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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骥才短篇小說:胡子

作者:愚者故事彙
馮骥才短篇小說:胡子

有本時尚雜志說,胡子是男性美最鮮明的标志。還說男人的雄性、剛性、野性都在這黑糊糊糊滿了下巴的胡楂子上——這話可不是真理!對于我認識的老蔡來說,胡子可不是什麼美,而是他的命運。

老蔡從十三歲起唇上就長出軟髭。這些早生的黑毛長長短短,稀稀拉拉,東倒西歪,短的像眉毛,長的像腋毛。他正為這些讨厭的東西煩惱時,黑毛開始變硬,漸漸像一根根針那樣豎起來。一次和同學扭打着玩,這硬毛竟把同學的手背紮破,多硬的胡子能紮破人的手背?那不成刺猬的刺了嗎?因而他得了一個外号,叫刺猬。從此再沒人敢和他戲耍了。

他執意要把這個恥辱性的外号抹去,便偷用父親的刮臉刀刮去唇上和下巴上的那些硬毛。頭一次使刮臉刀,雖然笨手笨腳地劃出幾條血傷,但刮出來的光溜溜的瓷器一般的下巴叫他快樂無窮。這一下真頂用,刺猬的綽号不攻自廢。可時過不久,一茬新生的胡子從他嘴唇四周冒出頭來,反而變粗一些,也硬一些。他急了,再刮,更糟!原來胡子天生具有反抗性。愈刮愈長,愈刮愈硬。到了高中二年級,已經非得一天一刮不可了。

這時,他不得不在自己的胡子前低下頭來。認頭人家稱他“刺猬”,不和他親近。他呢?漸漸被别人這種懼怕“刺猬”的心理所異化,主動與别人保持距離。他是不是是以變得落落寡合?并在上大學時選擇了遠離世人的古生物研究專業,工作後主動到那種整天戴着口罩的試驗室工作?

後來,這胡子還成為他和女友之間的障礙。一次看完電影,女友忽然把手中的電影票遞給老蔡,說:“你用它蹭蹭臉。”

為什麼?”他不明白她的用意,卻還是這樣做了。當電影票從臉頰上蹭過,發出非常清晰的嚓嚓聲。

真是挺可怕。三個小時前他從家裡出來時剛刮過臉。難道隻是一場電影的工夫,胡子就冒出來了!

還能怪女友不準他湊過臉去嗎?這位與他結交的第一位女友送給他一個比刺猬更具威脅的綽号,叫“鐵蒺藜”。無疑,這綽号裡邊包含着一種恐懼。

從此他一天不止一次刮胡子了。一位同僚笑他:“這應上了那句俏皮話——一天刮三遍胡子——你不叫我露臉,我不叫你露頭!”

老蔡面對鏡子裡黑乎乎的自己,真不明白這些堅硬的、頑強的、不可抑制的硬毛是從哪裡來的。皮下邊?肉裡邊?到底他身上多了些什麼怪誕的元素,使他如此難堪與苦惱。他發現自己進入二十歲之後,胡子變得更加癫狂。不僅更黑更粗更硬更密,而且沿着兩腮向上攀升,與鬓角連成一體。不可思議的是,有時面頰上也會蹿出油亮的一根。這别是有人類的“返祖”現象吧。他去看過醫生,醫生笑道:“指甲長得快能治嗎?汗毛兒長得多也能治嗎?你這不是病!比你胡子多的人我也見過。你父親胡子是不是也很盛?要是遺傳就誰也沒辦法了。你天生就得這樣。”

沒辦法了。任憑這命中注定、霸氣十足的胡子把他第一個女友打跑。雖然女友沒說分手的原因是為了胡子。但誰會一輩子天天夜裡睡在鐵蒺藜旁邊?用下巴上的胡子把女朋友吓跑,可謂天下少有,真算得上蠍子巴巴——毒(獨)一份了。

從此老蔡變得自悲起來,甚至不敢去接近女人。至于他後來的妻子,完全是人家自己主動走進他這一團荊棘的。若說這段姻緣的起始,那可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小事——

一次老蔡出差杭州辦完事,買了回程的車票在火車站等車。站台上有一個很長的水泥水池,上邊一排七八個水龍頭,這是為了友善來往的長途旅客洗洗涮涮的。可有的人隻顧洗,完事不關龍頭,三個龍頭正在嘩嘩流水。過往的人沒有一個人當回事兒。老蔡上去把這三個龍頭全擰上——這個細節叫坐在車窗邊的一個女子瞧見,心中生出敬意。老蔡上車後湊巧坐在這女子的斜對面。誰想這女子就主動和他交談起來。這女子在杭州上大學,念中文,喜歡文學的女子都很看重人的心意。而真正的愛慕,往往是從對方身上感觸到自己人生理想的準則開始的。還有比關水龍頭再小的事嗎?但對于這念文科的女子,它就像一束細細的光照亮一個世界。有了這樣的來自心靈的因由,胡子就不會是任何障礙了。

如果愛一個人,一定愛這個人的一切,包括缺欠。缺欠甚至可以被美化。比如對老蔡的胡子,妻子稱之為“溫柔的锉”。

老蔡自己卻很小心。剛結婚時,他怕在激情中紮傷妻子,每天睡覺前都把下巴刮得锃亮。一天早晨醒來,睡意未盡的妻子無意間伸過來的手觸到他的臉,手馬上閃開,好像觸到一個硬棕刷,被紮一下。妻子不知道睡了一覺的老蔡的胡子竟會長成這樣。

老蔡說:“我馬上起來刮臉。”

妻子笑道:“不,這是你的識别物。如果摸不到胡子就不是你了,換别人了。”妻子逗他。

老蔡有點急。他賭氣說:“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我死了,人一死就不會再長胡子了。”

妻子忽然翻身起來,使勁捂住他的嘴,朝他大聲叫着:“說什麼混話呀,快敲木頭,敲木頭!”

老蔡很驚訝。娴靜的妻子怎麼會變得這樣的氣急敗壞。

老蔡不是學文的。也許他沒想過,愛的本質就是生命的互相依賴。

再往後,老蔡與胡子的關系不但不小,反而更大了。

比方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被關進牛棚時候,他最受不了的并不是那些逼供啦、寫檢查啦、批鬥時“坐飛機”以及挨揍啦等等,而是不能刮胡子。從十七歲時,他沒有一天不刮胡子,可是牛棚裡任何人都不準刮胡子,主要是怕他們用刮臉刀片自殺。飯碗也不用瓷的,怕他們摔碎碗用瓷片割脖子,他們用的飯碗都是搪瓷或鋁的。此外也不給他們筷子,擔心他們把筷子頭磨尖,插進自己身體的要害處。據說一位老專家就用這種自己改制的筷子了結了自己。是以吃飯時發給他們每人一條硬紙片做代用品。

于是,被放縱的胡子便在老蔡的臉上像野草那樣瘋長起來。五天後像卡斯特羅,十天後就像張飛了。他感到下半張臉發熱,捂得難受,好像扣着一個厚厚的棉帽。這時候正是八月天氣,不時要用手巾去擦胡子中間的汗水——好似草裡的露水。不久,他感到胡子根兒的地方奇癢,愈搔愈癢,大概生痱子了。

他原以為自己這麼硬的胡子,長得太長會像四射的巨針。在他剛被關起來的頭幾天胡子還真是長得又長又硬,使他想起少年時代那個“刺猬”的綽号。但沒料到,胡子過長,反而變軟,就像柳枝愈長愈柔,最後垂了下來。可是他的胡子垂下來并不美,因為這胡子沒經過修剪和梳理,完全是野生的。一臉亂毛,橫豎糾結,在旁人看來像肩膀上扛着一個鳥窠。于是,他的胡子就成了被審訊時的主要話題——成了審訊他的那幫小子耍壞取樂的由頭。

一次,一個小子居然問他:

“你怎麼不說話,啞巴了?你那堆毛裡邊有嘴嗎?那裡邊隻會尿尿嗎?”

他沒生氣,過後也沒拿這句話當回事。如果他拿胡子不當回事,這世上就沒什麼可以特别較真的事了。

四個月後,他被宣布為“人民内部沖突,但不平反,帽子拿在人民手中”。可以回家了。

他從機關的牛棚走出來,即刻拐向後街一家小理發店。由于在牛棚裡沒人看他,也不怕人看,整天揚着一臉胡子,已經慣了;此刻走在大街上,竟把一女孩子吓得尖叫起來,仿佛見了鬼。待進了理發店,坐下來,對鏡子一瞧,俨然一個判官。一時把站在椅子後邊的剃頭師傅吓了一跳。自己也完全不認得自己了。

剃頭師傅問他:“怎麼剃法?”

他說:“全剃去。”

師傅放下椅背,叫他躺好。拿過一塊熱氣騰騰的手巾捂在他下巴上,真是溫暖!不會兒剃頭師傅掀去手巾,用胡刷蘸着涼滋滋、冒着氣泡的肥皂水塗在他的下巴上,好似清冽的溪水滲入久旱的荒草地。當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兒紛紛炸破時,每根胡子都感到了愉悅。跟着一刀刮去,便感到一股涼爽的風吹到那塊刮去胡子的臉上。一刀刀刮去,一道道清風吹來。他閉上眼,享受着這種奇妙的快感。鼻子聞着肥皂的香氣——其實隻是一種最廉價的胰子而已;耳聽着又薄又快的刀刃掃過面皮時清晰悅耳的聲音,還有胖胖的剃頭師傅俯下身來喘着暖乎乎的粗氣……随後又一塊濕漉漉的熱毛巾如同光滑的大手在他整個臉上舒舒服服地抹來抹去。最後隻聽師傅說:“好了。”他被推起來的椅背托直了身子。

睜眼一瞧,好似看到一個白瓷水壺擺在鏡子中央——他更認不得自己了。

怎麼?剛才有胡子的不是自己,此刻沒胡子的也不是自己,究竟誰是自己呢?自己在哪兒呢?

他付了錢。口袋裡有五六塊錢,是兩個月前妻子送衣服來時放在口袋裡的。他跑到小百貨店給妻子買了一瓶雪花膏,又跑到街口買了一小包五香花生,兩支剛蘸着玻璃般亮晶晶糖汁的糖葫蘆。這都是妻子平日最喜愛的東西。天已經暗下來,他回到家。一手舉着糖葫蘆,一手敲門,想給妻子一個突然的意外的驚喜。她并不知道他今天被放回來。他們已經四個月沒見面,音訊斷絕,好似生活在陰陽兩極。

裡邊門一開。妻子看見他立即驚得一叫,聲音極大,好像出了什麼事。他說:

“你是不是不認識我了?我是老蔡呀。”

妻子把他拉進屋,關上門,撲在他懷裡,哭起來。邊說:“你變成狗,我也認得你。你怎麼不事先告我一聲呀!”

老蔡說:“我還以為我刮臉,刮得太白太光,你認不出我來呢!”

妻子擡頭看他一眼,帶着眼淚笑了,說:“什麼太白太光,你什麼時候刮的臉,那些胡子又都出來了。”

他一怔,擡起手背蹭蹭下巴,這麼短的時間已經又毛茬茬地冒出一層!但這一次他對胡子的感覺很例外,很美妙。就這層胡茬,使他忽然感到,往日往事,充溢着勃勃生機的生命,還有習慣了的生活,帶着一種挺動人的氣息又都回來了。

老蔡的病是八十年代開始得的。

先是視力下降,幹不成他化驗室的工作;後來是一根腦血管不暢,走道打斜,也無法在辦公樓裡傳送檔案和裡裡外外跑跑颠颠;跟着是負面的遺傳基因開始發作——血糖高上來了,他父親就是從這條道兒去天國的;随後是内分泌亂了套,他稱自己的體内正在進行“文化大革命”。各大醫院都去過了,各大名醫也托人引薦見過了,最終還是躺在了床上。奇怪的是,雖然身體各部分都很弱,唯有胡子依然很旺,黑亮而簇密,生氣盈盈。他依舊習慣地早一次晚一次刮兩遍。一位朋友說:“這表明老蔡生命力強。毛發乃人的精血呀!”

于是,胡子成了老蔡和妻子隐隐約約的一種希望與寄托。這期間經常挂在妻子嘴邊的,是她從古詩中改出來的兩句:

胡子除不盡,剃刀刮又生。

然而,胡子從來就不聽老蔡的,隻給他找麻煩。

最早發現胡子發生變異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妻子。

自從他躺到床上,一早一晚刮胡子的事就由妻子來做。自己刮自己的臉,臉蛋和刮刀互相配合,不會刮破臉;别人來刮就難了,常常會刮破。老蔡血糖高,傷口不好愈合,幸好那時市場上出現一種進口的電動刮臉刀,刀頭上蒙着一種帶網眼兒的鐵罩,絕對安全。妻子趕緊買了一個,倒是十分得用。但一天,妻子發現老蔡下巴上有一根胡子怎麼也刮不掉。奇怪了?怎麼會刮不掉呢?戴上花鏡一看,竟是一根很怪異的胡須,顔色發黃,又細又軟,須尖蜷曲。它彎彎曲曲很難進入網罩上的細眼兒。老蔡的胡子向來都是又黑又硬,怎麼冒出這麼一根?好似土地貧瘠長出的荒草。妻子隻當是偶然。誰料從此,這蜷曲的黃須就一根根甚至攢三聚五地出現。随後,她發現他下巴上的胡須變得稀疏,開始看見白花花的肉皮了。

她心裡明白,卻不敢吱聲。反正老蔡很少照鏡子,肯定不知道臉上所發生的變化。一天傍晚,妻子給他刮臉。遲暮的餘晖由視窗射入。一縷夕陽正照在他的下巴上。妻子陡然覺得這日漸荒蕪的下巴,好似晚秋時節雜草叢生的土崗子那樣蕭瑟而凄涼。她不覺落下淚來,淚水滴在老蔡的臉上。

老蔡閉着眼,卻開口說:“從小我就巴望它們長得慢點、慢點,現在終于遂了我的願。你該高興才是。”

妻子反而哭出聲來。

從老蔡病倒卧床那天開始計算,七年後的一天,一個平平常常的春天的早晨,妻子醒來,習慣地用手去摸老蔡的下巴。手心撫處,奇異般的光滑,像一塊卵石。她下意識地感到了什麼,又摸一下,感覺更不對,老蔡的胡子呢?

此時此刻她分明聽到一個聲音,是老蔡的聲音,很遙遠,那是許久許久以前老蔡說過的一句話:

“人一死就不再長胡子了。”

她猛地翻過身,叫一聲老蔡。老蔡極其刻闆地仰面躺着,灰白而削瘦的臉一片死寂,沒有一根胡子。她第一次看到老蔡不生胡子的臉。原來不生胡子的臉這樣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