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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種鳥兒的好奇心

作者:蔣豐看日本

◆ 亦夫

對一種鳥兒的好奇心

我搬到舊中川岸邊來住,已經有二十多年了。舊中川兩岸既有成排的櫻花,也有茂密的葦叢。河面不寬,水卻清澈見底。搖蕩在其中的青青水草,穿梭在河内的尾尾小魚,在無處不喧嚣紛擾的東京,顯出一派難得的悠然和閑散。

我一直有每天沿着河西岸跑步的習慣,除了極端天氣或身體不适,鮮有中斷的時候。二十多年下來,我對舊中川這段不足三公裡河段的所有細節幾乎都了如指掌:西岸那家花店的送花車何時會滿載鮮花駛過淡藍色的鐵橋;幼稚園的孩子們何時會在老師的帶領下,手牽手走進附近的公園;甚至那群肥碩的野鴨幾時在空中盤旋飛翔,幾時在草叢中悠然踱步……漫步河畔,我心裡總會不由泛上一絲坐擁田園、安享自然的快意,心境頓時變得豁然。

但我當然知道這不過隻是表象,這條四季都看似平靜流淌的河流,當然也有着不和諧的一面:每年天氣開始變暖時,總有一段時間裡,河面上不知何故會漂浮起一層死魚;河堤的甬道上,時不時會看到被不知什麼動物吃得隻剩下骨架和羽毛的鴿子的殘屍;河邊一棵櫻花樹,無緣無故逐年萎靡不振,最終竟在某個春天裡徹底枯死了……這些發生在暗夜和漫長時光裡的自然秘密,就如同人的生老病死一樣,是這條生生不息的河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沒有引起我探究其因的好奇。但多少年來,一種迄今為止我尚隻聞其聲而未謀其面的鳥兒,卻成了曾讓我越來越心心念念的舊中川之謎。

每年五月初左右,當沿岸櫻花所帶來的季節的喧嚣終于塵埃落定、舊中川再一次恢複了日常甯靜的時候,那種神秘的鳥兒就會如約而至地現身。說是現身,但于我而言其實卻隻是“現聲”。因為到現在為止,我也從未一睹它的芳容。每年五月,當我第一次聽見那熟悉的鳥鳴的時候,心裡總會湧上一絲莫名的親切和激動,就如同聽到了等待已久的故友的一聲問候。

那種迄今我不知其名也不謀其面的鳥兒,有着一副辨識度極高的好嗓子,清脆、婉轉、音調豐富、節奏多變,簡直就像一個情緒豐沛的說唱詩人。我散步的河段不足三公裡,暗紅色鋪裝甬道的一側,是水邊叢生的蘆葦,而另一側,則是河堤上繁花落去、綠葉茂盛的櫻樹。令我一直困惑莫解的是,這段河道的景色幾乎毫無二緻,但鳥兒出沒的地方,卻固定在河道的一個拐彎處,每年如此,從未有過變動。我不知是這種鳥兒視遷徙之所為故園還是這段地域有什麼讓它們戀戀不舍的秘密,但這種堅守本身就讓我這個容易墨守成規的人為之動容。鳥兒大部分時間隐匿在茂密的葦叢中,偶然也會藏身于枝繁葉茂的櫻樹上,或充滿激情地引吭高歌,或語氣平和地竊竊私語。每逢有路人經過,它們便立即變得鴉雀無聲,靜等路人走遠後才重新恢複充滿活力的說唱表演。它們的啼聲與别的鳥類相比雖極具辨識度,但個體之間幾乎毫無差别,這讓我甚至無法判斷這些内容豐富的說唱究竟來自一鳥獨啼,還是衆鳥和鳴。我多次在經過這個河灣時,都輕手輕腳地原地駐足,想對這種神秘莫測的鳥兒一探究竟。但我每次嘗試的結果無一例外都是徒勞無功的。那些隐匿在葦叢或樹葉間的鳥兒,從頭到尾都不發一聲,更遑論讓我一窺它們的尊容。它們仿佛是在和我比試耐心,我屏聲靜氣地等待多久,它們就一聲不發地沉默多久。我仿佛能看見一雙或數雙狡黠的眼睛,正在葦叢中的某處看着我呆立的模樣,眼神中充滿戲弄甚至嘲諷。待我剛剛失望地離開,身後那總讓我充滿好奇和探究之心的鳥鳴,又立即清脆而婉轉地傳了過來……

我在舊中川岸邊已經居住了二十多年,那種啼聲具有極高辨識度的鳥兒,迄今仍不曾有幸目睹它的尊容。但随着時間過去,我過去那種像尋找某個謎團答案的急切感,卻漸漸化為了一種默契和坦然。眼下正是那種神秘鳥兒在舊中川生活的季節,每天我去岸邊散步,都能聽到它們熱烈、歡快和充滿節奏感的引吭高歌,而我卻沒有了一探究竟的好奇。我從那片葦叢旁走過的時候,面對鳥兒們的戛然停聲和沉默以待,我竟有了一個添亂者的負疚感。我總是加快腳步通過此處,當鳥啼聲再次在背後響起的時候,才會長籲一口氣。

鳥兒每年在舊中川停留的時間大概是兩個多月。我猜測它們不可能隻是這樣無憂無慮地歌唱,而必然也會像别的鳥兒一樣,在這裡産卵孵化、生養後代,也必然要面對各種各樣的生存艱辛和冒險。而它們對我所保持的距離和警覺,可能正是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所形成的天性。這樣的想法不僅讓我變得釋然,而且為這種神秘鳥兒有可能在祖祖輩輩曆經磨難之後,還能保持着這樣如吟遊詩人般爽快樂觀的心态而深深感動。

昨天下午我照例去舊中川岸邊散步,在路過那片栖有後來被我命名為“無影神鳥”的葦叢時,剛才還七嘴八舌的鳥叫聲照例戛然而止。我會心地快步通過時,卻見葦叢中有一隻鳥兒箭一般彈射而出,飛入了甬道另一側那排櫻樹茂密的枝葉之間。它速度之快,竟如一道黑影在我面前一晃而過,讓我根本無暇看清它的尊容……當身後鳥兒們重新開始高歌的時候,我内心第一次充滿了感動:這種讓我一直心懷好奇的鳥兒,莫非經過這麼多年和我平淡如水的相逢,終于建立起了一種難能可貴的信任?

盡管那隻我沒有看清模樣的鳥兒可能并非“無影神鳥”,而且即便是,我的感動也純屬自作多情。但那一刻,我的感動卻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