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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蘇《對門》

作者:齊魯青未了

1

引鳳樓位于武漢某所大學最好的地段,綠樹掩映,紅花簇擁,是學校為了招募高端人才而修建的一片聯體别墅。牛尖教授住在康莊教授對門。或者說,康莊教授住在牛尖教授對門。兩位教授雖然對門而居,但此前并無任何交集,甚至連話都沒說過一句。因為,牛尖教授調來這裡才剛剛半個月。

直到牛尖住到康莊對門的第十五天,兩位教授才開始往來。那天傍晚,臨近吃晚餐的時候,牛尖突然和他夫人殷婕轟轟烈烈地吵了一架。正是由于這一架,牛尖引起了康莊的關注。

牛尖是一位研究邏輯學的教授,在學術界頗有影響,四十出頭就評上了長江學者。他出生于哈爾濱,長大後求學于北京,後來長期任教于天津一所高校,屬于地道地道的北方人。在北方,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他都稱得上如魚得水。人過中年,牛尖之是以毅然南下,主要是因為夫人殷婕。殷婕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始終無法适應北方幹冷的氣候,做夢都想回到武漢。當然,校方給牛尖提供的五十萬年薪也十分誘人。另外,這片寬敞而舒适的引鳳樓也讓他怦然心動。

吵架的起因,源于牛尖為殷婕的表弟做媒。從天津調到武漢的第三天晚上,恰逢周末,殷婕的表弟楊冠在漢口的花花公子酒店設宴為表姐和表姐夫接風洗塵。楊冠是做鋼材生意的,不僅财大氣粗,而且一表人才。遺憾的是,他在擇偶方面要求太高,總想找一個電影明星似的女人做老婆,結果挑花了眼,拖到三十七歲還是孑身一人。

那天晚上,酒過三巡,楊冠突然借着酒勁,一把抓住牛尖的雙手說,姐夫,你們哈爾濱美女多,幫我介紹一個呗。牛尖一向對說媒這類事情不感興趣,便沒接楊冠的話茬。殷婕卻當真了,連忙拍了拍牛尖的膝蓋,一邊撒嬌一邊央求說,你就幫表弟介紹一個吧,誰讓你是他姐夫呢!見殷婕如此上心,牛尖就問楊冠,什麼條件?楊冠像背書似的回答說,一要五官好,二要身材好,三要皮膚好,四要性感。

隻要符合以上四條,其他都無所謂。楊冠話音未落,牛尖雙眼陡然一亮,猛地想起了他一個中學同學的妹妹。同學的妹妹叫胡姣,天生一個美人坯子,個子高挑,胸挺臀翹,明眸皓齒,風情萬種,人見人愛。可惜的是,她從小無心讀書,高中畢業後連個三本大學都沒考上,自然也沒能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加上眼光挑剔,在婚姻問題上高不成低不就,如今三十五了,還沒找到男朋友。去年夏天,牛尖回哈爾濱見到了那位同學,當他說到妹妹胡姣的婚事時,滿臉都是無可奈何的樣子。

楊冠聽了牛尖的介紹,不禁興奮異常,當即懇求牛尖幫他牽線搭橋,并信誓旦旦地說,姐夫,你讓胡姣盡快坐飛機來武漢一趟,我想和她當面把婚事敲定下來。牛尖好奇地問,這麼急嗎?楊冠說,事不宜遲,再說我們都不年輕了。牛尖猶豫了片刻說,我可以讓她來一趟武漢,但是,你們萬一談不成呢?她來回的費用誰負責?楊冠拍胸一笑說,這個請姐夫放心,不管結局怎樣,胡姣的所有費用都包在我身上。殷婕也跟牛尖表态說,我表弟有的是錢,不會言而無信的。牛尖說,那好吧,我抓緊與我同學聯系。

事情進展很順利,一周之後,胡姣便從哈爾濱飛來了武漢。有點不巧的是,胡姣來武漢的這幾天,牛尖要去上海參加一個全國邏輯學年會,還将在會上做主題發言。這個會在幾個月前就定下了,他非去不可。不過,出于禮節,牛尖還是在百忙之中陪楊冠前往天河機場迎接了胡姣。胡姣的确漂亮,尤其性感。當她身着一款靓麗的風衣出現在楊冠眼前時,楊冠的兩顆眼珠差點從眼眶裡掉出來了。啊,我們好像見過!楊冠激動不已地說,邊說邊把一束鮮豔的玫瑰花遞給胡姣。胡姣雙手接過玫瑰花,微笑着問,我們見過嗎?在哪裡?楊冠想了想說,在夢裡吧。說完,兩人不由得相視一笑。

從機場出來後,楊冠直接用他的寶馬把胡姣帶去了香格裡拉大酒店。他本來邀請牛尖和他們一道去共進晚餐的,但牛尖次日一早要飛上海,便婉言謝絕了。分手的時候,牛尖還衷心祝福楊冠和胡姣心想事成。

牛尖絲毫沒有料到,情況會在兩天之内發生突變。上海會議剛剛閉幕,牛尖接到了同學從哈爾濱打來的電話。同學一開口就質問牛尖,你那個表弟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真是欺人太甚!牛尖霎時蒙了,一頭霧水地問,怎麼啦?同學憤憤地說,你還是問我妹妹吧。她是被你叫去武漢的,你必須對她負責。牛尖立刻撥通了胡姣的手機,問她遇到了什麼麻煩。胡姣先喊了一聲尖哥,接着便泣不成聲地說,楊冠是個騙子!牛尖焦急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胡姣卻突然沉默下來,好半天沒有說話。過了許久,她猛地抽泣一聲說,尖哥,多餘的話,我也不想說了,自認倒黴吧。你讓姓楊的兌現原先的承諾,付我三千塊錢。這是我來回的開銷,包括機票和吃住。拿到這筆錢,我馬上回哈爾濱。說完,胡姣又抽泣了一下。牛尖本想安慰胡姣幾句,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便隻好挂了電話。

回到武漢,牛尖本來打算一下飛機就去找楊冠興師問罪,但一想到秀才遇到兵這句古訓,便改變了主意,直接從機場坐地鐵回到了家裡。他想,隻要見到了殷婕,一切都會真相大白,胡姣那三千塊錢的開銷也會迎刃而解。

牛尖進門的時候,殷婕已經精心備好晚餐。晚餐非常豐盛,都是牛尖喜歡吃的,有排骨煨藕湯,有清蒸武昌魚,還有湯遜湖大閘蟹。可是,面對這滿桌的美味佳肴,牛尖卻一點食欲都沒有。進門後,牛尖扔下行李便問,楊冠和胡姣怎麼啦?殷婕歎息一聲說,唉,他倆沒有緣分啊。牛尖用鼻孔哼了一聲說,什麼緣分不緣分的,你有話直說好了。殷婕索性說,楊冠認為胡姣品質有問題,不想和她往下談了。

牛尖一愣問,品質有問題?楊冠憑什麼這樣說胡姣?殷婕說,楊冠五年前去哈爾濱跑業務,曾在三溫暖城遇到過胡姣。牛尖一下子目瞪口呆了,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棍。大約過了五分鐘,牛尖才如夢方醒地說,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多說什麼了。你告訴楊冠,讓他馬上付給胡姣三千塊錢的來回開銷,打發她盡快回哈爾濱吧。牛尖說完,便坐到餐桌邊準備吃飯。在他看來,楊冠和胡姣的事情已經差不多畫上了句号。再說,他也不想為這件事再傷腦筋。

然而,牛尖剛拿起筷子,殷婕突然說話了。她說,楊冠不同意給胡姣付那筆錢。牛尖驚奇地問,為什麼?殷婕嘟哝着說,楊冠認為胡姣當過三陪,不值得為她付錢。牛尖頓時火冒三丈,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說,豈有此理!胡姣當三陪與他付錢有什麼關系?楊冠那天拍着胸脯跟我發過誓,說不管結局如何,胡姣來回的費用都包在他身上。一個大男人,不能出爾反爾!殷婕低聲說,我勸過楊冠,可他很倔,堅決不肯出這筆錢。聽殷婕這麼說,牛尖肺都氣炸了。他猛然拍案而起,伸手指着殷婕的臉說,胡姣的這三千塊錢,如果你表弟耍賴不出,那就由你出吧。殷婕瞪着眼睛問,憑什麼讓我出?牛尖說,那天是你為楊冠擔保的,保證他不會言而無信。如果你不出面擔保,我絕對不會讓胡姣來武漢。楊冠現在反悔了,你必須替他出這筆錢,非出不可!

殷婕沒想到牛尖會這麼較真。她瞪了牛尖幾眼,然後冷笑兩聲說,假如我不出呢?牛尖見殷婕這樣一副神情,頓時翻了臉。他放開嗓門吼道,你要是不出這筆錢,我跟你沒完!牛尖一邊說,一邊張開兩手,将桌上的碗和盤子全都掀到了地上,打得粉身碎骨。接下來,牛尖索性把客廳的魚缸也砸了。魚缸破裂的聲音震耳欲聾,讓對門的康莊和他夫人于鳳如聞驚雷。

2

康莊比牛尖早半年住進引鳳樓。他也是學校作為高端人才引進的,雖說不是長江學者,但知名度卻遠遠超過對門的牛尖。當然,這與康莊的學術領域不無關系。他研究的是唐宋文學,顯然比牛尖研究的傳統邏輯學受人關注。而且,康莊著作等身,關于唐詩宋詞的專著就有十幾部,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柳永評傳》,出版社加印了二十多次。按理說,康莊評個長江學者是綽綽有餘的。吃虧的是,即将終評的時候,有人突然舉報他在課堂上美化了柳永和妓女的感情。由于這一紙舉報,他的長江學者泡了湯。

調來武漢之前,康莊供職于重慶一所大學。關于康莊的調動,坊間有一種說法,說那個舉報者就是他在重慶的一位同僚。惹不起,躲得起。他于是一氣之下來了武漢。但是,康莊卻否認這種說法。他說,他之是以離開重慶,完全是為了夫人的身體。于鳳患有嚴重的風濕性心髒病,長期苦于重慶的霧霾與潮濕。相對而言,武漢要幹爽得多。康莊的這種解釋也許是真的,因為于鳳确實有病。在人們的印象中,她來到這所學校之後從來沒有上過班,成天躺在家裡養病,偶爾出門也是去醫院求醫買藥。

據熟悉康莊的人說,他在重慶的時候性格非常開朗,甚至有些外向。在課堂上,他銅牙鐵齒,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在生活中,他快嘴快舌,嬉笑怒罵,幽默風趣。然而,來到武漢以後,他徹底變了一個人,沉默、孤僻、冷漠,遇到人也不怎麼說話,經常低着頭繞道而行。他似乎隻關心兩件事,除了自己的學術研究,再就是他夫人于鳳的病。大部分時間,康莊都待在家裡,關門閉戶,一邊著書立說,一邊照顧于鳳。

那天晚上,魚缸破裂的聲音從對門傳來的時候,康莊和于鳳剛剛吃罷晚餐。以往,晚餐一般都是康莊做的,但他這天要趕寫一篇論文的結語,寫完之後還要送到樓下文印店請人錄字,于鳳于是就強撐着身體搶先進了廚房。聽到響聲,康莊和于鳳都大吃一驚。相比之下,于鳳的反應要強烈得多。她忍不住啊了一聲,表現出一臉驚慌。康莊隻是稍微愣了一下,不一會兒便鎮定下來,然後就若無其事地去收拾碗筷了。

康莊從廚房出來時,牛尖和殷婕還沒有停止吵架,聽聲音好像越吵越厲害了。不過,康莊沒有閑心去管他們吵架的事。他徑直去了書房,想盡快把論文送到樓下去錄字,最好連夜列印出來。

然而,康莊拿着手稿正要走出客廳時,對門突然又傳來了刺耳的争吵聲,還伴随着一聲女人的尖叫。叫聲聽上去十分凄厲,令人頭皮發緊,顯然是從殷婕嘴裡發出來的。也許同為女性的緣故吧,于鳳陡然産生了悲憫之心。她一把攥住了康莊的一隻手,用懇求的口吻說,老康,你去對門勸勸他們吧,或者把他們拉開。康莊卻說,有這個必要嗎?于鳳說,畢竟是鄰居嘛。康莊想了想說,要去你去,我不想多管閑事。于鳳蹙着眉頭說,我病病歪歪的,還是你去吧!這時,對門又傳來一聲尖叫。于鳳連忙說,老康,你趕快去勸勸他們吧,算我求你了!康莊見于鳳如此焦急,便沒再說什麼,迅速去了對門。

大約過了五分鐘的樣子,康莊從對門回來了,身後跟着牛尖。牛尖的眼鏡斷了一隻左腿,右邊臉上有一條指甲劃出的血印。可想而知,他和殷婕不僅吵了架,摔了碗和盤子,砸了魚缸,而且還動手打了人。另外,還可以看出來,殷婕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牛尖顯得很大方,或者說有點大大咧咧。他一進門就坦然地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仿佛回到了自己家裡。出于待人接物的習慣,于鳳給牛尖上了一杯茶。他單手接過,馬上就喝了起來。康莊站在大門附近,手裡握着文稿,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随時準備下樓。然而,他正要伸手去開門,牛尖卻主動說起了他和殷婕吵架的事。于是,康莊迅速把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并且還回頭走到了牛尖身邊,擺出一種洗耳恭聽的架勢。

牛尖直言不諱地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的口才極好,既簡明扼要,又一清二楚。講完,他停了一下,喝了一口茶,然後揮舞着一隻手說,其實那三千塊錢是小事,關鍵是他們不講邏輯。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凡事都必須遵守基本的邏輯原則。倘若違背了基本的邏輯原則,那一切都會亂套。是以,我們應該堅定不移地捍衛邏輯。他說得抑揚頓挫,慷慨激昂,聲情并茂。于鳳聽了連連點頭,康莊還不由自主地拍了幾下巴掌。

講完吵架的事,牛尖忽然把目光伸進了廚房。廚房的玻璃門雖然關上了,但他可以隐隐約約地看到裡面的廚具。看了一會兒,牛尖忍不住吞了一口涎水,然後扭頭問于鳳,你們吃過晚飯了?于鳳說,吃過了。牛尖又吞了一口涎水說,我還沒吃呢,肚子都餓癟了。于鳳聽出了牛尖的話外之音,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康莊趕緊搶過話頭說,可惜我們的晚餐很簡單,隻剩下一些殘羹剩汁,沒什麼給你充饑。牛尖卻說,殘羹剩汁就殘羹剩汁吧,叫花子不嫌飯冷。于鳳聽牛尖這麼說,覺得他又可笑又可憐,便去廚房把沒吃完的半盤餃子端了出來。

牛尖雙手接過餃子,紅着臉說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後就狼吞虎咽起來。康莊用異樣的眼光看着他,仿佛看一個怪物。牛尖發現了康莊的好奇,便直截了當地問,你肯定覺得我不可思議吧?康莊坦率地說,有點。牛尖吞下一個餃子說,在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在你家要飯吃的,但今天的情況比較特殊。康莊一愣,問,此話怎講?牛尖說,今天我是被你拉到你家裡來的,也可以說是被你請來的,是以你應該負責我的吃喝。康莊一聽,哭笑不得,不禁瞪大雙眼問,這也是你所講的邏輯原則嗎?牛尖說,正是。他一邊說一邊又吃了一個餃子。

盤子裡隻剩下三個餃子的時候,牛尖忽然問康莊,你家有啤酒嗎?康莊說,沒有,我們家從來沒人喝啤酒。于鳳說,白酒倒是有。牛尖說,白酒傷胃,我向來不喝白酒的。康莊說,那你就忍一忍吧。牛尖苦笑着說,我忍半天了,可忍不住啊。沒辦法,我就好這一口。

康莊沒再搭理牛尖,心想這人太過分了。他扔下牛尖,轉身朝門外走去。可是,康莊剛要出門,牛尖叫住了他。你去哪裡?牛尖問。去樓下文印店找人錄字。康莊回答說。牛尖奇怪地問,怎麼?難道你不會電腦嗎?康莊說,我不喜歡電腦這玩意兒,一直都用鋼筆。牛尖怪笑一下說,那多麻煩。于鳳插嘴說,以前還好,他寫好了文章都由我給他錄字。後來我病了,他心疼我,就不讓我錄了。牛尖聽了感歎說,康老師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啊!

康莊仍然沒搭理牛尖,大步出門下了樓。可是,他剛下了兩步樓梯,牛尖忽然追到了門口。康老師,你等一下。牛尖慌忙說。又有什麼事嗎?康莊回頭問。牛尖說,你索性好人做到底,幫我買一罐啤酒上來吧,最好是藍帶的。康莊毫不客氣地說,你自己去買吧。牛尖呵呵一笑說,我出門時沒帶手機,身無分文,拿什麼去買?再說了,我是被你拉出來的,你必須對我負責,這是起碼的邏輯。牛尖這麼一說,康莊便無言以對了,隻好使勁地搖頭,邊搖邊說,唉,我今天算是撞見鬼了。

牛尖喝完啤酒,已差不多到了十點。于鳳身體虛弱,提前進卧室休息了。牛尖卻穩穩地坐在沙發上,眼睛盯着電視,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康莊不停地看手機,暗示牛尖該走了。牛尖卻視而不見,無動于衷。後來,康莊幹脆下了逐客令,陰着臉說,牛老師,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家了。牛尖雙手一攤說,我也想回家,可我不好意思回去啊。康莊問,為什麼?牛尖說,原因我早就說過,我是被你拉出來的,如果我夫妻不請我回家,我怎麼有臉回去呢?這是一個邏輯問題。

康莊徹底服了牛尖。他瞪圓雙眼直直地看着他,搖頭苦笑說,看來,你今天是賴上我了!說完,他邁開兩腿跨出大門,徑直朝對門走去。望着康莊的背影,牛尖不無幽默地說,你如果早這樣,還能省半盤餃子和一罐啤酒。

好在,康莊這一趟沒有白跑。十分鐘之後,康莊回來了,殷婕緊随其後。看到殷婕,牛尖不由得暗自欣喜,一臉得意地問,夫人是來請我回家的吧?殷婕橫他一眼說,你真叫臉皮厚!牛尖這時突然沉下臉問,那三千塊錢呢?殷婕氣憤地說,不就是三千塊錢嗎?我替我表弟出了!牛尖說,這就對了,凡事都要遵守邏輯原則。停頓了一會兒,牛尖又說,其實三千塊錢是件小事,關鍵是要講邏輯。如果不講邏輯,世界就會亂套。

告辭出門的時候,牛尖輕輕地拍了拍殷婕的背,低聲說,胡姣的那三千塊錢,還是由我來出吧。殷婕驚奇地問,為什麼?你不是堅持要楊冠和我出嗎?牛尖說,我反複強調過,錢是小事,關鍵是邏輯問題。

3

牛尖将三千塊錢付給胡姣後,沒讓她立即回哈爾濱。他挽留她在武漢多待幾天,看看東湖和黃鶴樓。為了友善,胡姣被牛尖安排住在校内的學術交流中心。這實際上是個飯店,離引鳳樓也很近。

這天早晨,牛尖去飯店陪胡姣吃早餐,恰逢康莊在這裡出席一個學術沙龍,兩人不期而遇。他們是在一樓的西餐廳碰上的,實際上吃的都是中餐,因為二樓的中餐廳早上沒開,西餐和中餐都在西餐廳吃。不過,胡姣吃的是西餐,有咖啡,有面包,有烤牛排,還有魚子醬。她從小生活在哈爾濱,飲食和穿着都比較時尚,或者說有點兒西化。

牛尖和胡姣坐在靠窗的一個卡座上。在此之前,康莊雖然與胡姣從沒打過照面,但他還是一下子猜到了她。這位美女是胡姣吧?康莊扭頭問牛尖,眼睛卻盯在胡姣臉上。是的,她是我同學的妹妹。牛尖不冷不熱地說。康莊目光炯炯地看着胡姣,有些亢奮地說,我還以為你回了哈爾濱呢,原來還在武漢啊!胡姣說,尖哥留我玩兩天,很快就會走的。康莊說,别急着走嘛,武漢好玩的地方多着呢,比如漢陽的古琴台,高山流水的故事就發生在那裡。胡姣說,昨天我已經去過琴台了,還在琴台大劇院看了一場演出。康莊略顯沮喪,愣了片刻問,你去過木蘭山嗎?它比琴台還要有名。胡姣如實說,沒去過。康莊連忙說,我今天正好要陪兩位外地學者去木蘭山,你幹脆跟我們一起去吧。

對康莊的邀請,胡姣未置可否。她擡眼看着牛尖,似乎在等他表态。而牛尖卻置若罔聞,起身去了衛生間。趁牛尖去衛生間的時候,康莊提出跟胡姣添加微信。胡姣猶豫了一下,便加了康莊。

按照事先的計劃,牛尖這天中午要請胡姣出去吃武昌魚。胡姣次日就要傳回哈爾濱了,牛尖決定為她餞行,算是盡一下地主之誼。無論如何,胡姣是他同學的妹妹,又一口一個尖哥地叫着。開始,牛尖打算買幾條武昌魚在家裡親自做,認為家宴更為鄭重。但殷婕卻堅決反對,說胡姣當過三陪女,不值得請她到家裡吃飯。牛尖拗不過殷婕,隻好請胡姣到外面去吃。

窗外的陽光,已經十分刺眼了。牛尖擡起手腕看了看表,對胡姣說,我們該出發了,到了龜山可以多轉一會兒,然後再去江邊吃武昌魚。胡姣立刻起身說,走吧。康莊見胡姣要走,顯得有幾分慌張。他愣了幾秒鐘,眼珠陡然一轉,依依不舍地說,胡小姐,請你稍等片刻好嗎?胡姣眨眨眼問,康老師還有事?康莊說,我去房間拿一本書來,請胡小姐指正。胡姣紅了臉說,我這水準,哪裡看得懂康教授的大作?康莊說,我這本書很通俗的,胡小姐肯定能看懂。

康莊說完便快步離開了餐廳。走出餐廳後,他還特意回頭叮囑胡姣說,胡小姐,你可千萬要等我喲。胡姣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牛尖冷笑一聲說,這幫搞文學的人,總是酸溜溜的。

牛尖話音剛落,康莊一路小跑着回到了餐廳,手裡拿着一本《柳永評傳》。胡姣問,柳永是誰?康莊說,你一讀就明白了。牛尖雖然沒有研究過文學,但對柳永還是略知一二。他是北宋婉約派的代表詞人,風流倜傥,多情多義,相好的妓女不勝枚舉。據說,柳永出殡那天,東京城裡的妓女們傾巢而出,成群結隊為他披麻戴孝,哭聲響成一片。牛尖看着《柳永評傳》的封面,沉吟良久,本想對康莊說一句什麼,但想了想又忍住了。不過,告辭的時候,牛尖還是主動跟康莊打了個招呼。然而,康莊對牛尖卻有點冷淡,注意力似乎全都集中在胡姣身上。他含情脈脈地說,胡小姐,但願我們後會有期!說完,他還朝她伸出一隻手,像西方紳士一樣握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十點,牛尖按頭天約好的時間,準時開車來到飯店,準備送胡姣去機場。照理說,在牛尖到達之前,胡姣早就應該帶上行李在飯店門前等候了。奇怪的是,牛尖到了五分鐘還沒見到胡姣。又過了五分鐘,胡姣還沒出現,牛尖便撥了她的電話。人呢?牛尖問。胡姣支吾着說,尖哥,情況出現了一些變化,我暫時不回哈爾濱了。牛尖大吃一驚問,怎麼啦?出什麼事了嗎?胡姣吞吞吐吐地說,一兩句話說不清楚,我專門找機會跟你解釋吧。

牛尖一下子傻了眼。他覺得胡姣突然變了一個人,變得陌生而又神秘。與此同時,他還隐約感覺到胡姣刻意對他隐瞞了什麼。是以,牛尖感到非常生氣,便不想再管胡姣了。他迅速升起了車門上的玻璃,打算一走了之。可是,牛尖心裡又十分糾結,沖突重重,剛把車發動起來又熄了火。他想,胡姣畢竟是同學的妹妹,又是被他叫到武漢來的,是以必須負責到底,否則到時候沒法跟她哥哥交代。這麼一想,牛尖又撥通了胡姣的手機,嚴肅地問,你這會兒在哪裡?胡姣遲疑了許久說,我在飯店房間。牛尖說,我想找你談談。胡姣問,什麼時候?牛尖說,就現在,我馬上去你房間。胡姣慌忙說,現在不行,我還沒起床,不太友善呢。牛尖頓時呆住了,雙手伏在方向盤上,仿佛遭了雷擊。那天,牛尖不知道他是如何把車開回引鳳樓的。

兩天後的傍晚,牛尖吃罷晚餐出去散了半個小時的步,回到引鳳樓前的小花園時,竟意外地遇到了康莊。當時夜色已經朦胧,一切都影影綽綽的,看什麼都似是而非。剛碰到的時候,牛尖沒認出康莊,直到康莊走過來打招呼,他才發現是住在對門的康莊。

牛尖說,康老師也出來散步啊?康莊說,不,我出去見了一個人。他發音很重,吐字也格外用力,似乎在向牛尖強調什麼。牛尖卻沒有在意,表現出一副急于回家的樣子。康莊卻沒讓他離開,又問,你知道我出去見了誰嗎?牛尖冷冷地說,不知道,再說我也不感興趣。康莊突然朝牛尖走近一步,擴大音量說,我見的這個人,你應該感興趣的。牛尖一愣問,是嗎?康莊說,當然,否則我也不會主動跟你提起。康莊話音沒落,牛尖腦子裡猛然撲通了一下,眼睛也随之脹大了一輪。不會是胡姣吧?牛尖迫不及待地問。康莊說,正是。

這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幾盞昏黃的路燈在樹縫裡眨着眼睛,看上去像鬼。足足過了十分鐘的樣子,牛尖才回過神來。他有氣無力地問康莊,難道胡姣是因為你才沒有回哈爾濱的嗎?康莊坦誠地說,是的,我讓她留在了武漢。沉默了片刻,康莊接着說,胡姣本來要直接告訴你的,可她一時有點難以啟齒,是以我就先替她解釋一下。

牛尖心裡一下子轉不過彎來,遲遲沒有說話。他覺得事情變化得太快了,快得讓人無法接受。過了好半天,牛尖才理出一絲頭緒來。他直視着康莊,嚴肅地問,你打算如何安排胡姣?康莊說,我決定将她聘為我的家庭秘書。牛尖眨巴着眼睛說,你最好講具體一點。康莊打着手勢說,一方面,她可以協助我做一些學術工作,幫我錄字、校對、列印文稿。你知道,我不會使用電腦,一直都是手寫。以前,于鳳還能幫我錄字,後來她病了,我不忍心再讓她操勞。另一方面,她還可以力所能及地幫我們做點家務,比如做飯、洗衣、拖地,相當于鐘點工吧。牛尖考慮了一會兒問,你準備給她開多少工資?康莊說,每月八千,包吃包住。停了片刻,康莊又補充說,她自己本來隻要六千,是我提出加到八千的。牛尖說,待遇倒是不低,在哈爾濱算是高薪了。

那晚分手時,牛尖厲聲說,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胡姣是我介紹來武漢的,你不能像殷婕的表弟那樣不守信用。我是研究邏輯的,凡事都講邏輯原則,這個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你跟胡姣承諾的一切,都必須兌現,若有欺詐,我會讓你吃不了兜着走。康莊頻頻點頭說,這你放心,我一定說到做到。

次日午後,兩點半左右的光景,牛尖接到了胡姣的電話。胡姣在電話中說,她馬上就要到康莊家裡去上班了,希望和牛尖見上一面,跟他彙報一下情況。牛尖對胡姣怨氣未消,憤憤不平地說,你們已經生米煮成了熟飯,還有什麼好彙報的,見面更沒有必要。胡姣有些傷感地說,尖哥别這麼講嘛,在武漢,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今後還全靠你呢。牛尖一聽,心立刻又軟了下來,接着便打聽胡姣現在的住處。胡姣告訴牛尖,她從飯店搬到了鴛鴦居,離引鳳樓不到五分鐘的路程,站在鴛鴦居的陽台上可以聽到引鳳樓的鳥叫。

鴛鴦居是學校當年為青年教師修建的一批過渡房,因為都是兩房間,是以稱為鴛鴦居。後來,許多人都在校外買了商品房,鴛鴦居便用來出租了。這片房子雖然年久失修,但周圍環境不錯,到處都是四季桂,春夏秋冬,桂花飄香。

牛尖到達鴛鴦居的時候,胡姣已經等在門口了。幾天不見,牛尖發現胡姣從上到下都煥然一新,看上去全是進口的高檔服裝。康莊給你買的吧?牛尖問。胡姣回答說,是的,他說作為預付給我的工資。進門是一個小客廳,新置了一對沙發和一張茶幾。牛尖又問,這房子也是康莊為你租的?胡姣說,是的,他本來讓我在他們家裡住,但我覺得不自由,是以……落座後,胡姣先給牛尖泡了一杯茉莉花茶,然後低聲說,尖哥,我認為武漢比哈爾濱好,于是就留下來了。牛尖皺着眉頭說,康莊都告訴我了,你沒必要再費口舌。胡姣不安地說,你可能誤會了我。牛尖說,現在談誤會還為時過早,我是擔心你受騙。胡姣說,康莊是真誠的,不會騙我。牛尖呵呵一笑問,你才認識他幾天?憑什麼相信他?胡姣提高聲音說,憑他那本書。牛尖問,是《柳永評傳》嗎?胡姣滿面紅光地說,是的。

胡姣說着便進了卧室,很快拿出了《柳永評傳》。書是打開的,空白處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書箋已經插到了結尾部分。胡姣雙手捧着書說,能寫出這本書的人,怎麼會是騙子呢?牛尖說,但願吧,祝你好運!

4

康莊聘胡姣當秘書不到半年,他夫人于鳳的病情陡然加重了,半夜被救護車拉到了醫院。平心而論,康莊對于鳳是有感情的。尤其在于鳳患病以後,他對她更是體貼入微,關懷備至,疼愛有加。那天晚上,康莊把于鳳送到醫院後沒有離開,一直在病房陪伴着,眼皮都沒合一下。

在于鳳住進醫院之前,胡姣始終住在鴛鴦居。自打于鳳住院的第二天起,胡姣從鴛鴦居住進了引鳳樓。她是神不知鬼不覺地住進來的,連家住對門的牛尖也不知道。當然,牛尖的夫人殷婕更是毫無察覺。直到過去了半個月,一個偶然的機會,康莊才發現胡姣住到了對門。那天夜裡,牛尖等一個非常重要的同城快遞,遲遲沒有休息。快十一點的樣子,外面終于響起了敲門聲。牛尖趕緊開門出去,卻看見快遞小哥在敲康莊的門。他正準備提醒一下快遞小哥,對門輕輕地打開了一條縫。借助樓道的燈光,牛尖看見門縫裡露出了一隻白皙的手,手上還戴着一枚鑽戒。

牛尖一眼認出了這枚鑽戒。它是胡姣的,顯然也是康莊所贈。第一次去鴛鴦居的時候,牛尖就在胡姣手上見到過。再次見到鑽戒,牛尖感到十分納悶。他想,這麼晚了,胡姣怎麼會在康莊家裡?他本來打算直接問一下胡姣的,而胡姣卻慌慌張張地把那條門縫關上了。

次日上午八點多鐘,殷婕剛出去上班,胡姣便敲響了牛尖的門。開門之後,牛尖沒讓她馬上進去,怪腔怪調地說,你今天好早啊!胡姣毫不隐瞞地說,我本來一清早就想過來見你的,可我害怕你夫人不讓我進門,是以一直等到她上班了才來。牛尖說,她又不吃人,你為何怕她?胡姣歎了一口長氣說,尖哥,你就别明知故問了,我是有污點的人,殷老師壓根兒看不起我。胡姣話音未散,牛尖突然借題發揮說,别人是否看得起你,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應該看重自己,也就是我們經常所說的自重。胡姣聽出了牛尖的話外之音,神情猛地暗淡下來,有些傷心地說,尖哥是什麼意思?你有話直言,就當我是你的親妹妹。牛尖陡然提高嗓門說,好,那我們進屋說吧。

剛在客廳坐下,牛尖便開門見山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已經住到康莊家裡了。胡姣說,你沒猜錯,我确實住到了對門,就睡在康莊的書房裡。牛尖問,你什麼時候住進來的?胡姣說,在他夫人住院後的第二天。牛尖問,你為什麼要住他們家?胡姣說,康莊說他經常要去醫院陪于鳳,我做的事情自然就會增多,比如給花草澆水什麼的,認為我住他們家做起來更友善一些。牛尖忽然加重語氣問,康莊的夫人住院了,家裡隻剩下康莊,你覺得一對孤男寡女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合适嗎?胡姣紅了臉說,我開始也覺得不合适,可康莊對我說……

胡姣欲言又止,仿佛有什麼話難以啟齒。牛尖連忙追問,康莊對你說什麼?胡姣睜大眼圈,兩顆眼珠一動不動地看着牛尖,結結巴巴地說,康莊對我說……她仍然隻說了半句話,後半句吞回肚子裡去了。牛尖不高興地說,你既然不想告訴我,那你就走吧,對門的花草還等着你澆水呢。牛尖這麼一說,胡姣頓時慌了,立即起身說,尖哥,事已如此,我也不瞞你了。康莊跟我說的話,我全都告訴你。牛尖催問,他究竟對你說了什麼?胡姣說,他說于鳳患的是癌症,已到晚期了。他還說,他很喜歡我,等于鳳走後就娶我。

事實上,康莊對胡姣說的這番話,牛尖已經猜到了。然而,當胡姣親口再重複一遍的時候,他還是萬分震驚。愣了好半天,牛尖才緩過神來問,你相信康莊的話嗎?胡姣點頭說,相信。牛尖又問,你憑什麼相信他?胡姣說,直覺。牛尖埋頭沉默了一會兒說,但願你的直覺是對的。

大概過了一周,牛尖意外地接到了一個來自哈爾濱的電話。當時已是深夜,牛尖差不多快睡着了。電話是胡姣的哥哥打來的,開口便直呼老同學。牛尖奇怪地問,你這個時間打電話,有什麼急事嗎?同學在電話那頭說,的确有急事,否則我也不會半夜三更驚動你。牛尖問,事情與胡姣有關吧?同學說,是的,我從清早到現在找胡姣一整天了,可她就是不接我的電話,資訊也不回。

同學接下來告訴牛尖,他父母年紀都大了,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胡姣的婚事,希望她早點找個人,成個家,安安靜靜過日子。前兩天,一位在松花江社群工作的親戚給胡姣介紹了一個對象,雖然歲數偏大,但為人忠厚,收入穩定,有房有車,也在社群工作,還擔任着一個部門的副主任。父母對這個人比較滿意,催胡姣盡快回去相親。可是,胡姣接到電話卻一口拒絕了,說她不想回哈爾濱,還說後半輩子就永遠待在武漢了。

聽了同學的解釋,牛尖不緊不慢地說,據我了解,胡姣已經心有所屬了。同學不由得一驚說,真的嗎?牛尖直言相告說,她和住我對門的一位老師好上了。同學說,難怪她一直躲我呢。停了一會兒,同學忽然換了一種語氣說,老同學,我妹妹太單純了,在終身大事上,你一定要幫忙把關啊!牛尖說,這你毋須提醒,我會對她負責的。同學沉默片刻又問,住你對門的那位老師,不會欺騙胡姣吧?牛尖說,憑我的感覺,他對胡姣的态度應該是認真的。同學說,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

接完同學的電話,牛尖久久無法入睡。他知道,感覺終歸是靠不住的,誰能保證康莊對胡姣永不變心呢?想到這些,牛尖越發沒有睡意,總擔心會辜負老同學的重托。後來,他索性起床去了對門。

進入對門之後,牛尖才發現胡姣和康莊已經住到一起了。門是康莊開的。他穿着一件花睡袍,腰帶沒系,拖了很長一截在地上,看上去像一條響尾蛇。卧室的門開着,胡姣不久從裡面出來了,也穿着一件睡衣。她沒有正面看牛尖,仿佛有點難為情。牛尖站在客廳中間,清了清嗓子說,我這麼晚來打攪你們,是因為剛才接到了一個長途電話。電話是胡姣的哥哥打給我的,催胡姣馬上回哈爾濱相親。我知道,你們已經私定終身了。現在,我需要康老師表個态,保證你不會欺騙胡姣的感情。原因很簡單,胡姣是我叫到武漢來的,我應該對她負責到底,這是一個起碼的邏輯原則。

牛尖話音未落,康莊便拍着胸脯大聲說,牛老師,我向你保證,或者說對你發誓,胡姣是上天賜給我後半生的禮物,無論遇到什麼情況,我都不會玩弄她的感情。若有欺騙,我康莊不得

好死!牛尖聽了十分感動,雙手一拱說,好,那我什麼也不必說了,告辭!

5

時間過得飛快,于鳳一晃就在醫院住了三個月。康莊感到懊惱的是,她的病一直不見好轉,而且已經開始做化療,頭發幾乎都掉光了。剛入院那陣子,于鳳隻讓康莊去醫院陪她。胡姣提出來與康莊輪流值班,她怎麼也不同意。後來,康莊一個人實在扛不住,于鳳才勉強答應胡姣隔三岔五去替他一下。

暑假說來就來了。就在放暑假的頭一天,康莊突然接到了學校科研處的一個電話,通知他下午兩點半到行政大樓小會議室參加一個會議。康莊那天下午本來要去醫院陪護于鳳的,因為分身乏術,隻好讓胡姣去了。事實上,于鳳是不願意胡姣去醫院的。她越來越不想見到她,好像看出了什麼。有一回,康莊的幾個研究所學生去醫院探望于鳳,恰巧碰到胡姣也在,便忍不住交頭接耳,目光怪怪的。于鳳一氣之下,當場把胡姣從醫院趕走了。

那天去行政大樓開會的人少而又少,除了科研處的從業人員,全校隻有五位教授。主管科研的副校長親自主持會議。會議隻有一個議題,就是讓五位教授申報長江學者。副校長說,新一輪長江學者的申報又開始了,我們經過慎重研究,決定推薦在座的五位實力派教授參與申報。這是一件大事,關系到學校的長遠發展。副校長還說,這次申報,時間十分緊迫,要求大家兩天之内完成填表。

早在重慶的時候,康莊因為遭人舉報而與長江學者失之交臂,本來已經心灰意冷,發誓不再要這個頭銜,沒承想來到武漢又碰上了參評的機會,于是死灰複燃,一下子便蠢蠢欲動了。他決定再搏一次。

那天散會後,康莊一回家便開始伏案填表,忙得連晚餐也沒時間吃。他本來跟于鳳說好,一散會就熬排骨湯送往醫院,後來也顧不上她了,隻好打電話讓胡姣去醫院食堂随便買點什麼。填表是個很辛苦的活,不僅費腦筋,而且耗體力。填到下半夜,他又困又餓,眼皮打架,口吐酸水,若不是搽了一點風油精,啃了半包友善面,壓根兒支撐不到天亮。好在曙光升起時,他總算把表填完了。

長江學者的申報表很快由學校送到了北京。根據回報的資訊,康莊這次排名靠前,差不多勝券在握。那天下午四點左右,牛尖去行政大樓辦事,正碰上康莊行色匆匆地從樓裡出來。兩人會面後,牛尖剛說了一句預祝的話,康莊便滿臉苦笑地說,你快别提這件事了。牛尖一愣問,為什麼?康莊說,又被人舉報了。牛尖瞪大眼睛問,什麼事情?康莊卻沒有回答,心事重重地走了。

第二天中午,牛尖再次被胡姣約到了鴛鴦居。因為殷婕反對,他本來不想去的,可胡姣在電話中帶着明顯的哭腔,是以還是不顧一切地去了。牛尖進門的時候,胡姣正在收拾東西,臉上的淚痕還沒幹。茶幾上擺着一本撕成碎片的書,不過封面還在,他一眼便看到了柳永兩個字。牛尖吃驚地問,發生什麼事啦?胡姣哽咽了一下說,康莊被人舉報了,告他以招秘書的方式納妾。牛尖愣了片刻問,他是以要和你分手嗎?胡姣說,分手的話他倒是沒明說,隻說暫時和我斷絕一陣兒關系,等風聲過去之後再繼續。

牛尖急切地問,他說的是不是真心話?胡姣搖搖頭說,我也說不好,事情來得太突然,我腦袋全是糊塗的。沉思了許久,牛尖問,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胡姣說,唉,我現在真是左右為難,回哈爾濱吧,沒臉見父母和哥嫂;留在武漢吧,可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停了一會兒,胡姣又說,尖哥,實話告訴你,事到如今,我連跳長江的心都有了。牛尖一聽,大驚失色,連忙勸阻說,胡姣,你可千萬别做傻事啊!

後面的事情複雜而又簡單,雖然出人意料,卻在情理之中,是以就沒必要細述了,一筆帶過即可。七月中旬,牛尖與殷婕辦了離婚手續,旋即便和胡姣舉行了婚禮。那是暑假中最熱的那一天,武漢真像一個火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