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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兩年被家暴16次當事人:如今我不止為自己而活

作者:黑龍江網

次元新聞記者 王林曦 王可欣

見到小謝時,距離法院當庭宣判離婚已過去近一個月,她的氣色看起來略有好轉,罩在一條寬松的黑色連衣裙裡,整個人顯得愈發瘦小。

談起來之不易的親子時光,她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女兒如今兩歲零三個月大,平時非常喜歡被媽媽抱着,但小謝的身體狀況卻根本支撐不了太久。“她的性格有點像男孩子,比較大膽,我覺得很好,至少不會像我一樣被人欺負。”

6月21日,小謝再次來到醫院檢查。此前她被診斷為左腎喪失功能,這一次則被告知肌酐過高影響雙腎,左腎已經萎縮到幾乎看不見了。看着手裡的檢查單,她蹲在醫院門口哭成了淚人。

“我的身體我清楚,可能也活不了多少年,但如果他沒有被判死刑,我的生命就正式進入倒計時了。他出來的那天一定會再次找到我,而下一次,我不可能有這麼幸運了。”

專訪兩年被家暴16次當事人:如今我不止為自己而活

6月18日,次元新聞專訪小謝。次元新聞記者 王可欣攝

01 “以前覺得他老實本分,甚至有些懦弱”

小謝說,自己這個婚是稀裡糊塗結的。

大學剛畢業,她借了15萬“高利貸”做啟動資金,白手起家幹起了服裝生意。原本3個月的期限,她用1個月零28天就連本帶利全部還清了。4年内,她在北京先後開了4家服裝批發檔口,還把哥哥一起帶入行。

這之後,她帶着在北京掙下的180萬元身家去廣州開服裝廠,一年後因經營不善回了四川老家。2020年7月,小謝在電商平台直播賣衣服,前夫賀峰(化名)這期間與她相識。

賀峰比小謝年長5歲,身高1米78左右,在成都開公司,做廣告和裝修生意。“剛認識他的時候,我覺得這個人很老實本分,甚至有點懦弱。”

小謝記得,某次她與賀峰和另一位朋友出門吃宵夜,結賬後準備離開時突然被一位酒醉的男人拉住,要求一起喝一杯。而賀峰隻簡單說了句“這是我女朋友”,撥開男人的手就走了。

“換成别人,就算不動手起碼也會兇對方幾句維護自己的女朋友吧?後來他可能也看出我不太滿意,主動解釋說自己現在上有老下有小不能那麼沖動了,好像還蠻有責任感的。”

小謝對賀峰第二個印象就是非常愛罵人,私下裡随時随地都能罵出很難聽的話,罵身邊的朋友,罵開車慢的司機,罵一切看不慣的人和事。“我當時感覺這個人好沒素質。”

專訪兩年被家暴16次當事人:如今我不止為自己而活

2021年4月,被家暴之前的小謝在直播中展示服裝。受訪者供圖

交往兩三個月後,賀峰開始頻繁催促小謝結婚,早也問晚也問,還說一年内如果不結婚就分手,但小謝依然沒有松口。2021年4月29日,小謝的表妹準備領結婚證,賀峰得知後再次提出“我們也結婚吧”,小謝反問為什麼,他便用激将法逼問“你是不是不敢?”小謝回嗆“我有什麼不敢的?”一來二去,婚事就被這麼草草定下了。

2021年5月20日,天陰沉得厲害,從民政局出來後小謝并不開心。她獨自一人來到老家頂樓的天台,給父親和哥哥分别發了一條自己結婚的消息,父親回複了一個點贊的表情,哥哥則囑咐她如果有理想就展翅高飛去追求,如果沒有,平平淡淡地生活也挺好。

那天下午,小謝在天台哭了許久。

“我覺得結婚對不起自己,但不結婚又對不起父母,他們畢竟年紀大了,每天還要為我的事情操心。”

沒有婚禮,沒有彩禮,有的隻是一本鮮紅的結婚證。

此時,距離她被第一次家暴還有不到2個月,距離擺脫這段恐怖的婚姻還有近3年的時間。

02“懷孕不到一周,我被掐脖子扇耳光”

小謝原本的人生規劃裡從來沒有生孩子這一選項,此前,她和朋友又合夥租了一個很大的門面,準備重操舊業賣服裝,沒想到卻等來了自己懷孕的消息。

“他當時還挺高興的,之前就總說沒有孩子夫妻感情不穩定之類的話,但我當時感覺很慌,非常慌。”

時間來到了2021年7月8日晚,這一天,賀峰與前妻的兒子告訴小謝,賀峰白天送他們母子二人去機場的途中,躺在了自己母親的腿上。于是小謝發消息詢問,沒想到坐在客廳的賀峰二話沒說,沖進卧室先搶走了小謝的手機,緊接着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狠扇耳光,扇了幾下後覺得手疼又改用手機繼續扇,一邊扇還一邊嚷着“我讓你瞎說,我讓你瞎說!”

原本躺在床上的小謝徹底懵了。沒想到賀峰扇完耳光還不解氣,又拖着小謝從小區後門拐進了一個十分昏暗的小公園,身上的衣服都被地面磨破了,鞋也不翼而飛。緊接着,他把小謝摔在公園長椅上繼續打她的頭,扇她的臉。陣陣痛感從腹部傳來,鮮血慢慢順着大腿滴落。

“我當時光着腳站在馬路邊,正好碰到一位男士和一位美團外賣小哥,他一看來了兩個人就丢下我回家了,最後是外賣小哥送我去附近的醫院,而我被診斷為先兆性流産。”

報警後,小謝在警察的陪同下回家取衣服。由于婚後和賀母住在一起,警察便與其交代,如果賀峰再有家暴行為将被拘留,而賀峰則全程躲在卧室裡玩手機。當晚,小謝被賀母帶到賀峰的妹妹家,她聽見妹妹問媽媽:“他怎麼還打人,他怎麼還要家暴,我還以為他這幾年都已經改了。”

小謝這才知道,賀峰家暴早有前科,當晚就提出了離婚,但遭到了賀峰拒絕,他還寫下保證書承諾,稱如果再有下次,就賠償小謝一百萬元。考慮到對方是一個嗜錢如命的人,小謝猶豫着相信了。不久後,小謝回到老家告訴了父母這件事,賀峰也當着二老的面再三道歉、忏悔,最終獲得了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然而,就在不久後的七夕,小謝第二次遭遇家暴後驚恐地發現,保證書不見了。

03“兩封家庭暴力告誡書對他沒起到任何作用”

賀峰的前妻曾經告訴小謝,他打人都是“往死裡打”,除非自己打累了,否則不會收手。被打的次數多了,小謝逐漸總結出賀峰家暴的規律:“一次大家暴往往跟着幾次小家暴,然後再一次大家暴。家暴時先搶手機,切斷我和外界的聯系。”而她自己也養成習慣,盡可能避免把後背暴露給賀峰,這樣做可以確定在他沖過來毆打自己時,能第一時間護住要害部位。

2022年1月,已經懷有8個月身孕的小謝和賀母坐在客廳,不料賀峰毫無征兆地沖過來扇她耳光,強行将其拖拽到地上,腳踹胯骨、臀部和肩膀的位置,連賀母也無法阻攔,末了,又抄起手邊的取暖爐砸向小謝的頭部。

當晚,小謝準備趁起夜的機會逃跑時,發現家裡的大門果然被鎖住了,于是她翻出一部多年不用的舊手機拍下傷口的照片發給朋友,并強調一定要在第二天早上8點賀峰上班前報警。次日一早,一行人來到警局做筆錄,小謝堅持要求拘留,但最終隻拿到了一封家庭暴力告誡書。等小謝的哥哥匆匆趕來時,賀峰已不知所蹤。看着從小疼愛萬分的妹妹挺個大肚子,半邊臉紅腫淤青,額頭也擦破了皮,往外滲着血,他心疼極了,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妹妹婚後一直遭受着家暴的折磨。

然而,這次“大家暴”再次随着賀峰登門道歉下跪忏悔寫保證書而收場。他求小謝和家人看他表現,還說再有兩個月孩子就要出生,這期間,如果自己再動手,等孩子生下來兩人就和平離婚。

專訪兩年被家暴16次當事人:如今我不止為自己而活

第一封家庭暴力告誡書。受訪者供圖

可就在同年9月,當小謝抱着半歲大的女兒坐在副駕駛,提出讓賀峰給女兒買一把不到200元的嬰兒餐椅時,惱怒的賀峰突然從駕駛位左側抽出一把刀,砍在小謝頭頂。

兩人在經濟問題上一直有分歧。起初,小謝和合夥人先後檢查出懷孕,又逢疫情,賀峰便說服小謝把店關了,在家專心照顧孩子,他來賺錢養家。賀峰承諾,小謝孕期花銷由他承擔,并給小謝開了一張每月2000元額度的親屬卡。

但很快,親屬卡就被賀峰停了。一次兩人在街邊散步,小謝用親屬卡買了一份8塊錢的狼牙洋芋,回家後賀峰大發雷霆,指着小謝的鼻子罵:“媽賣批!天天都花老子的錢!我要對你進行經濟制裁!”之後整個孕期的補品等開銷都是小謝一人承擔,往後的婚姻生活中兩人也是各花各的。由于賀峰一直阻撓小謝外出工作,從前的積蓄慢慢見底,她隻能偷偷找機會做些零工補貼家用。

事發後,小謝頂着滿頭滿臉的血請求賀峰送她去醫院,對方并未理會,加速開回了小區停車場,停車時還非常刁鑽地讓小謝一側的車門緊靠牆壁無法打開,她剛起身試圖從後座逃跑就挨了一耳光。

“我說我想去醫院縫針,他說不行,反正也死不了。”

随後,賀母下樓接走了渾身是血的孫女,沒多過問就離開了。

車廂裡,賀峰十分冷靜地把那把刀遞給了小謝。“來,你捅我,今天我一定要見血,如果今天我不見血,我們倆誰都别離開這輛車。”看小謝沒有動作,他果斷在自己大腿上紮了兩下,被小謝一把奪過刀扔掉。“刀上面已經有你的指紋了。”随後他把手機鏡頭對準小謝,錄了一段視訊:“看,就是這個女的給我戳的。”

專訪兩年被家暴16次當事人:如今我不止為自己而活

被砍傷的頭頂。受訪者供圖

由于賀峰始終沒有理會小謝去醫院的請求,兩人決定直接回家。下車後小謝拼命向前跑,但很快又被抓了回來。最終,在小謝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求下,賀峰終于同意送她去醫院。然而開到一處岔路口時,他卻直接右轉改去派出所報案,聲稱小謝用刀捅傷自己。小謝表示,可以調沿途的監控或行車記錄儀,這次一定要将賀峰拘留,但警方最終并未調取監控。

婦聯、社群、民政局、12345政務服務熱線……所有方法中,報警幾乎成了小謝在遭遇家暴時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一共報過六次警,但每當她鼻青臉腫、流着血出現在派出所尋求保護,要求民警拘留賀峰時,都能聽到同樣的回複:“我們辦案有程式,不是你想拘留就拘留的。”民警勸她:“兩口子打打鬧鬧很正常,為了孩子,你看你這懷着孕挺着個大肚子,(拘留)會影響你孩子。”每一次放人前,民警都會訓誡賀峰:“下一次你再這樣子(家暴)我就要拘留你了。”

截止到最後一次施暴被刑事拘留之前,賀峰從未被拘留過。

這次也不例外,第二天一早,賀峰被放了出來,外加第二封家庭暴力告誡書。

“沒用的,這個告誡書對他沒起到任何作用。他說下一次要把我家暴死,讓我沒有再報警的機會。”

在小謝的印象裡,16次的家暴中,有10次她都逃跑了,但每次都會被抓回來。這次她決定跑遠一點,去重慶投奔朋友。這期間,她從未用過自己的手機号、身份證和健康碼。但無論她逃去哪裡,總能被賀峰找到。後來,她想着最危險的地方或許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個人偷偷跑回了成都,在離家很遠的地方找了份工作,也重新租了房子。

2022年10月27日傍晚,當小謝下班從地鐵站出來,擡眼瞧見10米開外靜靜站立的賀峰時,她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自此之後,賀峰每天都會接送小謝上下班,并威脅她如果敢逃跑就帶着孩子去她的機關鬧。沒辦法,小謝隻能妥協。期間賀峰多次提出讓小謝搬回家住,但小謝的回答隻有一句離婚,緊接着就會遭到一頓拳打腳踢。

“他甚至還哭了,說自己在成都找了我1個多月,花掉5萬多元。在加油站貼尋人啟事,說我産後抑郁、精神失常、離家出走;給出租司機錢,讓他們在司機群裡釋出尋人資訊,但都沒奏效,最後還是找關系,通過技術手段找到的我。”

“他說隻要我還在中國,我還活着,就能找到我。”

04“一桌砂鍋全潑在我身上,那次他終于同意離婚了”

第15次家暴發生後,賀峰第一次松口同意離婚。

2023年4月15日中午,小謝帶着賀峰跟另一位女性朋友去吃砂鍋,席間聊到這位女伴和男朋友間因為金錢引發的沖突,小謝特意沒參與這個話題,沒想到賀峰的矛頭突然直指小謝,大喊道:“你一天天穿得什麼玩意啊?像出去賣的一樣!”

當天,小謝身着白色短袖,到腳踝的黑色長裙,頭戴一頂黑色棒球帽。因為不想在大庭廣衆起争執,小謝隻得安撫道:“你說我是什麼就是什麼,趕緊吃飯吧,别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下一秒,賀峰筷子裡的菜還沒送進嘴裡,就把桌上的砂鍋接連潑到了小謝的身上。火燒般的痛感瞬間襲遍全身,服務員立刻打電話報警,但賀峰卻早已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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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謝被潑灑滾燙的砂鍋。受訪者供圖

到醫院簡單處理後,小謝在朋友的陪伴下來到派出所,一直等到快下班賀峰才姗姗來遲,嘴上說着“你趕緊跟人家說沒什麼事兒,我要走了,還忙着呢。”當她再次提出要求拘留對方,等來的卻還是一句勸和。

小謝崩潰了。

“警察告訴我,以他們對這種人的了解,家暴是改不掉的,如果拘留他,下一次他很有可能直接殺了我。但我真的很崩潰,到底有誰能保護我?”

由于始終僵持不下,小謝提出要麼離婚要麼拘留。最終,兩人以小謝放棄女兒撫養權、淨身出戶,每月支付賀峰5000元撫養費的條件達成共識,簽署了離婚協定,約定于當年的5月19日,到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

走出派出所的大門,賀峰警告小謝:“我留這一個月的時間是用來修複感情的,不是用來離婚的。你别忘了你現在還是我老婆,我們還沒有去辦理離婚證。”

之後的幾天,小謝拜托自己做實習律師的朋友寫了人身保護令和離婚申請書。她也向民政局反映過家暴的事,民政局給她提供了離婚所需的檔案材料。2023年4月24日,小謝到武侯區人民法院送出人身保護令申請和離婚申請書。看到她前胸後背的燙傷,視窗從業人員也十分同情,但因離婚申請書缺少賀峰的身份資訊,從業人員讓她當天回去補齊材料,次日一早幫她盡快辦理。

不料,就在當晚回出租屋的路上,途徑一段沒有路燈的小道時,對黑暗的恐懼促使她本能地跑了起來,卻被等候多時的賀峰突然從背後撲倒在地,并強行拖上車。

這一夜,成了小謝日後最痛苦的回憶。

05“看在我為你生了一個孩子的份上,求你救救我吧”

小謝是被摔到床上震醒的。不是在家,而是一家酒店内。

睜眼後的第一個畫面就是賀峰在翻她的包,看到裡面的人身保護令申請和離婚申請書,賀峰前所未有的憤怒。

第一拳砸到身上的時候,小謝整個人仿佛被扼住了喉嚨,求救也喊不出,隻能在猛烈的拳打腳踢下無聲地張着嘴不斷躲避。那些拳頭和踢打像雨點般砸向她的腰腹。賀峰一邊毆打,一邊不斷重複着:“我跟我媽已經交代好了,把你弄死了,我就去給你抵命!”

在挨了鼻梁一拳後,小謝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躺在床上。肚子由于遭受毆打已經漲大,難以忍受的疼痛持續從腹部傳來。

“我怕激怒他,當時一直在求饒。我說老公求求你,看在我為你生了一個孩子的份上,求你救救我吧,求求你……”

然而小謝等來的隻是又一記耳光和一場強行發生的性關系。由于小謝一直大喊肚子疼,賀峰離開的時候還罵了一句“真他媽掃興!”

正當小謝以為折磨人的手段結束了,終于有可能去醫院時,賀峰直接躺在她身邊睡下了。

專訪兩年被家暴16次當事人:如今我不止為自己而活

一道從胸口處到肚臍下10厘米的口子。受訪者供圖

連日來為了送出材料而奔波,加上自己的事業終于有了一點起色本就令小謝疲憊不堪,在遭受過一頓毒打後精神就更加恍惚。雖然萬分困倦,但她一直在心裡提醒自己不能睡,如果睡着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一夜無眠,小謝忍着劇痛硬生生扛到早上。

賀峰起床後接了一通工作上的電話,就在這時,她聽到走廊傳來響亮的關門聲,便以上廁所為由,将自己幾乎癱軟無力的四肢慢慢挪到了門旁,打開了一道縫隙大喊救命。賀峰聽到後迅速捂住她的口鼻,把門反鎖,将她關進廁所。

幸運的是,門外的男子不論賀峰說什麼,堅持要讓小謝親自露面,否則就報警。賀峰不堪其擾,拖着小謝來到了酒店後身的花園,那個他第一次實施家暴的花園。

“後來他把我拖上了車,先去加油站加油,接着去機關處理工作,之後自己又在車上工作。我實在疼得受不了了,就拍車窗求救,他才終于把我送到了醫院。”

到了醫院,賀峰仍然在拖延時間。先讓表弟把車停到停車場,随後逼問小謝是不是又準備報警,等到她又開始拍車窗向路人求救時才讓她下車,而此時的小謝早已用盡了自己最後的力氣,直接摔倒在地。

失去意識前,她拉住醫生喃喃道“救救我”,随即聽到醫生大聲說“病人沒有脈搏了,馬上送手術室!”

小謝終于失去了意識。

15點47分,小謝的哥哥收到了賀峰發來的一個醫院定位。從小呵護備至的妹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這個男人打進醫院,他恨他心狠,也恨自己無能,回了一個“滾”。20點,他趕到醫院,打電話給賀峰,問妹妹在哪。電話裡傳出他一貫冷靜的聲音:“這次情況有點嚴重,失手了,在ICU。”

專訪兩年被家暴16次當事人:如今我不止為自己而活

傷情鑒定 圖檔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這次“失手”導緻小謝肋骨骨折、十二指腸斷裂、小腸梗阻,以及腎、肺、胰等器官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這使得她需要終身挂着糞袋生活。經鑒定,她全身多發損傷,其中重傷二級4處、輕傷二級5處、輕微傷1處。

然而,當時躺在ICU的小謝并不知道這一切,她隻覺得非常渴,多數時間都在昏迷。當又一次被人喚醒後,她看見了自己的爸爸媽媽、哥哥和嫂子。

“爸爸當時拉着我的手說,乖乖,要加油啊,沒事的,隻要你想活肯定能活下去。”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親流淚,老人怕給她增加壓力,背過身去,一遍遍默默擦淚。

“爸爸别哭,我不疼。”

小謝在ICU躺了8天。醫生在她身上剖開一道從胸口處到肚臍下10厘米的口子,修補她破裂的髒器、排出腹腔中的大量積血,縫合的傷疤猙獰般凸起,痛徹心扉的感覺每天都折磨着小謝。“當時我就想喝口水,讓我痛痛快快地活十分鐘然後死掉也願意,真的太痛苦了。”

2023年4月29日,賀峰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而在小謝前後近一個半月的住院過程中,賀峰的家人從未表示過一絲歉意或關心。唯一的交集就是讓小謝出具刑事諒解書——因賀峰婚後兩年内長期頻繁對妻子施暴,去年年底,武侯區人民檢察院以他涉嫌故意傷害罪、虐待罪為由向武侯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在某些情況下,出具刑事諒解書可以減輕犯罪嫌疑人的處罰,或者幫助犯罪嫌疑人取保候審。

“我沒同意,他爸爸就到我父母家,揚言自己黑白兩道通吃,如果不簽就殺了我們全家。”

2023年6月中旬,小謝帶着哥哥與賀峰的妹妹及律師見面,律師一共轉達了兩點要求:一是讓小謝把孩子帶走,因為賀峰出來以後還會再有自己的孩子;二是讓小謝出具刑事諒解書,如若不能,以賀峰的性格出來後不會輕易饒恕她。但小謝此行主要為了拿到賀家拖欠已久的醫藥費。此前,小謝的父母已經支出30餘萬元醫藥費,賀家原本承諾支付的16萬元醫藥費也以“沒錢”為由,最終隻給了8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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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謝的腎功能檢查報告單。受訪者供圖

出院後,小謝因腎髒問題所引發的後遺症也在慢慢顯現。平日裡,牛奶、雞蛋、蔬菜、湯一類的食物都不能吃,因為腎髒代謝不掉;臉和腿經常水腫;近一個月,她又突然出現了耳鳴的情況,“轟隆隆”的響聲令她寝食難安。

除此之外,那些看不到傷害也被留了下來。她變得内向、敏感,除去自己的家人和最信任的幾個朋友,她封閉起自己,很少出門逛街,也幾乎不與其他人交流。“我害怕,感覺外面的人都是壞人。”她被診斷出創傷後應激障礙,看到賀峰的照片或者其他和他有關的事物,或者聽到賀峰家人的不實言論,都會控制不住地發抖。身上的傷疤和造瘘口,讓她感到自己丢了健康、沒了尊嚴,數次想到自殺。是家人無條件的支援和關愛讓她一次次重新振作起來,等待正義降臨的那天。

2024年5月31日10時,小謝起訴賀峰的離婚糾紛案在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區人民法院非公開審理。

庭審現場,賀峰面對自己家暴的事實矢口否認,他聲稱自己還愛着對方,要共同撫養孩子。聽到這裡,小謝整個人幾乎崩潰了,她控制不住地全身發抖,眼淚串成線地往下流。幸運的是,法院判決準予小謝與賀峰離婚,女兒由小謝撫養。賀峰按每月2000元标準一次性支付女兒至十八周歲的生活費,女兒的醫療費、教育費由小謝與賀峰分别負擔40%和60%。

另外,小謝的訴求還涉及婚後财産劃分。因懷疑賀峰将财産轉移到幾名親屬名下,小謝另案起訴賀峰及其親屬非法轉移夫妻共同财産。5起侵權責任糾紛已于5月30日在武侯區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完畢,擇日宣判。

除上述訴求外,小謝的離婚糾紛起訴狀顯示,原告請求判決被告賠償因家庭暴力導緻原告嚴重傷殘的損害賠償金80萬元、精神損害賠償金10萬元。

當晚20時30分,結束了庭審的小謝走出法院大門,豎起大拇指,流着淚說:“今天開始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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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31日晚,成都市武侯區法院外,小謝告訴記者,法院當庭判決準予離婚。

06“我想讓其他家暴受害者看到希望”

自小謝的事情第一次被廣大網友所知曉到如今,她也成為了無數家暴受害者心中那道微弱的光。“我永遠不會忘記2023年6月25日,那是第一次有媒體報道我的事情,我感覺自己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是手術之後我第一次流淚。”

事件發酵以來,小謝每天都會收到許多同為家暴受害者的私信。他們中有人鼓勵小謝一定要堅持維權,有人向她傾訴自己的遭遇詢問解決的辦法,也正是這許許多多血淋淋的事實,讓小謝萌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使命感。

“從前我隻是為了自己能活下去,但現在我更希望能替大家讨回一個公道,想讓其他家暴受害者看到希望,也讓大家明白家暴不是什麼家務事,而是違法的行為。”

“希望所有被家暴的婦女兒童都可以勇敢地站出來,隻有這樣,才能更有效地維護我們自己的權益,才能避免更多像我們一樣的受害者繼續遭受痛苦。”

婚戒隻為見證愛意的永恒,不是應該承受暴力的枷鎖;家是吾心歸處,不是盛放暴力的隐秘角落。小謝的離婚案雖然告一段落,但關于如何更好地反家暴,如何進一步保障婦女兒童權益的讨論仍未停止。接下來,對于賀峰被控犯故意傷害罪、虐待罪一案,小謝正在進行傷殘等級鑒定和損傷程度補充鑒定,待鑒定意見出具後,将擇期審理。次元新聞将持續關注本案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