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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東北當入殓師:有個妻子求我,給活着的丈夫辦場葬禮

作者:天才捕手計劃
我在東北當入殓師:有個妻子求我,給活着的丈夫辦場葬禮

“你設想過自己的葬禮是什麼樣的嗎?”

我最近看到許多年輕人,正在回答這個問題,他們為了好玩,正試圖給自己辦一場假葬禮。有人在葬禮上邀請陌生人都不邀請家人;甚至還有人把棺材設計成了飛船。

這些事兒多多少都上了新聞,外人看樂呵,經曆其中的當事人,卻沉思了起來。

他們說,隻有當葬禮真正舉辦時才發現,跟原先想好的搞笑場合根本不一樣,出席的朋友們會說不舍得他離開,會對着自己哭,就連陌生人也會流下眼淚。

或許假葬禮最珍貴的,就是給了當事人反思當下生活的契機。

我跟朋友孫留仙說了這事兒,她是個入殓師,她說這些年輕人很幸運——

因為葬禮結束,這些年輕人還能走出棺材,一切都還來得及去改變。

而她也給一個活人辦過葬禮,期間,她跟這個活人的妻子一起,回顧了夫妻倆的一生,反思過錯。

隻是當回憶結束,這個男人将會真正死去。

我在東北當入殓師:有個妻子求我,給活着的丈夫辦場葬禮

可能每個入殓師都幻想過自己去世時的樣子,我就希望在自己的葬禮上,沒人哭泣,但都願意送我一枝花。最後讓同僚給我畫個安詳的妝容,把骨灰葬在大樹下面,就足夠了。

但做入殓師越久,我就越發現這是一種奢望,誰又能知道自己死亡的時候是什麼樣呢?

就連我眼前的這個男人也不能。

我和師父來到農村一戶人家見到了這個男人。他喝了百草枯,躺在炕上,看着夫妻、孩子、親友在那偷偷抹眼淚,又看着大家忙進忙出,為他準備喪葬用品。

百草枯是一種劇毒的烈性農藥,皮膚不小心粘上它,吸收以後都沒有好,更别說把它喝進肚子裡了,喝了就沒得治。它讓人的肺部迅速纖維化,呼吸不上來。喝它的人有足夠的時間去後悔,卻沒有一絲生的希望。

這個男人隻能等待自己一點點死去,但什麼時候死,完全不知道。

那是2016年夏天,我在這男人身邊呆了4天。我的任務是守着,他停止呼吸了,我就操辦後事。這将近一百個小時裡,我等待着他的死亡,也從他那手腕紋着一朵小花的媳婦口中,聽完了她和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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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師傅趕到的時候,因為不确定這男人哪天能咽氣,夏天殡儀館又忙,師傅就先回去了,我自己單獨待在這個陌生人家裡。

我看這家人院裡挺大,因為要給男人搭靈棚,地裡的菜都被拔了。最後靈棚沒搭上,菜也白瞎了。

從男人家進到院裡是很大的一個客廳,兩邊是東西屋,過了客廳是東西兩屋的後屋。

當時夏天,男人在西屋炕上躺着,還有一台呼吸機器陪着他。

他大概五十歲,個子不高,長得挺白,微胖且有點謝頂。從炕上到地下是一組白色的櫃子,有點法式味道。櫃子中間是梳妝台,上面都是化妝品和護膚品。櫃子應該有年頭了,微微起皮,有點泛黃。

進進出出的人們大緻分成兩撥。一撥在院裡走來走去研究怎麼搭靈棚,場地夠不夠請二人轉戲班子來表演,還有的是拿着壽衣擺弄,看尺寸合不合适。

另一撥就是屋裡的人。女人們坐在炕頭疊金元寶,嘴裡叼着香煙、盤着腿唠黃磕,聽得我臉紅。男人們站着,打聽喝百草枯是啥情況,再吹吹牛逼,安慰男人媳婦,拿出準備好的來往錢給她。期間這個快要死的男人也在炕上躺着。

這個屋子裡特别幹淨,女主人應該是愛幹淨的人,但再看炕上躺着的那男人,就覺得他窩囊且埋汰,臉也沒人給擦,衣服像是撿的工作服,上面還有油漆。我猜他是不能動了,又出于自尊心,不讓人家伺候他。

聽着屋裡的人唠閑嗑,我得知這個男人叫王強,是家裡的獨子,曾經活到二十多歲的時候,不上班還好賭,說什麼爹媽的錢是自己的錢,老婆的錢也是自己的,他打打牌就能掙點,是以不用上班了。

他爹那時候是村支書,偷摸開賭場,結果讓人家舉報揭發,村支書的地位沒了,人也中風了。

村裡的牌桌上,大家都勸王強收收心,王強聽不進去,到鎮上去賭大的。很快,輸得還不起被債主找上門。他那時候的媳婦沒轍,回娘家要錢,給賭債填平了,同時也提出離婚。

就是這麼一個每天混日子的光棍,在1996年秋天,跟着舅舅去工地。是以認識了現任的媳婦。

我聽屋外有唠閑嗑的說,要是沒有遇上現任這媳婦,王強這德行,指不定早死在哪了。

但馬上又有人接話,說就是這個女人,讓王強變得有出息了,後來又讓王強倒黴,變成神經病,最後喝下百草枯,也是因為她。

我在屋裡聽着,越聽越覺得荒唐。這個女人是孫猴子變的嗎?讓王強出息就出息,讓他變神經病就能變神經病?簡直離譜。不過這些話倒是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挺想見見,這個神奇的女人是什麼樣子?

這時躺在炕上的王強,突然望向窗外,擡起手指了指。

他的嗓子被百草枯腐蝕,說話嗚嗚咽咽的,人們趕緊喊王強媳婦,告訴她,王強有話要說。

很快,那一朵“小花”就進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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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強媳婦身上最醒目的是手腕,因為上面有一朵紫色小花,應該是很早紋的,褪色,但還是紮眼。這是一個很時髦的女人,染着一頭紅發,身材和皮膚都保持得很好,從背影看就像三十多歲的人,特别有女人味。

我聽見他們管她叫小春。

小春進屋瞥了一眼王強說,你老實躺着不折騰不行嗎?都他媽欠你的,你趕緊死吧,早死早利索。

王強明顯不服氣,閉上眼睛沒動靜了,沒死,就是不想搭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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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也不再說話,轉身出屋。她好像跟王強一點感情也沒有,臉上透着冷漠,不知道的,還以為百草枯是她灌進王強嘴裡的。我有點好奇,跟着出去了,拿出煙遞給她。我說,會抽嗎?去院裡透透氣?

她沒跟我沒客氣,要了打火機,我倆來到了院裡。

為了跟小春拉近距離,我誇她身上的小花挺好看,是什麼花,有什麼意義嗎。小春說就是一朵小野花。她沖我笑笑,說自己也是一朵野花,無依無靠沒人疼。

我說,王強對你不好嗎?

小春沉默了。我換了個問題,看着王強這樣心裡不難受嗎?小春看看我,歎口氣說,也不是不難受,就是對王強的感情沒那麼深,也沒有多愛王強。

我接着又說,村裡人對王強印象這麼差,你看上他什麼了呢?

小春沉默了一會兒,告訴我,當初想找一個依靠,直白點,就是要找一個能保護她的。

1996年,23歲的小春和王強在工地相遇。她在工地食堂給勞工做大鍋飯。

工地上有女人,但是大多數都是懷孕發福的,胖胖黑黑的,年輕的小春也是以被不少男人搭讪。為了給他們一個不好惹的印象,小春在腕子上紋了紫色的花。

但是這沒什麼用,男人們該什麼樣還什麼樣,還是開黃色玩笑。不光男人,工地上的大姐也誇小春長得好,奶子大也屁股大,孩子能吃飽飽的。小春聽到臉紅。

夏天的一個晚上,小春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換衣服休息時感覺被人在看。她回過頭發現是擰鋼筋的勞工,扒着門縫看自己。小春來了脾氣,打開門,想罵跑他。

打開屋門的瞬間,強烈的酒味撲進來,然後那人也跟着撲進來,差點強奸小春。她拿了個洗衣闆把人拍出去,不敢再睡覺,等到早上買了兩把鎖頭加門上。往後她晚上沒啥事就不開燈,摸黑躺在床上。

小春當時選擇王強來“保護”自己,也是矮子裡拔将軍。

她起初發現王強這人總是偷懶,還愛借錢,覺得找老公不能照這樣的。但是她觀察過一陣子,工地上沒有其他選擇了。王強起碼是單身,符合她最基本的标準。

她有意往王強身邊湊。王強也開始主動幫她往廚房搬菜。小春則利用食堂的工作,給王強每餐都多加菜。接觸兩個月,小春覺得差不多了,挑了個大早上,當着其他人的面讓王強下班去食堂找她。

王強下班就來到食堂找小春。其他男工友在吃飯,也都看見這朵“小花”身邊是有人守着的了。

那天,小春拿自己的錢給王強買了燒雞啤酒。兩個人喝到臉紅了,小春開口問,我給你做媳婦要不要?

王強笑笑說,要,有這麼好看的媳婦,讓我幹啥都行。

第二天醒酒,王強和小春坦白自己離過婚,但是沒有小孩。小春說,我能接受。

兩人在一起是秋天了,王強特别照顧她,會給她打熱水泡腳,還主動把工資交到小春手裡。他讓小春去買一些喜歡的衣服,買好的,别不舍得花。他在工地也認真起來,偷奸耍滑的次數明顯減少。

小春覺得,王強表現得這麼積極,也許是怕自己跑了。

到了年底,王強問小春要不要一起回家。小春告訴王強,她沒有家,跟王強回家過年就可以了。于是她收拾好行李,跟随王強來到這個村莊,沒想到這一來就是半輩子。

我挺不了解小春的。她想找一個保護自己的,可是為什麼不離開工地,甚至為什麼要去工地幹活兒呢?

小春告訴我,她沒念過書,認識的字也不多。母親死後,她偷跑出家,不知道能去哪裡,在工地幹活兒,僅僅因為工地管吃管住,還有工資。

“母親死後,偷跑出家。”短短八個字,背後藏了多少童年的辛苦?

我想問,可是小春對我有戒心,我也不好追問,隻能聽着她繼續說着此刻躺在炕上,快要斷氣了的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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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告訴我,她第一次跟着王強回家的時候,路過了很大的集市,賣什麼的都有。她說那時的王強人特好,帶着她逛,越走,兩人手裡的東西越來越多。王強給她買了雪花膏和一把新木梳。

中間王強還讓她去染了個發。

等她染完了,王強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些幹果和爐果油茶面。小春問他,是給媽媽買的嗎?王強說是買給她的,一會回家再想來鎮上就費勁了,村裡小賣部沒有啥好吃的,怕她晚上餓。

下午,王強找了一輛車帶着小春回家。特意在村口下車,兩人拎着一堆行李走回去。

這件事成了村裡的爆炸性新聞,人們都站在王強家大門外頭使勁往院裡看。

王強母親以為小春是城裡姑娘,握着小春的手問起基本情況,然後特心疼,說小春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她給了小春一千塊錢,算是彩禮,還把唯一的金耳環送給小春,叮囑她管住王強。

小春覺得王強這幾個月表現挺好。

可是婆婆說,過日子不能光看眼前,人都是會變的。

1997年農曆新年以後,小春跟王強走進民政局的大門,領了結婚證。小春新買了一件紅色棉襖,上面繡着一朵小花。婚禮在婆婆的院子裡辦,搭台子,鋪地毯,擺出桌椅招待賓客,可是院裡都沒坐滿。

村裡知道王強要再婚的,不看好這樁婚事,各種譏諷的話傳來傳去,都說過不了一年小春跟王強就得散夥。

小兩口辦完婚禮就去工地了。臨走前,小春婆婆再三叮囑王強,一定要聽小春的。

在工地的日子裡,由于有王強在身邊,再也沒有人騷擾小春。

年底再回家時,王強和小春給婆婆翻蓋了新房,兩人的家也重新刮了大白,水泥地換成淡粉色的瓷磚,炕席也都換了新的。王強母親哭了,說兒子這回是真懂事了,知道好好過日子了。

小春跟我講到這裡,天色漸暗,圍在王強家的人差不都走了。

小春問我想吃啥,我說都可以。她烙餅,炒了洋芋絲和肉絲。

我吃着飯,對眼前的兩夫妻有了更多了解,但也有了一些困惑,比如,王強為什麼會突然變好呢?

一個人明明二十多歲是那樣的,僅僅因為娶了漂亮媳婦,就改掉了打小養成的惡習?或許因為那段日子正是兩人的熱戀期,很多沖突都藏起來了,又或許現在的小春壓根就忘了。回望美好年景的時候,大家都習慣性記住好事,遺忘壞事。

無緣由的,我腦袋裡總回想起小春婆婆那句話,“人都是會變的。”

吃完飯,我又進屋看王強,他沒有下午精神了,每一口呼吸都極為費力,不知道能不能挺過這晚上。小春坐在院裡吃着飯,偶爾瞥向王強的方向,眼光掃過去沒絲毫停留。

明明小春跟我說的回憶都是美好的,為什麼現在是這樣的态度,兩人後來發生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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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飯,我和小春坐在客廳裡,一人一把花生米。我邊聽故事,邊留意王強的動靜。

1999年,小春跟往常一樣在工地準備大鍋飯。菜裡有肉渣,小春一聞到就吐了。接連兩天都是這樣,加上兩個月沒來月事,她找到一家診所偷偷檢查,确定自己懷孕了。

王強興奮得腦袋都磕牆上了,反複問小春是真的嗎?他立刻要給小春買車票,讓她先回家跟母親說,去大醫院檢查,沒問題就在家養胎,等到工期結束,他再回家陪着小春。

可是後來,小春還是挺着肚子跟王強待在工地。王強的說法是,怕小春自己坐車回家磕着。

2000年初,小春生下一個大胖小子,她沒想到,看着挺沒心沒肺的王強,帶起孩子來比她還上心。

坐月子的時候,小春換下來的髒衣、髒褲,還有小孩的尿墊子,都是王強洗。在農村少有男人伺候女人的,可是即使出了月子,王強還是那樣。他隻在家周圍打工,下班回來也帶孩子,路過鎮上還給小春帶點水果、零嘴哄她開心。

又過了小半年,王強想做生意,有朋友說南方有前景,他就想去南方闖闖。小春同意了,但孩子還小,她不能跟着去,讓王強按月把錢拿回家裡,她在家負責照顧好孩子跟老人。

王強到了南方,當上小包工頭,指揮這指揮那,掙錢也都上交。他每次回家都給小春和兒子帶東西,還跟小春講,沒有一起過去太可惜了。

可是王強出去掙錢,小春在村裡的日子可就沒那麼好過。

有些人好事,看王強出去沒把小春帶走,就撺掇小春婆婆把她看緊些,這麼好看的媳婦,别趁着王強不在家跟誰跑了。小春婆婆說不會的,小春不是那樣的孩子,自己家的媳婦她了解。

2003年爆發非典,王強被困在南方。再回家的時候,婆婆擔心兩人聚少離多,想讓小春跟王強一起出門打工。小春說,要去就得把孩子帶去,把孩子扔在家我不舍得。王強母親不說話了。

我了解小春這樣說的原因,畢竟她從小缺失父母的愛,不想自己的孩子再和父母分離。

可是話說出口,就好像不願意和王強團聚一樣。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2006年2月,王強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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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真正的老闆卷錢跑了,王強被勞工扣住,要求結清工資。

被逼得沒轍,他給家裡打電話,家裡的錢根本不夠填這窟窿,于是他想出一個大膽的計劃,賣房子。

小春挺抵觸,但也知道王強為難。于是賣了房子,拿錢直奔南方贖回王強。那個夏天,王強穿着背心大褲钗子和一雙破拖鞋,拖着鍋碗瓢盆,帶小春回到父母家住。可是沒過一年,王強就進監獄了。

那天半夜,小春接到派出所的電話,說王強涉嫌販毒拒不交代。

她趕到派出所,隻見王強癱坐在椅子上,一身酒氣。小春問咋回事。王強說,他也不知道,警察說他包裡有毒品。她甩了王強幾個嘴巴子,扯着他脖領子喊:“到底咋回事,你給老娘說清楚,要沒事,老娘帶你回家!”

王強這才支支吾吾地說,那個老闆一直勸他喝酒,然後給他一個書包,說裡面是欠款。他特意打開書包看,裡面就是錢,沒有毒品。

後來老闆拽他去一家歌廳玩,從歌廳出來,他就稀裡糊塗地跑派出所來了,人家說他包裡有毒品,都不知道毒品哪來的。

小春跟警察說,王強幹不出來販毒的事,他沒有那個腦瓜子。結果警察說,王強有同夥,在隔壁待着呢,人家咬死了王強參與販毒。小春邊拍桌子邊喊,要見同夥,問問咋回事。

隔着一道門,警察死活不讓小春見。

小春幹脆臉都不要,一屁股坐在地上,大鬧派出所。這個當初想要尋求保護的女人,現在豁出命去要保護王強。她大喊大叫,在派出所撒潑。

後來屋裡走出一位老警察,是王強父親的朋友。他拽起小春,勸她先回家。可是小春死活不走,直到折騰小半宿,嗓子都啞了,隻能筋疲力盡地回家了。

王強被扣押起來,等待法院的判決。

就在那段時期,王強父親接受不了打擊,沒挺幾天就走了。小春和王強母親領孩子想去看看他,因為王強沒被判下來,一直也沒看見。

扣押了兩年,王強的案子才判下來。期間母親因為上火眼睛瞎了,再加上思念王強,也離世了。

家裡就剩下小春和兒子。小春想領兒子去監獄看看王強,可一直沒看到。

家裡沒有存款,也再沒有婆婆幫襯,小春隻能自己掙錢照顧兒子。她不再去理發店,買染膏自己染頭,衣服淨挑些便宜的款式。

面對空蕩蕩的家,小春心裡不是滋味,那一刻她才感覺到,自己多盼望王強回家。這些年生活在一起,加上孩子出生,沒有愛情也有親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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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客人該走的都走了。我和小春在院裡聊着,恍然間,我看見院牆外有人影,像是有人在往裡偷看。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小春擺擺手,那意思是叫我不必在意。

她說她已經習慣了,王強在的時候,這些人就不消停。

早在王強入獄前,村裡就有男人惦記她。尤其是東院裡的男人,論親戚,王強還得叫這個男人一聲姐夫。

有幾回小春在院裡幹活,發現姐夫色眯眯地盯着她看。小春跟王強一說,王強拿起菜刀就要去收拾他。小春說算了吧,好說不好聽的事。

随着王強入獄,家裡老人相繼過世,小春過上孤兒寡母的生活。夏天的時候,她動手搭了一個浴室,扔一袋水在木頭搭的小房上面,裡面接花灑,白天曬好水,晚上就能洗澡。結果小春發現,姐夫沒事就偷看。

有一次姐夫翻牆過來敲小春的房門,說是抽水井壞了,管她借點水。門一開他就往小春身上撲。小春奮力掙脫,一個大逼兜甩過去。

男人捂着臉跑掉了。事情敗露,東院大姐竟然罵起小春,說她發賤。小春一肚子委屈,窩在炕上掉眼淚。

服刑期間,小春隔三差五去探視王強,發現王強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其實有監管在旁,夫妻倆也說不上什麼,也就是要他争取減刑,好好吃飯,家裡都好這些。王強面無表情,一句“你們好就行”,沒聲了。

有一次,她問王強在那裡怎麼樣?

監管擡頭瞪她一眼,王強害怕地看一眼監管,随後遞給小春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她知道說錯話了,也猜得出來,王強肯定過得不好。

探視期間,王強的話越來越少,整個人越來越沒精神,甚至一句話不說,就看着小春,直到探視時間結束。

沒有王強在,愛嚼舌根的婦女們經常在背後罵小春。有一回她忍不住跟一個婦女打起來,可她不是對手,頭發被拽掉一大把。回到家,隻能通過抽煙喝酒發洩,她期盼王強早點回家。

聽到這裡,我打心眼裡覺得有點毛躁。小春一輩子仿佛都在随波逐流,除了最初遇見王強主動出擊外,似乎一直都是被動的。

王強要回農村,她就跟着回到農村生活;王強要去南方掙錢,她就在家裡照看孩子;王強進監獄,她就待在空蕩蕩的房子裡日複一日地等待。

我換了個話題,問她是怎麼從家逃走的。

小春好像在回憶上輩子的事,過了好久,終于鼓起勇氣開了口。

小春的童年是在“酒場”和“戰場”上來回切換的。

每天傍晚,母親帶着她到歌舞廳,她目睹母親跟别的男人摟摟抱抱,坐在别的男人懷裡抽煙喝酒。母親酒量不好,喝不了多少就吐,但還是每天喝到爛醉,半夜帶着她搖搖晃晃回家。

父親每次看見,就罵她母親,吵急了就動手。每次父母吵架,她都捂住耳朵躲起來哭。桌底下,衣櫃裡,都是她的藏身地。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母親去世。父親一張火車票,把小春扔到外婆家。在那裡,兩個舅舅提防着她,怕她分家産,又一張車票把她送還給父親。她像一件被退掉的貨物,被兩個家來回驅逐。

小春還幻想回到父親身邊的日子,幻想那裡會有一個家。可父親喝多了就打小春,讓她跟母親一起去死。

1993年冬天,小春結交了一個男友,就跟着對方離家出走了。兩人同居一個多月的時候,男友領回一個朋友。飯桌上,那位朋友色眯眯地看着她,還摸她。小春拍一下,以為男友能制止,結果他就像沒看見。

就在當晚,這個人當着小春男友的面玷污了她。男友眼睜睜看着,沒有制止。事後兩個男人居然在聊着把她賣掉。小春躺下裝睡,聽着他們沒動靜就逃了,自那以後她隻能在工地幹活,那裡有吃有住。

小春想起離家出走那天,她收拾完行李,說我走了。父親坐在屋裡,不問她去哪,一聲都不吭。

後來她告訴我,或許那天父親出聲挽留,哪怕就是說句話,她可能就留下了。

我震驚得半天說不出話,終于明白小春為什麼一直等着王強。她太渴望有一個家了,這是她人生前二十年從沒有真正擁有過的東西。

即使再殘破,再不像樣,她也想憑借一己之力去保住這個家,我甚至猜想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根本不會從當初的家裡逃走。

很久以後,每當我回想起小春,總是覺得很難給她的遭遇下一個簡單的定論。說她總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怒其不争吧,可是從小就沒有一個人教她該怎樣做。危險時刻伴随,她還能怎麼辦呢。

隻是每當想起後面的事,我都懷疑,為一個渴望的家,遭受這份罪真的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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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強出獄那天,小春置辦了一桌好酒好菜。但王強像變了一個人,不說笑,也不關心小春。小春每天騎着電瓶車,拉着王強去散心。她邊騎車邊和王強聊天,說了一堆,王強來了句,溜達夠了,可以回家了吧?

王強回家,坐在地下問:“我進去那麼多年,你有沒有别的想法,有沒有對不起我?”

這些年村裡一直在傳謠言,說小春風騷,跟村裡老爺們勾三搭四。

小春知道,王強心裡别扭了。她說,要是對不起你,我今天就不會在這了。

王強沒再說話,隻是等小春下地幹活的時候,他就站在身後死死盯着她,喝多了,不分時間場合,就去扒小春的褲子,還說就想看看,她被誰捅過了。小春隻要拒絕,他就摔鍋砸盆,罵罵咧咧。

最離譜的一回,小王強喝得迷糊,站在後屋門口,他突然抓住小春的頭發,扒光她,将她往熱水裡按,邊按邊質問,他進監獄是不是小春和那個王八蛋的詭計?去南方以前,小春是不是就跟那王八蛋好上了?最後騙他賣房子,看他礙眼又下套把他關進去?

小春懷疑王強患上精神病,但是她沒有錢去醫院,掙的錢要供兒子讀書,王強出獄後也沒有工作,看病這事隻能擱置。

可是王強越來越瘋,甚至拿菜刀追着小春砍。她隻能把孩子送走,獨自待在這個恐怖的家裡。

曾經等待的年月裡,小春沒有想過離開,就盼着王強回來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當初點點滴滴攢起來的感情,對這個家的渴望,随着王強的摔砸,一點點稀巴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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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王強家的第四天中午,他又指着窗戶,嗚嗚咽咽說話,翻譯出來就是他要死了,他看見父母趕着牛車在門口等着他,還說他不要死在家裡,讓大家擡走,怕小春以後再也不敢跟家住。

這個男人在臨死之際,終于恢複一點對小春的關心。

小春看上去依然冷漠,可是她忍不住來到王強身邊,握住他的手說,挺不住就去吧,走了就解脫了。說着眼淚也落下來。

我聯系師傅,說王強可能不行了,來接吧。

她問我,王強是誰?她過了一陣才想起這個人來。

打完電話不多久,王強咽氣了。

我們把王強接回機關,小春害怕,還是跟着過來了。我換上工作服,開始三鞠躬,對王強說他受罪了,一路走好。接着給王強洗澡,正值天熱,他剛來的時候還挺新鮮,沒多久他就臭了,一切都按正常進行:洗頭,洗身子,剪指甲,封嘴,穿衣服。

和我接觸過的其他逝者不同,他因為喝百草枯吃不下飯,臉幹癟,枯瘦,眼底下烏青烏青的,嘴唇發紫,說句冒昧的話,我覺得此刻的王強,像是一具僵屍。

王強需要停靈等待火化,小春有時候會咪一會兒,有時候坐那一根接一根抽煙,我走過去跟她聊起來,終于得知王強為什麼喝下百草枯。

那天晚上,王強的老友過來看望他,在門口遇見小春,剛打聲招呼,王強沖出屋,拿了根木棍,擡手就要打人。他瞪着眼睛喘粗氣,一腳踹翻老友,說朋友妻不可欺。他老友懵了,問他說啥呢。

小春一直在攔着王強。

老友走後,王強沒有好臉色地說,學會護犢子了是吧,覺得人家有錢,跟人家過。他把能摔的東西都摔了,嘴裡還說着,娶了小春就倒黴事不斷,都是小春妨的,小春克他。

小春忍不了,也砸東西,還嘴罵他,說從一開始她就沒看上王強,快二十年,她沒有一天愛過王強,不過是為了當年在工地能有人保護她。

兩人在東屋叮咣一頓砸,把孩子也吓一跳。小春帶着孩子就要出去。

王強喘着粗氣,在屋裡扯個嗓子喊,你今天敢走,我不活了。

小春沒回頭,帶着孩子去村裡小賣店,想讓王強獨自冷靜下來。

沒想到,王強看見爐子旁有一瓶百草枯,就把院門鎖上,擰開喝了。喝完以後肚子疼,後悔了,想找人救他,于是忍着疼往院裡走。鄰居看見王強捂着肚子趴在地上,趕緊叫了救護車。

沈陽的醫院治了幾天,讓他們把王強接回家,意思就是治不了,隻能回家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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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強走的時候沒穿鞋,農村說這個叫穿什麼小鞋,恨這個人才給這個穿鞋。

我問小春穿嗎?她說不穿。

我和師傅一起給王強化妝的時候,小春跟我說,給他收拾這麼好幹啥?都浪費時間。

她嘴上說着,眼神卻一刻也沒離開過王強,我透過她去看,似乎看到的不是如僵屍般的男人,而是兩人恩愛時的那個王強。

她又哭了。我覺得她不止在哭王強,也在哭自己終于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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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說,她現在一閉眼都是王強,有王強對她的好,也有噩夢。她不敢回家住,在殡儀館待着也害怕,我陪着她,問她為什麼不離婚。

她說離婚丢人,而且自己不認識字,這幾年認識的字還是兒子教的。她也不想兒子沒父母。

我說你想過嗎,你嘴上說的不想兒子失去的,其實兒子已經失去了。

我說你還年輕,後半生有好的再找。她說不找了,這輩子她都沒活明白,一開始離家出走是跟父親賭氣,想讓父親關心她,結果把自己搭進去了。稀裡糊塗跟了王強以後,想好好過日子,最後弄得這麼一個收場。

她感覺自己坑了自己,活該遭這些罪。

起初我不了解小春的選擇,怕自己挨欺負,就随便抓了王強來結婚。但後來慢慢看,我竟對她感同身受,小時候沒有人引導,她渴望愛,有人對她好一點她就跟這個人走了,更别提王強曾經對她那麼好。

在她的觀念裡,再難也不能離婚,不能讓兒子像她一樣失去父母關愛,不能拆散這個家。可是無形中,她不想兒子失去的,最後也都失去了,她被自己的觀念,思想禁锢住了。

直到現在,這段婚姻以慘烈的失敗告終,小春開始怨恨當初的自己。

眼前她說的話,讓我想起自己那段失敗的婚姻。我面對的是一個賭博、找小姐欠錢,需要我還債的男人,他将我搞得焦頭爛額,我每天要工作,要還債,還要面對不明來路的女人,可是我依然不願意離婚,覺得那是我的失敗。

我整宿睡不着覺,煙酒不斷,三天兩頭文身,拿各種方法懲罰那個瞎了眼的自己。

等到我下定決心離婚,很久以後才意識到,其實那些自我折磨、痛苦悔恨根本沒必要——

困境裡的選擇哪有好的呢,隻有壞的和更壞的。寬容一些,原諒過去的自己吧。

我又問小春,這些事都結束了,準備帶兒子去哪?小春沒說話,直愣愣地在那發呆。

轉眼秋天,我幹活時偶然又路過小春的那個村子,猛然發現,小春家變了模樣,變成二層小别墅。

我打聽了一下,小春離開了,離開的時候村裡人都不知道,也是看見房子重新蓋了,才知道換了主人。到那一刻為止,還有婦女在那吐唾沫說,這個禍害走了好,村裡清靜了。

我真想抓她衣領問她一句,到底誰是禍害?

我覺得小春離開是正确的選擇,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遇到她。

2021年我在購物中心溜達,發現一家新開的麻辣燙店,在那裡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小春。

我偷偷地看着她,店裡生意很好,她忙來忙去,精神狀态好太多了。王強葬禮時的她,整個人都是疲倦狀态,眼神空洞,現在的她精神狀态很好,還是那頭紅發,皮膚保養得很好,眼裡有光。

她還是那麼的漂亮,我不禁感慨。這樣多好啊,不依靠任何人,她這一次才算真正找到了自己,把自己想要的日子過起來了。就像我,終于勇敢的離婚了,不去怨恨當初在困境下選擇忍受的自己。

我認識了現在的老公,得到了我自己想要的日子。

我在心裡祝福她越過越好,更希望她到一個更好的環境裡,不必遇到壞人,亮出手上紋着的那朵小花。

我在東北當入殓師:有個妻子求我,給活着的丈夫辦場葬禮

讀完這個故事,我想起看過的一部短篇小說,講的是一個盲女孩和奶奶相依為命,奶奶身患絕症,知道自己活不長,是以對孫女進行一系列的改造。

奶奶先是剃掉孫女的頭發,給她換了男孩的衣服,接着拿布紮緊胸,讓女孩學會站着小便,還逼她記住村裡的每一個地點,距離她家有多少步。

奶奶知道,隻有做到這些,這個盲孫女才能活下去。

在小春的童年中,一個這樣的角色都沒有。沒有人告訴她,該怎樣生活,怎樣成長,怎樣保護自己。是以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僅僅是因為管吃管住,就去工地幹活,遭遇暴力,首先想到的是找一個保護者,而不是報警,或者盡快逃離那裡。

她的一生都在尋找依靠中度過,所有行動都是在他人的庇護下尋找出路。她太渴望一個家了,即使再殘破,也要縫縫補補,這或許是她不敢逃離這段婚姻的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