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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楓丨一千個哈姆雷特和一千個維吉爾

高峰楓丨一千個哈姆雷特和一千個維吉爾

南方周末

2024-05-08 04:00釋出于廣東南方周末官方賬号

高峰楓丨一千個哈姆雷特和一千個維吉爾

美國哲學家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

“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是坊間流傳很廣的一句話,屬于不知不覺就學會重複,卻又不知從何處學得的那類“無主”格言。這句話既然提到哈姆雷特,就有可能來自英文世界。但将此句倒譯成英文,擲入國際搜尋引擎,卻發現很多網站将其判為“一句著名的亞洲諺語”,甚至會直接定性為“一句中文格言”。鑒于中文網絡上密布帶着洋味兒的假名言、僞警句(“柏拉圖說:不要暧昧,我必生死相依”),是以有學者認為“一千個哈姆雷特”是國人炮制出的“山寨版英諺”。

在2022年出版的《名言偵探》一書中,作者楊健先生對這句流行語的來源做了一番追蹤,并檢出了一條重要線索。1957年8月出版的《哲學研究》第4期,刊登了朱光潛(1897-1986)的名作《論美是客觀和主觀的統一》。這是朱光潛對此前若幹位學者對他有組織的學術圍攻做出的回應。該文第三部分題為《我現在美學觀點的說明》,談到美有沒有客觀标準、審美差異性等問題。朱光潛提到,審美趣味的差異受到不同生活方式、文化傳統、民族和階級,以及文化修養等多方面的影響。在此之後,便說:

就是同一時代,同一民族,并且同一階級的人們對于同一文藝作品的看法也不可能完全一緻。“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孟列德”,這句話不是沒有事實根據的。不但如此,就是同一個人對于同一文藝作品在不同的時候所體會到的廣度和深度也不能完全一緻,如果這個人在學問和思想上是在發展的話。這就是文藝趣味上的差異性。(《哲學研究》1957年第4期第31頁)

這篇論文在1957年初次發表時,朱光潛寫的人名是“哈孟列德”,這是他長期習慣使用的譯名。在《給青年的十二封信》(1929年第一版)等書中,他就用“莎士比亞的哈孟列德”這個說法,并注出英文(Hamlet)。《論美是客觀和主觀的統一》這篇論文很快被收入一些論文集,比如朱光潛自己選編的《美學批判論文集》(作家出版社,1958)、由《文藝報》編輯部編輯的《美學問題讨論集(第三集)》(1959),都保持了“哈孟列德”這個譯名。朱光潛的著作在改革開放之後重新印行,新版往往将“哈孟列德”直接改成“哈姆雷特”。安徽教育出版社的《朱光潛全集》第五卷中,編者就将這篇論文中的“一千個哈孟列德”徑改為“一千個哈姆雷特”。這樣的改動,友善了譯名的統一,但也模糊了這句格言最初問世時的本來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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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有朱光潛論文的《哲學研究》雜志截圖。

在朱光潛1957年的論文中,最先出現了“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說法,證明這句話必定創作于網際網路誕生之前。朱光潛在老一代學者中,尤精于西方文學、文藝學和美學,他的引用方式已顯示這是一句固定的成語,并非我們想象的乃是民間智慧的結晶。楊健先生在《名言偵探》一書中繼續追索,認為朱光潛引文的來源可能是蘇聯文藝批評家别林斯基(第151-153頁)。但楊健先生引用的别林斯基的具體文句,意思雖相似,但具體表述中完全看不到“一千個哈姆雷特”等關鍵的語言要素。是以,朱光潛所依據的,必有其他來源。

我在西方文獻中能檢索到、與這句中式格言意思最接近,而且作者身份确定無疑的英文語句,出自美國哲學家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在他1841年出版的《随筆第一集》(Essays: First Series)中,有一文題為《精神法則》(“Spiritual Laws”),談到閱讀和解釋,有如下幾句:

我們能看到或獲得的,難道不就是我們自己嗎?你已觀察到技藝高超的讀者閱讀維吉爾。好,那位作者對一千個人來說就是一千本書(Well, that author is a thousand books to a thousand persons)。雙手拿着書,竭盡全力去讀;我發現的東西,你不會發現。

愛默生這裡提到,維吉爾對一千個人來說就是一千本書。如果我對這句話稍作格言化處理,就會變成“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維吉爾”。“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中式格言,極有可能是朱光潛依照愛默生這一句而制作,因為兩句話的主要思想、基本句式和語言細節(兩次重複數字“一千”)都完全對應。

朱光潛與愛默生有何關聯?王蔚女士熟谙朱光潛著作,她告訴我朱光潛剛好在1957年也翻譯了愛默生《論藝術》一文,刊登在《譯文》1957年2月号。愛默生在《論藝術》中表達了一個觀點,對于當時正被圍攻的朱光潛來說,不啻為一個強有力的援助。愛默生說,我們必須自身攜帶美,否則就不能在世界裡找到美。朱光潛在譯文後面,撰寫了約1500字的“譯後記”,特地引用了這個觀點,認為愛默生“肯定了美是主觀與客觀的統一,對于美僅在心的主觀唯心論和美僅在物的機械唯物論,都是很有力的糾正”(安徽教育出版社《朱光潛全集》第20卷,112頁)。愛默生的觀點與朱光潛同年出版的《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的核心意思完全一緻,也許朱光潛翻譯這篇文章的原因正在此。巧合的是,這篇《論藝術》與《精神法則》都收在愛默生《随筆第一集》中。《論藝術》的譯文與朱光潛美學論戰的回應文章(也就是“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的誕生地)都是1957年發表,都圍繞藝術和美學的話題,而且都與愛默生有關。有理由相信朱光潛在1956或1957年集中閱讀(或重讀)了愛默生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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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默生在《精神法則》一文中提到,維吉爾對一千個人來說就是一千本書。

愛默生在《随筆第一集》中多次拿哈姆雷特舉例,而且經常用到“一千”的說法。簡單檢索一下,單單《精神法則》一篇,除了上面引用的“一千個人”“一千本書”之外,還有三處分别提到“一千件其他東西”“一千個人”和“在一千個地方”。愛默生的名文《依自不依他》(“Self-Reliance”)也收錄在這本書中,文中同樣三次出現“一千”這個字。朱光潛在1957年讀這本文集時,密集遭遇“一千個”的表述,想必會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至此,“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樁案子也許可以告破了。大緻推理過程如下。1957年2月,朱光潛翻譯的愛默生《論藝術》一文刊登。在翻譯過程中,他也同時在撰寫《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這篇論文。朱光潛可能順便閱讀了,或重讀了愛默生此集中的其他文章。在讀到《精神法則》時,愛默生談到維吉爾對一千個讀者就意味着一千本書,這句話表明不同讀者對同一著作會有截然不同的反應,可能給朱光潛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同時期撰寫的美學文章中,當開始讨論審美差異問題時,朱光潛不覺想到剛剛讀過的愛默生的表述。或許因為記憶偏差,或許因為維吉爾不及莎士比亞那樣家喻戶曉,是以朱光潛用他更熟悉的莎劇《哈孟列德》替代了維吉爾。因為原句出自愛默生,是以朱光潛使用了引号,表示此句自有出處。從此,中文世界裡就誕生了這句名言。

1980年代之後,朱光潛的著作出了新版。當時的編輯對原文的舊譯名進行了不甚專業的更新,于是“一千個哈孟列德”就變成更加醒目的“一千個哈姆雷特”。之後,這句由美學大家誤譯的名言,開始風靡簡體中文世界。王蔚提出,1981年出版的《藝術概論》一書引用了此句。是以書是當時的高校教材,讀者衆多,可能是這句名言廣為傳播的重要節點。此外,高爾泰在1982年出版的《論美》一書中也引用了這句話。這兩本書或能代表文藝學和美學界開始傳播這句名言的重要視窗。以上就是目前我能推導出的從“一千個維吉爾”,到“一千個哈孟列德”,最終變成“一千個哈姆雷特”的大緻過程。

朱光潛在1957年以誤譯的方式發明了這句格言,本意是要強調不同人在審美趣味方面的顯著差異,也就是下面這句西諺所說的意思:個人的品位和偏好實在不必争論(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但在當下的中文世界中,這句格言的引用已泛濫成災,并且溢出了朱光潛所論的美學範圍,擴張到了更廣闊的文本解讀和文學批評領域。我發現,最愛不假思索地念誦“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人,大機率是抛售那些荒唐、任意、不靠譜解讀的讀者。這句話已變成不負責任的讀者和拙劣的批評家為自己開脫的借口,已變成理屈詞窮的信号。對“一千個哈姆雷特”的濫用,實際上是宣稱一切解讀都沒有差别,一切解讀都天然正當。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的解讀再離譜,你也沒有權利來評判我,而你的解讀再合理,我也有權利去唾棄你。最後,這一千個哈姆雷特勢必會導緻一種解讀的虛假民主,一種有悖常理、病态的平等主義。這絕對是朱光潛先生當年未曾預料的景象。

(王蔚女士提供了有關朱光潛著作的多種資料,謹緻謝忱。)

高峰楓

責編 劉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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