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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建銘:站在校門口,你思緒如雲

作者:伏生的自留地
張建銘:站在校門口,你思緒如雲

國樂一中校門

1

你站在校門口,斜陽像一束手電光,從門樓的阙檐下斜穿而過,照在門内的水泥路面,地上又形成了一座線條清晰的牌樓,你不用擡頭仰望,便可觀賞這座門樓的結構和樣式。你猶豫着,是否踏進這座高大的門樓。于你而言,這裡曾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卻又分明充溢着陌生的氣息。踏進校門,或許會碰到熟知的面孔,曾經的同僚有的還堅守在講台,歲月的粉灰早已滄桑了他們的容顔,而更多是年輕的臉面,他們會好奇地打量,或者完全漠視你這個身形肥膩、蒼顔稀發的闖入者,學生們似乎還是以前的模樣,或步履匆匆,或嘻嘻哈哈走過,可是沒有一個人認識你,沒有人能夠認出你就是那個形容清瘦、濃眉黑發的“張老師”。

張建銘:站在校門口,你思緒如雲

三台閣

2

你清晰地記得第一次站在這座校門口的情形。天色陰暗,小雨——應當是小到中雨,早已淋濕了門口的四根門柱,方形磚柱上的水泥和白灰,顯出斑駁雜亂的印痕。門柱上面沒有門楣,中間對開的大栅欄門和兩旁單開的小門都敞開着,空中的雨水落在鐵欄上,鐵欄上聚集的大雨點順着欄杆一滴滴掉落,坑坑窪窪的水泥地上積了一層白亮亮的水面,此起彼伏地冒着水泡。校門面南,門口和南牆外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巷道,對面是農戶的土坯圍牆,來往的人們在夾道的泥濘裡跳躍行走,有的則不管不顧,拖着滿是污泥的布鞋或軍綠球鞋,徑直在泥水中前行。校門口斜對面是一戶門戶東開的人家,幾隻翅羽濕透的紅母雞在門口的水坑裡覓食,隔牆傳來幾聲有意無意、像在應付差使的狗叫。後來知道了這是王海德家,在校門口像釘子一樣矗立了許多年,直到10多年前才消失不見。

那年你還不到15歲,坐着母親駕駛的驢拉車,從祁連山腳下那個偏僻的小山村周家圪塄,到50裡開外的縣城去上高中。雨是半夜就開始下的,天不亮動身時雨還小,一路上,你和母親縮在一件破氈襖裡,雖然冷雨襲身,心裡卻湧動着一股莫名的興奮——南豐鄉張連莊學校那一屆戴帽國中畢業生,唯你考取了縣城一中,回鄉務農20多年的父親也剛剛平反工作,父母同意你繼續上學讀書。毛驢車到了國樂一中校門口時,在豐樂鄉政府工作的父親已經到達,站在門口等候你們。

父親比在家勞動時精神了許多,雖然全身已被淋濕,但一身中山裝依舊直挺,高大的身形幾乎擋住了大半截門柱。你打量着這座四柱三開的校門,比起鄉下的土木院門,它是那麼莊嚴神秘。母親在門口看着毛驢車,父親從車廂裡拎起一件滴水的塑膠包,裡面包着母親專門為你縫制的一條棉褥和一床棉被,那是你上學的全部行李。父親撥一撥你頭上的雨水,撐開他寬大的衣襟罩住你矮小的身子,帶你踏進了這座校門。那一天,是1979年9月1日。

高中兩年一晃而過,後來回憶,諸多場景和細節總是一片模糊。隻記得教室的日光燈分外明亮,讓用慣了煤油燈的你感覺很是刺眼,等習慣了那慘白的亮光、臨近聯考體檢時,你看到視檢表上的字母E開始模糊,視力由1.5變成了1.0。隻記得你們這一屆4個班200人,都在校園西南總務院旁邊新修的一棟四間平房教室并排上課,你所在的班級被稱為重點班,課内課外總能聽到隔壁教室的轟笑。有一次,三班班主任實體王老師拿着一根掃帚杆,又在教訓又一次惹了事的四大金剛,明猴子在嗷嗷慘叫,康蘿蔔一邊奔跑躲閃,一邊眨眼吐舌做着種種滑稽怪象,觀戰的學生們笑聲雷動。

隻記得你住校的宿舍,在玉皇閣西面的一排磚瓦平房,通間大土炕,并排睡十幾個同學,冬天能睡在火爐附近,是一種莫大的幸運。學生竈上的大鍋白水面條,由宿舍生活值周生提前一天預訂,用大水桶集中提到宿舍再分盛到每人碗裡,常有一股泔水的味道,需要調拌從家裡帶來的辣椒醋才能下咽。每周一次改善夥食的大肉面條,時日并不固定且嚴格保密,若能探得準确資訊,每人多訂兩碗吃得口舌生香,是一種莫大的幸福。隻記得升高二時一級四個班合成了兩個班,聯考前三個月預選考試後,參加聯考的人數已不足百人。

聯考制度剛剛恢複,兩年制高中還沒有文理科之分,臨近聯考預選考試分科時,你傻乎乎不知道文理科是怎麼回事,國文老師建議你選考文科,班主任數學女老師讓你選考理科。當時全國聯考錄取率僅為2%,邊遠縣城考取率更低,縣城一中還少有應屆考取的學生,你覺得當年考學肯定無望,決定先考文科一試,下一年補習時再報理科正式決戰,于是,連曆史、地理課本還沒翻上一遍,就稀裡糊塗進了考場。聯考結束你回到了村裡,在打草喂豬、山野放驢的當兒拿出理化課本抽空溫習,準備來年補習再考,卻收到了回校填報志願的口信。每科試卷100分,曆史、地理兩科加起來考了不足80分,卻因數學成績遠高于同校考生,居然上了錄取線,最終被本地一所師範專科院校錄取,成為縣城一中第一個應屆考取大專院校的文科生。

對于山村孩子來說,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你們全家歡天喜地,而曾是蘭州大學曆史系出身的國文王老師卻搖搖頭:唉,如果補習一年,你娃至少是個蘭大生。略帶蘭州口音、講課幹脆利落的數學劉老師則輕聲歎氣:唉,這孩子,如果報考理科……實體老師和化學老師是兩口子,化學王老師永遠笑意盈盈,一向風趣幽默的實體王老師大大咧咧掃你一眼:這家夥,傻不叽叽的考什麼文科!為此你很長時間滿是愧意,覺得對不住數學老師的建議,對不住國文老師的厚望,對不住實體老師和化學老師的心血,有時也隐隐覺得對不住自己——如果選擇理科或補習一年,你的人生又該是什麼樣子?

張建銘:站在校門口,你思緒如雲

校園一角

3

兩年後的一天——1983年8月29日早晨,你再次站在了這座校門口。兩年前走出校門時那個身高不到1.5米、體重不足40公斤的矮國小生,此時已成身高超過1.7米的細高青年,身份也陡然變換——大專畢業、不足19歲的你,被配置設定到家鄉縣城一中任教。校門還是原來的模樣,四根灰白門柱在晨陽下泛着金黃,黑色的栅欄閃動幽深的藍光,你的心裡興奮與忐忑交織。回到母校,原來的上司和教過你的教師還在,你該如何面對和相處?初為人師,你該如何走向三尺講台?

新奇和擔心,很快被習慣和平常取代,改變也在不經意間悄然發生。曾經教過你的老師,有的調到了市上和省城,有的回歸了外省老家,有的陸續離崗退休。原來的校長們,有的高升為行政上司,有的因分歧和沖突調離了本校,新老上司層在交替變換,你同輩的年輕教師們也逐漸成為學校的中堅和骨幹。校園的西北角,聳起了縣城第一㠉三層三單元職工住宅樓。校門口正中的“中”字型辦公房,被第一幢四層教學樓替代。校園東面的大操場,因籌集資金被一家糧油企業分割去一半。

敞頂無檐的四柱三開鐵欄門,變成了蓋頂壓梁、瓷磚貼面的大栅門。學生住宿區的平房不斷增加,學校西邊庭院式住宅小區“校園中南海”南北四棟整齊排列。你從“校園中南海”喬遷到東圃英才樓,又從東圃遷到了校園西南兩幢六層的住宅樓。土基塌陷、樓閣破敗的“玉皇閣”,變身為青磚貼面覆鬥型高台上廊坊側立、拾級而上、表示文運昌盛的“三台閣”,閣門上懸挂着你曾編撰的楹聯:讀萬卷書心開胸闊氣吞北鬥,登三台閣雲斂霧收神馳南山。學校的“文運”也的确在逐漸昌盛、蒸蒸日上,先是大中專總體錄取率突破“百人大關”,不幾年大專以上錄取率突破百人,再後來是大學錄取率、重點批次錄取率分别突破百人,縣城一中先是進入全省首批示範性高中行列,到後來和如今,成為全省前列、國内知名的“國樂一中”教育品牌。

你在這座學校待了16年。其間你曾離校兩年,考取省城師範院校大學脫産進修,回來後繼續在這裡任教。你從國中教到高中、應屆班帶到補習班,披過星,戴過月,做過晨昏夜半值崗查哨人。你當過班主任,幹過年級組、學科組負責人,教學小有心得,行政資質愚鈍。你學會了籃球、排球、乒乓球等運動項目,成了學科組、年級組的球隊主力。你學會了喝酒、劃拳,一度忝列校園酒場“四劍客”。你學會了更新、掀牛九、搓麻将,尋到了忙中偷閑和壓力釋放的别樣途徑與樂趣。

你為家境窮困交不起學費的學生心酸落淚,給垂頭喪氣松勁懈怠的學生加油鼓氣,因違紀搗蛋屢教不改的學生惱怒,被身患重病仍想沖擊聯考的學生感動,與上線錄取的學生共歡喜,和下線落榜的學生同憂愁。9月教師節、新年元旦,外地學生們的祝福賀卡如雪片飛來,你欣慰激動沉醉其中。暑往寒來、放假開校,夙興夜寐日複一日的緊張忙碌如網籠罩,有時讓你困惑迷惘心生感喟。

張建銘:站在校門口,你思緒如雲

雪浴三台閣

4

1999年8月,你被調往縣教育局工作。回首處,16個春秋又似彈指而過。你站在校門口向過去揮别,留戀不舍中,有一種走向新生的快意和決絕。

此後經年,你由教育局到縣政府再到市上部門,輾轉遷徙,似乎并未新生,倒像是在漂流。人在江湖的規則與套路,公牍文案的繁雜與乏味,身不由己的無奈與苦楚,讓你時常回想往日時光,那寬松愉快的工作環境,開明正常的上下級關系,和睦融洽的同僚氛圍,自由自主的教學課堂,如兄弟如父子的師生之情,成為你回不去的往昔和遙不可及的夢想。睡夢之中,你時常還在那座校園,還在兩眼看不清書本和黑闆的課堂。那座校園,就像你生長的故鄉一樣,成為你曾經想盡快逃離,而最終又魂牽夢繞想要回歸的地方。

張建銘:站在校門口,你思緒如雲

主教學樓

5

你站在校門口,斜陽在移動,門樓的剪影緩緩移位。你擡頭仰望,粗壯高大的圓形門柱,檐牙層疊的兩重阙頂,門堂上的寬大匾額,廊柱上的勵志楹聯,讓這座校園比以往更加莊重威嚴。你心念一動:對于縣城學子和老師們而言,這幢門樓和這座校園,或許又像一座圍城,城外的想沖進去,城裡的想沖出來。沖進去的,收獲戰果也收獲失意,沖出來的,未必得到新生和自由,倒會失去一個家園,一處港灣,收獲一生的懷戀與念想。

張建銘:站在校門口,你思緒如雲

一中校門

你站在校門口,像遊子回歸,駐足故鄉的村口,往事曆曆,思緒如雲。

( 2024年3月于國樂一中80周年校慶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