采訪,西安《華商報》對“夫妻輪流扭送精神病院”進行了詳細報道,事件的脈絡與動機都是清晰的。

事情的背景是,當事人淵強(化名)和妻子屈豔(化名)開了一家公司,小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但入院記錄顯示,2021年3月起,淵強情緒開始不太穩定,脾氣相對暴躁,主要展現在:

懷疑妻子有外遇,私下收集妻子外遇證據,情緒低落(提示,這tm是重點,後面要考的)。

此時,家庭主婦屈豔表現得賢惠、堅強而專業。

淵先生說,屈豔沒有激動地與丈夫就“外遇”問題發生激烈沖突,而是第一時間懷疑丈夫患有精神疾病:

她說我情緒不穩,是不是工作壓力大等,建議我去醫院看看。

家人說得多了,淵強也就重視了:

他先後去過多家醫院,有時是自己去的,有時是家人陪着去的。他在2021年12月被診斷為“焦慮抑郁狀态”,在2022年9月30日被診斷與“雙相情感障礙”,為此還吃過一些藥。

當時,他覺得這是家人對他的關心。

值得注意的是,精神類疾病的診斷缺乏定量名額,通常是根據描述性的結果做出的綜合判斷。例如初次診斷醫生往往給出“抑郁症狀”的初步判斷,但如果你在家屬陪同下反複去看病,醫生可不得認為情況嚴重,給出“抑郁症”的進一步判斷嘛。

戲肉來了:2022年以來多次留下“家暴”報警記錄的曲女士,此前一直接受調解,但在拿到“抑郁症”的診斷結果之後,卻直接聯系醫院強制收容:

2022年10月10日,淵強稱他遭遇了人生的黑暗時刻:我下班剛走出公司樓門口,突然沖上來5名陌生壯漢,把我架到一輛越野車上,用我的帽子堵住我的嘴,擊打我的頭部、胸部,并用膝蓋壓在我胸口上使我不能動彈。同時還搶走了我的手機、車鑰匙、銀行卡、電腦等。

在被綁到醫院的擔架上、推進有三道鐵門的病房後,淵先生在病房裡見到妻子,他才意識到:

這一切是她早有預謀的。

事後接受記者采訪時,該醫院強調,收治流程是符合收治條件的。淵強的妻子提供了他打傷人的照片和就診記錄,以及他本人曾經在其他醫院關于精神疾病的就診證明。

依據《精神衛生法》第三十條第二款第二項,淵強既往于空軍軍醫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就診考慮存在精神疾病,已存在危害他人安全行為,符合「非自願」住院标準。

好家夥,在醫院僅出具“焦慮狀态”的很長時間裡,屈女士忍辱負重;在拿到“抑郁症”結論後僅僅10天,屈女士重拳出擊,直接K.O對手——您這家庭主婦不簡單啊,這麼熟悉精神病院收治流程?

而淵強入院後,事情變得更加離奇:

我從被強行送進的第一時間,就提出要見母親和兒子,醫院讓我給母親和兒子打了電話,但始終未讓見面,理由是因為疫情管控。可我妻子帶來的朋友,卻能見我,并勸我,讓我承認自己有病,安心治療。

而淵強21歲的兒子告訴記者:

後來,醫院給父親做出的診斷是焦慮抑郁狀态和偏執狀态,2022年10月27日,我去接父親出院時,又被醫生以“誰送進來誰接走”為由而拒絕。直到80天之後。醫生說我爸能不能出院,得我媽簽字,說我媽是我爸的監護人。

可見,屈女士帶着朋友一心勸告淵先生住院,在明知丈夫可以出院時不去辦理出院手續,任由兒子四處碰壁(淵先生的兒子甚至撥打市長熱線,也沒有把父親接出來),導緻淵先生在醫院多住了80天。試問,在入院前“賢惠”的妻子為何性情大變,恨不得丈夫永遠被關着呢?

到這時候,哪怕是正常人,也得懷疑屈女士是不是設局了吧。

于是淵先生出院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北京安定醫院做精神專項檢查。檢查結果說他沒有精神問題。

安定醫院7項檢查結果分析報告單顯示:

33項輕躁狂症狀清單(HCL-33)結果為“正常”;

心境障礙問卷(MDQ)結果為“報告未見異常”;

匹茲堡睡眠品質指數量表檢查(PSQI)結果分析為“睡眠品質很好”;

艾森克個性測驗-成人版(EPQ)結果分析為“無精神質傾向”;

抑郁自評量表測評(SDS)結果為“無明顯抑郁症狀”;

症狀自評表測評(SCL-90)結果分析為“無明顯心理問題”;

焦慮自評量表測評(SAS)結果分析為“無明顯焦慮症狀。

但經過一番解釋之後,淵先生失落地得知:

這些報告又不能說明啥,隻會讓他們認為,之前在西安給我把病看好了。

總之,在第一回合的交鋒中,淵先生完敗。

❸ 大家都有病

事實證明,被激怒了的淵先生同樣不是善茬,他深深地體會到:

隻有魔法才能打敗魔法。

下面,我們臨時切換到妻子屈女士的叙事角度。

屈女士告訴記者,“丈夫出精神病院後沒幾天便離家出走”(對應着淵先生去北京做精神鑒定的時間。有意思的是,淵先生是在兒子、表哥的陪同下去北京的,但屈女士卻認為是“離家出走”,你品,你細品)。

直到今年2月5日,(丈夫)給她打電話說要回家。然後就是:

我見到了丈夫和兒子,但沒說幾句話兒子就出了門。約過了五六分鐘,進來5名自稱是精神病院的陌生男子,上來就給我胳膊打了一針,很快,我全身沒勁兒。我是被他們架着出門的。

憋屈不已的屈女士被帶到另一家精神病院,在“換病号服——強制灌藥——束縛病床——電擊治療”的一套絲滑流程之後,求生欲極強的屈女士說:

她跟醫生明确表示,送她來的丈夫曾在此看過精神疾病,醫生不予理睬。屈豔要求與家人聯系,被拒絕。

事後該醫院解釋道:

人是她丈夫要求、醫院派人上門帶來的,雖然沒有其他醫院的就診病例,但醫院也收初次就診者,家人也提供了相關的傷人毀物視訊,符合非自願患者住院條件。

從上帝視角看,這事情就相當離譜。

首先,屈女士把丈夫送進精神病院,診斷書、物證一應俱全,那是專業級别的玩法;而淵先生僅提供了傷人毀物的證明,怎麼能由此判斷女方是“初次犯病”?這“濕活”做得簡單粗暴,不夠漂亮。

更何況,屈女士“機智”地提出,她的丈夫在該醫院看過病,暗示着醫院應當核實丈夫的行為是否正常。你個精神病院起碼得有個猶豫吧,抽空核實淵先生的入院記錄不難做到吧?為什麼不聞不問就急着收治新患者?

最後,屈女士在出院後披露了一個細節:

她的病曆裡,門診診斷一欄中寫着“精神分裂症”,出院情況标注“未愈”,但出院記錄一欄裡寫着“精神分裂症?”

屈女士說,剛入院既然确診了精神分裂症,怎麼治療了兩天後又懷疑不是精神分裂症?通常的情況是入院時候懷疑有病,出院時應該确診,怎麼反着來?

是以,我們就更加不了解,西安衛健委事後申明“經調查兩家醫院收治流程規範”,這“規範的流程”簡直讓人“大無語”。

來了就是精神病人

而從當事人淵先生的角度看,這事兒雖然不道地,但卻有“今日大仇得報”的既視感。

然鵝,淵先生忽視了妻子的專業性,也低估了妻子“朋友圈”的力量。

屈豔的朋友赫先生向記者說:

那兩天裡,他們查找了西安的多個醫院,都沒找到屈豔的住院記錄。

大醫院沒查到,就找小醫院,想到淵強曾在西安腦康醫院看過病,便前往打聽,也沒問出資訊。

2月7日,他們一行人向主管部門求助,才問出屈豔的确入住該院。當晚8時,家人前往醫院将屈豔接了出來。

初看起來,這位赫先生上演了一場“不抛棄、不放棄”的年度大戲,值得點贊?

但這一幕細思恐極。

首先,赫先生神通廣大。屈女士“失蹤”後,熱心的赫先生迅速查遍了西安市所有的精神病院,當發現患者裡沒有屈女士之後,直接向醫院的上級主管部門求助,才問到具體資訊并接出醫院。

這一套流程下來,赫先生總共用了:

2天。

相比之下,為了淵先生出院,他的兒子向市長熱線及紀委舉報後,花了80天才把父親接出去。

從“拯救被精神病人”這個事實看,淵先生與屈女士的段位差距太大,連朋友圈都不是一個檔次,感情破裂是遲早的事吧。

其次,赫先生身份尴尬。我們要相信一點,記者在調查時是不會放過每個細節的,人物的身份盡量精準。例如《華商報》說到兩人先後入院,為淵先生奔走的是“母親、兒子、表哥”,為屈女士打call的是“妹妹、赫先生”。

很顯然,這位赫先生并不是屈女士的親戚(否則不會與“妹妹”分開叙述)。那就是傳說中的:

朋友?

問題來了,這位赫先生為何成為屈女士的緊急聯系人,甚至充當了“第一監護人”的角色?聯系到上文特意标準的“重要考點”:

(淵先生)懷疑妻子有外遇,私下收集妻子外遇證據。

你是不是感到一種“無中生友”的巧合?

來了就是精神病人

再聯系到屈女士在送丈夫進精神病院過程中表現出來的冷靜與專業,以及赫先生在醫務系統内的遊刃有餘,還有淵先生入院後做限制行為能力人鑒定時“恰巧”抽中收治醫院,甚至在淵先生入院後赫先生陪同屈女士探望…

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有沒有一種可能,醫療系統的赫先生與家庭主婦屈女士建立了超友誼關系,先把淵先生送進精神病院,再鑒證出“無行為能力”,就可以把屈女士的丈夫關上一輩子,并順利取得淵先生的家産以及公司?

廣大淫民群衆對這套路很熟啊。600多年前,在清河縣開着包子鋪的某位小業主有很多話要說…

來了就是精神病人

大郎,該吃藥啦

而要打消大衆的疑問,其實也很簡單:

請有關部門本着“紅紅臉、出出汗”的原則,把赫先生在哪裡工作、擔任什麼職務…等資訊公布出來,讓強大的司法機構介入調查,還當事人一個清白。

嗯,如果問心無愧的話,這對赫先生也是一種保護。畢竟我們這個社會啊,不能讓“為好友兩肋插刀”的熱心人:

流汗又流淚。

來了就是精神病人

❹ 神奇的精神病院

2004年上演的大片《史密斯夫婦》中,布拉德·皮特與安吉麗娜·朱莉這對特工夫妻表面說着甜言蜜語,暗地裡卻痛下殺手,急不可耐地“實體淨化”對方,讓觀衆大呼過瘾。

但其實,我覺得它的港譯版片名更貼切:

《史密夫大戰史密妻》

來了就是精神病人

如果僅從“冤屈二人組”(淵先生+屈女士)的角度看問題,廣大吃瓜群衆頗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想法。

但如果琢磨一下此案中精神病院的角色,沒有哪個吃瓜群衆可以笑出聲來。

2018年6月,第十一屆全國人大通過了修改後的《精神衛生法》,它剝奪了醫療機構強制收治的權利,規定患者住院實行自願原則。

第三十條 精神障礙的住院治療實行自願原則。診斷結論、病情評估表明,就診者為嚴重精神障礙患者并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對其實施住院治療:

(一)已經發生傷害自身的行為,或者有傷害自身的危險的;

(二)已經發生危害他人安全的行為,或者有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險的。

理論上,違背這一原則的精神病院去抓人後,都應當負刑事責任:

非法拘禁他人或者以其他方法非法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具有毆打、侮辱情節的,從重處罰。

也就是說,兩家提供“強制治療、強迫束縛、強行電療”的醫院上司,看起來就:

很有判頭。

為什麼事情被報道後,當地衛健委的介入與申明看起來分外可笑?因為這不是一則簡單的醫療糾紛問題,而是一個嚴肅的司法問題。應當第一時間介入的,首先是當地公檢法系統(尤其是GA機關)。

來了就是精神病人

先要弄明白,這是民事問題還是刑事問題

第二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是,為什麼精神病院不顧流程的嚴肅性,“來了就是精神病”?

這是因為,與公立醫院的非營利性醫療機構性質不同,大陸的精神病院是營利性機構。在利益驅使下,精神病院有動機放松收治的标準,從更多病人身上賺取更高利潤。

而精神病院既當裁判員(鑒定收治标準),又當運動員(收治病人)的超然地位,又為潛在動機提供了友善。例如,隻要家屬拿出“診斷報告”,甚至隻要簡單地描述一些“症狀”并願意付錢,醫院就敢把人關起來“觀察治療”。所謂的職業倫理,在盈利的驅使下什麼都不是!

也許在他們看來:

錢沒了,可以再賺;可良心沒了…賺的更多?

來了就是精神病人

老實說,這個問題的解決千頭萬緒,在短期内最有效的方法是:

優先避免第二類錯誤(typeⅡerror)。

所謂第一類錯誤,是拒絕正确假設而導緻的錯誤,例如精神病院讓真正的病患蒙混過關,不收治入院;所謂第二類錯誤,是原假設錯誤卻被接受的錯誤,例如明明沒有患病,卻被當作精神病人而強制入院。

統計學上,在觀測手段與樣本容量未發生變更的情況下,是不能同時減少兩類錯誤的。

來了就是精神病人

但現實中,兩類錯誤導緻的後果存在差異,甚至給當事人與社會帶來迥異的觀感。

打個比方,你覺得“甯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第一類錯誤)與“甯缺毋濫”(第二類錯誤)哪個更恐怖?

我想,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希望是後者吧?為此需要放大精神病院“誤收人”的後果:

例如查實一起類似案件,就以非法拘禁罪處理、處罰精神病院(接收方),以故意傷害罪對病人家屬(送入方)入刑,進而避免“沒病找病”的強制收治悲劇。

這個思路的目的是增大犯罪成本。起碼,如此判決幾次後,蓄意扭送他人入院的人,以及随意接收他人入院的人,在起歹意前都得心裡打個哆嗦。

當然,現實中夫妻競相送配偶入院,這是個别現象。最常見的,反而是利用公權力把“刺頭”扭送入院。

早年間“被精神病”的重點觀測人群就不提了,2023年1月,南昌就發生了“被送精神病院”的事件。

(以下省略305字)。

來了就是精神病人

是以我建議:

對公職人員亂送人,以《公務員法》中“上司成員因工作嚴重失誤、失職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惡劣社會影響的,或者對重大事故負有上司責任的,應當引咎辭去上司職務”,以及“對捏造事實,誣告、陷害他人的,依法追究法律責任”論處。

不知道你們資瓷不資瓷啊?

1961年,約瑟夫·海勒等人開創了“荒謬的事實并列、殘忍與柔情共存”的黑色幽默文學流派。他在其代表作《第二十二條軍規》中平靜地叙述:

Catch-22規定,隻有瘋子才能獲準免于飛行,但必須由本人提出申請。可問題是,你一旦提出申請,恰好證明你是一個正常人,還是在劫難逃。

我希望,那不是我們一眼所望到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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