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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辭》是華爾茲

作者:閱讀時代雜志

提到《楚辭》,一定會想到屈原。一般人認為《楚辭》就是屈原寫下來的詩,這樣解釋也對也不對,因為《楚辭》中其實包含兩部分不同的内容,其中的《離騷》基本上是屈原自傳體的一首長詩,描寫他的祖先是誰,生長在哪裡,他自己性格、生命的狀态;《楚辭》的其他部分,比如說《九歌》,是很多神話故事的描繪,有東皇太一、雲中君等,可能是當時楚國民間本來就有祭祀的歌詞,而屈原隻是一個修改者。是以《楚辭》可能是屈原的創作,也可能不完全是他的創作。

相對于北方的文化來說,楚人是一個比較年輕的民族,個性比較強烈、愛恨分明,富于夢想色彩構成了楚文化的特色。《詩經》中的大部分民歌的内容都和現實生活有關。

《楚辭》比較浪漫,裡面出現了很多跌宕的内容。譬如屈原這個詩人,我很少看到像屈原這樣如此愛美的男詩人。

我們那個年代跳舞分兩類,一個是布魯斯——四步舞,節奏是“蹦恰蹦恰……”,一個是華爾茲——三步舞,“蹦恰恰……”。你會發現《楚辭》是華爾茲,你會發現三步的最後一步是旋轉是踮腳。

你讀《楚辭》的時候整顆心都飛揚起來,裡面充滿浪漫和夢想,充滿對美好理想的追求。是以這個詩人最後是帶着他的夢想跳到河裡自殺的,他的絕望是他的所有浪漫熱情在現實裡得不到任何回報,甯可懷抱孤獨走向死亡。

南方文學中詩的美和北方是如此大不同,北方要求生命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能夠走向平穩中庸的路。小時候父母總是希望我們做人四平八穩,是以表示他們不贊成小孩子念太多《離騷》,因為裡頭有太多感情的激蕩,因為他們也會擔心有一天這小孩會穿戴着一身花的衣服……

《楚辭》剛好是三,平衡了二的呆闆,就像這社會如果都是四平八穩的人,會有點無趣,是以需要有特别的人,像是梵高這種畫家,貝多芬這種音樂家,他們是非常特殊的生命形态,是以我們會看到他們帶着浪漫将生命整個燃燒起來。

《楚辭》是華爾茲

在《楚辭》中,我很喜歡《九歌》。《九歌》是《楚辭》名篇,原為傳說中的一種遠古歌曲的名稱,戰國時期楚人屈原據民間祭神樂歌改作、加工成為格調高雅的詩歌集,共11篇。

《九歌》中的《東皇太一》和《東君》最初是合在一起的,講一個戴着面具、身體魁梧的男子與一個女巫之間的關系。《九歌》最早是祭祀儀式中巫和巫之間的對唱,而且通常是男巫和女巫之間的對唱,即湘君與湘夫人。要演繹《九歌》,最困難的地方是不太容易知道哪一句是誰的台詞,因為《九歌》不是叙事,而是巫和巫的對話。我們不應該被所謂注釋限制住,而是要從字面上去感受。比如《東皇太一》和《東君》裡用了很多文字來表現光線,表現創造的力量,表現偉大的精神,我們能夠知道這是創造之神;而《大司命》中用了很多陰暗、困頓的句子,來形容生命的衰老,講的主題是死亡。

其實,《九歌》講的是人生必須要面對的幾個重要因素,比如愛情,比如死亡。從這個角度重讀《九歌》,也許能夠擺脫章句帶來的困擾。《詩經》的章句并不難懂,可是《楚辭》讀起來卻困難重重,因為它有太多特殊的詞彙和形容,總喜歡用誇張浪漫的詞彙去營造一個畫面。比如講到旗子,就會用“蕙綢”,這是用蘭花的葉子編成的旗子,其實是在講旗子的漂亮,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屬于南方華麗文學與屈原個人個性的描述。

讀《離騷》的時候,我常和朋友講,你很難相信一個男性詩人怎麼會愛美到這種程度。《離騷》是屈原的自傳,你能感覺到這個詩人頭上戴着花,身上也戴着花,他一動,蝴蝶都跟着飛來了,炫耀鋪張得不得了。這就是屈原的個性,也是楚國的文化特色,它的裝飾意味特别濃,辭章特别華麗。

我在讀《楚辭》的時候,通常會讓自己被一個氛圍包裹。比如東皇太一和東君給人的感覺是太陽升起和人們繁衍與創造的力量,生殖的意義非常強。東皇太一的“一”是一切創造的起源,宇宙醞釀的原始力量在這個部分當中爆發出來。如果東君是一個男性之神,東皇太一則可能是男女合一的雙性神。很多神話當中都有雙性神,同時具備雌性與雄性的力量。我希望大家能對中國文學史持一種審美态度,而不是注解态度,并且在這個過程中去發現《九歌》感動我們的力量。

那我們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大家覺得《九歌》還活着?雲中君的美是早期人類在觀察雲的流動時得到的體會,《九歌》對雲中君的描述充滿翩跹和流連,講的是雲飄忽不定的美,講的是雲的速度、流轉和變化。今天,我們是不是能把對雲中君的欣賞變成對街上穿直排輪滑鞋的小孩的欣賞?他也有雲一樣的速度,也可能翩跹,也可能流連,可能就是現代的“雲神”,隻是我們從來沒有在意他,甚至看到他就罵,罵到他不敢穿直排輪滑鞋。其實從創作的角度來看,很多美學都在延續,今天也有太陽神、湘夫人、雲神,這些“神”一直都在我們周遭。

《九歌》仍以不同形式活在今天。當下我們還可以在初民的文化中感受到對太陽、河流、山林,乃至天地萬物的敬拜。《九歌》中涵蓋着我們每個人不同時刻的不同情感:風和日麗的時候,你覺得自己就像太陽神一樣;心情很郁悶的時候,就很像山鬼。“山鬼”可能是我們心靈中所隐藏的孤獨和悲哀,還有很多與自己的糾纏,沒有朋友,沒有陽光,在一個陰暗角落裡活着,很像古希臘神話裡那個變成回聲的女神厄科。《九歌》不隻是大自然中萬事萬物的象征,還能變成我們心情的不同狀态。

春秋戰國以後,中國早期大量的神話都消失了。但《九歌》是中國古代的神話記憶,它能幫助我們恢複對大自然的豐富情感,使我們更富想象力。

來源:《蔣勳說文學》,有删節

作者:蔣勳

編輯:景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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