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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角|許宏、許知遠對談:“永遠的秘密”是考古學的魅力所在

作者:羊城派

文/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吳小攀

許宏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他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研究室主任、二裡頭工作隊隊長,長期從事中國早期城市、早期國家與早期文明的考古學研究。

近些年來他出版了面向公衆的“解讀早期中國”(《最早的中國》《何以中國》《大都無城》《東亞青銅潮》)、“考古紀事本末”(《發現與推理》《三星堆之惑》)等系列考古著作,尤其是關于早期中國的研究,引起廣泛關注。

作家、單向空間創始人、《十三邀》主創許知遠和他做了一次有關考古的對話——

廣角|許宏、許知遠對談:“永遠的秘密”是考古學的魅力所在

許宏(右)與許知遠對談

文學青年如何變成“鐵杆考古人”?

許知遠:你最初看到那些器物的時候,會有新奇感嗎?

許宏:說起來最初不是沖着考古專業來的,當年我是想成為文學青年。

許知遠:你應該是1980年上的大學吧?17歲的許宏想成為什麼樣的文學青年?

許宏:那是一個文學的時代,幾大文學雜志都看。張賢亮、劉心武之類的作家作品,讀了大量的閑書。現在真的已經舍不得花時間來讀什麼虛構作品了,即便是有點時間,也更願意閱讀非虛構的傳記。

現在看來文學還是屬于青年。中學的時候跟幾個同學還搞過一個文學小組,真是有作家夢。

我當年考試還考得挺好,是以有點狂妄,報志願的時候,好多老師希望我能報得務實一點,我的第一志願居然報了北大中文系,人大、複旦、南開、吉大讓我從第二志願到第五志願都報上了。

非第一志願人家當然不要,招生的時候隻有山東大學給我打電話,說我們想要你,能不能去?當時管招生的老師說,你要來我們就給你安排進考古專業,考古專業很搶手。後來我進去之後才知道,山東大學曆史系招生20個人,報考古專業的竟然有七八十人。

許知遠:後來為什麼還是選考古?

許宏:畢業實習是在山西侯馬,太好的一個地方,冥冥中跟我今後的專攻密切相關。畢業實習是個分水嶺,有的同學是徹底幹傷了,有的就成為鐵杆考古人,我就是屬于後者。

剛開始懷有的是文學夢,被分到曆史系考古專業後,我也問過老師能不能改行,當時是不成的。

許知遠:是以你是一個非常勉強的、意外的考古學家。

許宏:許多考古學家都是這樣的。鄒衡先生以前是學法律的,我的導師徐蘋芳教授其實是學新聞的。當時我的考慮就是既然學不了别的,隻能按照這個方向走,是金子總會閃光的,是以就逼着自己學,逼着自己鑽。

到了1983年的侯馬實習,我就已經成為一個鐵杆考古人了,好多同學巴不得實習少點,但是我回校報考研究所學生後,又跟一個老師坐火車回到了侯馬,在冰天雪地的時候,又接了一個探方,每天騎着自行車往返,就那麼幹下來了。

廣角|許宏、許知遠對談:“永遠的秘密”是考古學的魅力所在

考古學需要豐富的想象力?

許知遠:20世紀80年代初的考古學是一個什麼狀況?

許宏:那個時候正好是一個節點,可以把中國考古分為前30年和後30年。我們上大學的時候,沒過兩年就有國外的東西進來了,而前30年的考古基本上是中國本土的探索,是孤立的,和國外學界基本脫節。

80年代,伴随整個社會的躁動和活力,我們把傳統考古學、新考古學、過程主義考古學、後過程主義考古學這些東西囫囵吞棗地努力吸收。

現在看來,不管我對這些東西懂與不懂,我覺得都給了我極大的給養,有助于我以前和現在的發展。

許知遠:說說你去侯馬的感覺吧。那裡變成分水嶺了,有人逃離考古了,有人堅定地留下來了。你去了發掘現場之後,是什麼讓你更堅定地做這件事情?

許宏:不喜歡考古的人要問他們自己不喜歡的原因,多種多樣。喜歡的人是為什麼?對我個人來說,首先是發現之美,這種對未知的好奇心。

考古學不是讓你一看就看到頭的學科,而是從上而下地尋覓,總會有驚喜。大家對考古感興趣,很大程度上不就是因為它滿足了我們人類的好奇心嗎?

再一個就是思辨之美。我們一直自诩,别人也這樣說,考古學是文科中的理工科。有人開玩笑說文學“有一分材料說十分話”,曆史學“有一分材料說五分話”,考古學“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

但考古學家還必須有想象力,否則你就是一個無味的學者。“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想去求證,想象力不豐富肯定不行。

許知遠:你什麼時候清晰地意識到考古學需要很強的想象力?

許宏:我意識到這點還是比較晚的。考古學是一門解釋的學問,是經驗型學科,更多的是推論和假說,這些是驗證不了的。

我們能證明什麼?能證明的是憑着經驗得出的判斷,這種判斷實證起來問題不大,但也有誤判的時候。

考古學本身就是一個試錯的過程,比如那個圜底罐是做什麼用的?我們說是煮水的、熬粥的,可以根據内壁的殘留物分析出來,但大量的東西是實證不出來的,它們都是屬于推論和假說層面的。

想象力應該是必需的吧,有一些推論和假說通過科技手段就落實了,有一些永遠都是個秘密。我覺得這恰恰是考古學的魅力所在。

廣角|許宏、許知遠對談:“永遠的秘密”是考古學的魅力所在

最早的中國在哪裡?

許知遠:1996年是夏商周斷代工程開始的時候?

許宏:對,就在那個時候。包括偃師商城的發掘,都是夏商周斷代工程的一個組成部分。

在偃師商城時我負責1000多平方米的發掘面積,手下有兩個技師、一二十個民工,現在等于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接手二裡頭的時候我36歲,發現最早的宮城那一年正鬧“非典”,我40歲。

許知遠:會有一天再做更深的挖掘,能顯示、描述出二裡頭人的日常生活嗎?

許宏:能。如果隻是文獻的話,那就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這樣的東西,即便進入文獻非常豐富的曆史時期,好多古人日常的生産、生活細節也沒有被寫出來。考古學成果一出來,大大豐富了對民間性内容的認知,類似于人類學。

比如說二裡頭,現在我們在有限的人力和物力的前提下,盡可能地發掘宮殿區,但是我們也開始發掘平民的生活區了。《最早的中國》裡面已經談到,二裡頭人喜食燒烤,各種豬的和牛的骨頭有被燒過的痕迹,這都是我們發掘出來的。

許知遠:就是一群二裡頭人晚上坐在這兒撸串,是嗎?

許宏:是這樣的。比如說煮菜、蒸菜應該都有了,像蒸鍋似的東西我們叫甗,但是炒菜還沒有呢。還有骨針、骨簪,骨簪是當時男人、女人用來束頭發的。在我們的這個大報告裡面,這些東西的内容是比較豐富的。

許知遠:二裡頭突然滅亡的原因是什麼呢?

許宏:這個就太有意思了。據文獻記載,是商把夏滅了,按理說滅國那應該是一片狼藉,搗毀宮殿、墓葬什麼的,但是現在據考古發現,二裡頭沒有因戰亂或暴力原因而被廢棄,反而感覺像中國最早的國家高科技産業基地——二裡頭鑄銅作坊一結束,鄭州商城那邊一個新的作坊就起來了,這種時間上的對應性,讓人覺得它有一點戰略轉移的性質。

可能商人一開始是土包子,像這種宮室建築,這些動産、不動産,這些禮制,幾乎全盤繼承了二裡頭,可能就像是孔子說的“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

在中國古代史上,一個落後的文化、落後的族群占領中原,成為主人之後,在文化上被中原文化同化,這種事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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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判定一個器物的價值?

許知遠:我問一個庸俗的問題,怎麼判定這些器物值多少錢呢?

許宏:你看我們背後的器物架,從來沒有類似的器物在潘家園市場出現過,這些東西按理說不怕偷,盜墓的隻盜值錢的。說實話我真的不懂鑒寶,我隻見過真的,沒見過假的;隻知道曆史價值,不知道市場價值。潘家園市場大門沖哪兒開,我真的不知道。

隔行如隔山,真是這樣。這種事說起來有意思,女兒上幼稚園的時候,老師讓家長填表,一看是考古學家,說有一個朋友收藏古董,能不能給看看?

我說我真的不懂。硬着頭皮去見了一面,人家就說,你怎麼騎自行車來的?你挖掘的時候揣走兩件,一套房子不就有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你這樣的人嗎?他很敬佩我,當然也可能是鄙夷。

在考古學界,監守自盜的事非常少,人活得純淨。考古界的老先生就是這樣,從李濟先生他們開始就自己不收藏文物,這是整個考古界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許知遠:你的使命感是什麼?

許宏:使命感是有的,但是對我來說,我現在處于一種更為超脫的玩學問的心态,不是說我是為了啟蒙教化一代新人,真的就是已經脫離了那種爬坡階段,不是為了稿費、為了職稱、為了什麼位置,這樣可以讓我以更加從容的心态來做學問。

是以我希望自己考慮的是,什麼是最值得追求的,什麼是最值得珍重的。我現在特别想走鄭也夫、李零先生他們那樣的路,不以個人名義申請任何項目課題,不受過多的限制和束縛。

據說美國做過這樣的采訪,問那些老年人,最願意回到人生的哪個階段。大部分人的回答是回到50歲前後,人生已經脫離了爬坡階段,但身體還沒有衰弱到不能自理。我現在就是這樣的心态,我正在享受我的人生。

原文載于2023年9月10日《羊城晚報》A6版

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責編 | 吳小攀

編輯 | 孫旭歌

校對 | 黎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