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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場·視線

作者:文彙
片場·視線

今年1月,哥倫比亞影業迎來100周年大慶,“火炬女士”照亮影史長河100年。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與哥倫比亞影業攜手策劃“百年造夢”慶典單元,展映的兩部弗蘭克·卡普拉導演代表作《一夜風流》和《史密斯先生到華盛頓》,不僅締造哥倫比亞影業早年的輝煌,更為好萊塢制造“美國故事”的範本。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好萊塢傳承至今的一部分“傳統”,是由卡普拉創造的,他是電影界的“美國隊長”,盡管他來自一個貧窮的西西裡移民家庭。

卡普拉出生于西西裡島的偏僻鄉村,5歲時随家人移民美國。這一家人在紐約上岸時,沒有一個人會說英語。他原名弗蘭切斯卡·羅薩裡奧·卡普拉,這是個一目了然的典型意大利名字。卡普拉對自己的意大利裔身份諱莫如深,在離家求學時就設法掩飾,甚至切割他和意大利裔社群的關系,斬斷少年時代在洛杉矶紅燈區賣唱的痛苦回憶,并且把名字改成更美國化的“弗蘭克·卡普拉”。這是他身上相當沖突的一點。他電影裡的那些“一文不名”的主角們絲毫不卑怯于低微的出身,他們經曆各式各樣的挑戰和冒險,在艱難時世裡反複驗證着“小人物也能成大英雄”的人間童話。這些成人童話的創造者卡普拉,在他的現實人生裡走過了截然不同的軌迹,他的個體身份認同是一場絢爛“美國夢”包裹着陰翳之心。

1918年,卡普拉從加州理工大學的化工系畢業,當時一戰尚未結束,他被征兵入伍,在大戰的最後一年裡,做美國陸軍的随軍數學老師和助理軍需官。退伍後,他找不到固定工作,做過圖書推銷員、補課老師、園丁和臨時演員等各種零工,直到意外給舊金山的一位舞台劇演員拍了部短片,順勢進入正處在飛速上升勢頭中的美國電影業。從1922年到1928年,卡普拉從片場雜工做起,剪輯、場記、道具師、攝影助理和編劇,這個行業所涉及的每個工種他都能做,在默片向有聲片過渡的那兩年,他已經能獨立執導賣座喜劇。1928年,他加入哥倫比亞影業,開啟他和片廠共同的“黃金十年”。

早期的好萊塢,群星閃耀的米高梅和财大氣粗的華納、派拉蒙合稱“三大家”,哥倫比亞影業被視為“窮街小廠”,即便捧紅了芭芭拉·斯坦威克、《閑花淚》和《奇迹女人》等電影大獲成功,到1934年,哥倫比亞影業仍是一家捉襟見肘的中小成本電影公司。這年《一夜風流》開機,男主角克拉克·蓋博是米高梅的頭牌,正和公司鬧沖突,米高梅高層一氣之下把他發配到哥倫比亞演小成本愛情片,以示懲戒;女主角克勞黛·考爾白的東家是派拉蒙,哥倫比亞影業給對方寫了欠條“借貸”女明星。考爾白扮演逃婚的白富美,蓋博是痞裡痞氣的窮記者,這對狹路相逢的歡喜冤家,從相看兩厭到非卿不可,兩人之間隔着的階層壁壘,就和那道虛張聲勢的毯子牆一起,在真愛的小号曲裡塌方,窮小子抱得美人歸。當時整個好萊塢認為這是一部小打小鬧的糖水愛情片,誰能想到,這将是一部空前絕後橫掃奧斯卡獎的“神作”,之前沒有、之後也再沒出現過任何一部電影像《一夜風流》這樣,包攬奧斯卡最佳影片獎、最佳男女主角獎、最佳導演獎和最佳改編劇本獎。

《一夜風流》是1930年代最賣座,也風評最好的浪漫愛情片。今天的觀衆也許會揶揄這部電影的情節“全是套路”,但是在90年前,卡普拉和他的編劇是這個“萬金油套路”的創造者。這部電影成為好萊塢愛情電影的模本,哪怕黃金好萊塢成了舊好萊塢,舊好萊塢更新到新好萊塢,“愛情電影”這種類型沒有被消除,它的核心元素、議題和沖突方式,甚至男女主演産生銀幕化學反應的表演思路,都在延續着《一夜風流》締造的“傳統”,這是好萊塢的“傳承”。

在《一夜風流》首映時,這部電影更有一層别樣的“時代意義”。1934年的美國仍被籠罩在大蕭條的陰雲下,卡普拉在普遍絕望的困境中制造了喜劇的神話。《一夜風流》的“神話”不是一夜暴富或跨越階層的幻夢,正相反,電影裡的每個人的處境實則是很糟糕的,金尊玉貴的女孩跌落了階層,一無所有的年輕人找不到奮鬥的路徑,他們相愛相殺的公路愛情,何嘗不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浮世繪。卡普拉沒有美化貧窮和痛苦,但是他有一種寶藏般的幽默,這種幽默帶來了通透和超越感,把沉痛的現實主義轉換成愉悅的喜劇。

卡普拉和哥倫比亞影業之間共享的“最好的時光”,是導演和片廠互相成就的。片廠給予導演足夠的創作自主權,允許他在通俗情節劇裡作出暗藏鋒芒的政治表達,導演投桃報李,調配出能被最大公約數的觀衆所樂于接受的“美國故事”。《史密斯先生到華盛頓》就是雙方合作的高光時刻。《史密斯先生到華盛頓》和《迪茲先生進城》《約翰·多伊》《生活多美好》被并稱“卡普拉爆米花”,這四部影片的共性都是講述來自美國小鎮的小人物,以一腔理想主義的熱血對抗腐敗的精英階層和被他們把持的社會系統,小人物為更廣大的沉默的大多數謀權利。卡普拉曾經總結過他的創作:“我一定會站在生來貧窮、生來低微、因為種族或階層而被輕賤的那個群體一邊,至少在銀幕上,我可以讓他們赢。”結合他的電影,這構成了資訊量極大的表達。

當美國戰後的年輕人展開轟轟烈烈的嬉皮士運動,好萊塢走到新舊交替的十字路口,卡普拉離開電影界,大隐于世地種起牛油果。他的創作集中在大蕭條和二戰以後,在美國社會最彷徨時,他的電影帶來黑暗中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