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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孤童

作者:月醒醒

水喜原是平州莊稼戶的女兒,父親死後,母親改嫁,不要兩個女兒。

日子過得艱難的時候,她也曾帶着妹妹水雁去找過母親,結果連句話都沒說上就被趕了出來。

民間故事:孤童

那家的男子惡狠狠地放話:“若是再敢來,就綁了賣到窯子去!”

無法,姐妹倆隻能回來,靠着家裡早年種下的幾棵果樹過活。但果子也不是好賣的,因賣不出去,許多都白白放壞了。她們不願浪費,時常自己解決。

有一回,水雁夜裡睡着忽說肚子疼得厲害,可她們哪有什麼銀錢去找大夫。胡亂采了些常用的草藥剁碎服下,病反倒更嚴重了。

正逢天寒地凍,外頭偶爾還能看到被活活凍死的鳥兒。水喜更是擔憂,害怕妹妹活不到春日。

某天不知從哪個婦人嘴裡聽說,離此地約莫十裡有個鄭家墩,一個剛死了第五任妻子的紮彩匠正四處托人說媒,為的是給自己孩子尋一個能顧家的母親。

此人姓鄭名沉,做紮紙生意都有幾十年了,是個手藝極好、人又憨厚的老師傅。附近人家碰上喜事白事,總是第一個來找他交易。在這方面,大夥兒都出奇地對他放心。

鄭沉做事勤懇,一年到頭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忙起來常常連孩子都沒空看一眼。也是以,他的紙紮鋪一直源源不斷地在進賬,他家也是當地較為殷實的人家。

這樣的人家本該是個香饽饽,但實際上,論及嫁娶,當地幾乎沒有人家會贊成将女兒嫁到他家。

原因是,自鄭沉的發妻病逝後,夜半時分,鄭家時常傳出鄭妻哭泣歌唱的聲音。這可不是一個兩個人謠傳,而是許多人真真切切聽到的。

原本因鄭沉從事的特殊行當,民風保守的當地人大都怕離得近了沾染上晦氣,平日沒事哪個會靠上去。如今又出了鄭妻這事,大夥兒再看那鄭沉更是帶着别樣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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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做死人東西的,還是避開些的好……”

因鄭妻的夜半歌聲時不時就要上演一回,深受其擾的群眾也惱了。

不敢明着到鄭沉面前說,就在外頭散播“鄭妻死不瞑目、隻因生前被丈夫迫害過”的流言,甚至還有說鄭妻就是因為命不夠硬,才被鄭沉身上帶的濃重陰氣給沖死了的話。

而鄭妻嫁過來沒多久就懷上孩子,自生産後,身子就一直生病不好,這剛好被許多人當成了“一過門就被鄭沉克死”的證據。

莫名背上“克妻”的罪名,少言寡語的鄭沉卻依舊隻知埋頭做事,并不與外人争辯。有時聽到那些人連帶着他孩子一塊兒罵,他才會出聲反駁幾句,但幾乎于事無補。

沒成想這事過了一陣子,突然迎來反轉。

原來這一切不過是某個半路出家的同行使的小手段,半夜雇了個雜技人模仿鄭妻的嗓音在屋後唱歌,為的是讓大夥都覺得鄭沉家被怨鬼纏上了,而不敢再與他交易。

事成後,有關鄭沉的流言滿天飛。同行得意過頭,喝多了才跟酒肉朋友吐露出真相。

原本鄭沉的“冤屈”該被洗刷掉了,可早先的造謠者嘴硬死不肯低頭,非說鄭沉本人就是如何如何有問題。

直到鄭沉後來續娶的妻子都挨個離世,那些人更是嚣張,就勢添火,稱鄭沉克妻是闆上釘釘的事,誰家要為了那點聘禮賣女兒,就要先備好一副棺材。

總之,打聽到的消息就是鄭沉的名聲不太好,但是有錢,這便能幫水喜解決燃眉之急。即便要一命換一命,她也是願意的。

這回饒是鄭沉本人也吃驚了,他要再娶的消息才放出去,這麼快就有人上門了。

問清楚了,果然,和先前那些亡妻們的情況并無二緻,都是急需用錢。他也沒說什麼,互相談了家庭情況和自己的訴求,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了。

也是水喜運氣好,有了鄭沉的幫助,妹妹趕在最後的緊要關頭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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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後,水喜就在家照顧孩子,打理家務事。因着是救命之恩,她做任何事情總是格外用心,用盡全力,方方面面細緻周到。

本來是好事,哪知傳出去後,外頭卻鮮少有祝福這一家的,還有更為直接的——說要為剛過門的新娘子默哀,說她命不久矣,既為了錢不要命,那确實該受。

水喜是在苦日子裡泡慣了的,這點風言風語對她來說還真是不痛不癢,跟吃飽飯比起來什麼也不是。

嫁到鄭家後,她和妹妹過上了夢中的好日子,能吃飽穿暖,還不用為明日的生計發愁,姐妹倆都很珍惜。

唯一讓她費心的是,鄭沉的兒子,小瑄。

小瑄跟他爹一樣,不愛說話。

但水喜探聽到的情況是,小瑄原本開朗健談,大約是從他父親第一次續娶後開始變得沉默的。

再細問下去,鄭沉仔細回想,說他那時還以為是新妻子對兒子不好,為此他還罕見地發火罵了對方。

後母因為嫉妒而折磨丈夫和發妻的孩子?這倒是像往日聽慣的家常。

因小瑄這孩子實在不願與自己交談,水喜什麼也問不到,隻得轉而從鄉鄰那兒探探。

和周邊人家混熟後,又耗了不少時日,水喜才終于從兩個小男孩那裡打聽到有用的消息。

“小瑄以前可喜歡跟我們去河裡摸魚了,有一回沒站穩掉水裡了,也沒事兒嘛,就是衣衫濕透了。可是鄭叔陰沉着臉好吓人,老大聲了,說不許小瑄再去河邊。”

“不去河邊抓小魚小蝦玩兒,難道要和鄭叔去碰死人的東西嘛!我看着都怕!我阿娘都說讓我離他們一家遠點兒。小瑄也是可憐……”

“對了對了,以前小瑄還在外面撿到一條小黃狗,特别可愛,跑起來的時候,那小腿兒可活了,汪汪叫得又歡!我們天天追着跑。就是鄭叔好像不讓在家裡養狗,後來我們就把小狗養在一個山洞裡面,在那給它搭了個窩,給它送點吃的。”

“唉,但是後來小狗死了……我想想,那個,大人是叫竹竿青吧,就是毒蛇來的。那天小狗為了保護小瑄,才……被咬的,後來沒多久就死了。”

“那以後,小瑄就很少和我們出來玩了……再後來,聽說鄭叔給他新找的娘親也死了,小瑄就更少話了……”

沒想到孩子還有這樣的經曆,水喜對此不無驚訝。

回到家後,她把問到的事跟丈夫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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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沉後知後覺:

“是了,好幾年以前,小瑄是帶回來過一條小狗。不過我見那狗老是沖着我剛過門的媳婦兒叫,有一回還咬壞了她的衣裙。媳婦兒也說怕狗,我怕到時真咬傷了人,就不讓孩子養……

我想想……哎……後來沒印象了,好像再也沒見過那條狗了,小瑄也沒再提,倒是不知還碰上了蛇……這孩子也是命大,我都說幾回不讓他自個往山上跑了,說不聽啊!還得有人在家管着他才行!”

鄭沉最寶貝的就是這個獨子,隻有碰上有關孩子的事,他才會多說幾句。但水喜依然從他難得的幾段話中,大略探知到當父親的對孩子的态度——或許鄭沉對孩子的情況有太多都不了解。

“這孩子跟我一樣不愛說話,我又忙着做活,沒空照料,就想着給他找個娘親幫着看管,我做活也安心。

其實我又何嘗不知,孩子有了新娘親後愈發沉默,或許他心裡是有些反抗的,可我哪有得選?

你知道嗎,第一個後妻剛去世那會兒,我是真的很忙,要顧鋪子,又要應付嶽家的人,可不就隻能疏忽了他。也不知他什麼時候把腦袋給磕破了,我估摸着又是從哪個山坡上跌下來摔的。

唉,怪我,沒大管他,我們素日也很少一起吃飯。那孩子的傷口都凝成黑塊了我才注意到……我怕啊,怕我專心掙錢,卻把兒子給弄沒了。真怕哪天他掉下懸崖,我這個當父親的還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那後來每回不都是頂着亡妻的新喪、鄰裡的罵聲,立刻又新娶了個回來,就為了看住他。

可他越來越沉默,我問他話也不答,吃飯也是随意扒拉幾口就走掉。他或許是恨我的吧,恨我一直給他找後母。但為了讓他平平安安的,我甯可讓他恨上我……”

一轉眼,嫁過來已經三月有餘,可水喜和繼子的對話還不如她和一個街邊小販多。就如鄭沉所言,小瑄大部分時候隻會點頭和搖頭。除開吃飯喝水,往常嘴巴是不怎麼動的。

一天傍晚,水喜發現小瑄還沒回來,忙鎖了門出去找。最後幾乎翻遍大半個鄭家墩,才在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家那裡找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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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瑄正蹲在地上用樹枝畫着什麼,知道水喜來找自己了,也還是不動,就自顧自地在地上塗塗抹抹。

水喜知道這孩子逼迫不得,也跟着坐下來陪他畫。

一旁的老人家看到後,點着頭笑笑:“這回的新媳婦兒倒是比過去那些強多了,有夫人這樣細緻的照顧,小瑄父子也就有好日子過了。”

水喜聽出他話裡有話,忙起身相問。

“夫人怕是不知,尊夫過去讨的媳婦兒們的來曆吧!全都是來要錢的!嚯,也就鄭師傅為了顧兒子,才不去計較。

一個兩個的,不是有個母親重病就是父親重殘,或是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了,打着姻親的名義來謀财。

裡頭好幾個都是常年吃不上飽飯、身上帶着久治不愈的頑疾嫁過來的。幸好沒把病傳給父子倆,不然真是活造孽啊!

我記着其中一個,有次提着一桶衣服晃晃悠悠路過我這,我瞧着吧比我都像快入土的人了,臉上蓋了多少脂粉遮掩病态啊。

那種人家我見得多了,想在女兒死前最後再撈一筆。也就鄭師傅不會看人,被她們給騙了。

沒記錯的話,第一個新媳婦兒就是慣偷吧。丁冬那些孩子去小瑄家裡找他,看見那婦人被小瑄養的狗扯着衣衫往外拖,地上倒了一箱子的銀錢。

鄭師傅這還能容得下,也是難為他了。後來好像連狗都不讓養了,可不是友善了家賊下手嘛……”

老人家說話時,中途小瑄屢次欲以眼神制止。見對方沒反應,他登時激動得跳了起來。

“不許你這麼說我的娘親們!”小瑄忽然大聲喊話,這讓水喜和老人家都愣住了。

緊接着,他立刻扔了樹枝往家裡跑去,水喜忙跟在後頭追上。

老人家搖搖頭失笑:“嘿!這小鬼頭!”

還沒進家門,小瑄忽然停了下來,轉過頭來嗚嗚地哭着。水喜輕輕給他擦拭眼淚,也不催他,就等他自己慢慢平複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鄭沉回來了,三人一同進了屋。吃完飯後,小瑄突然說話了,說的事正是有關鄭沉亡妻們的。

用小瑄的話說就是,不要再說他娘親們的不好了,每一位娘親都對他很好,都是頂頂好的人。

事實上,小瑄和後母們的相處狀态,并不像鄭沉以為的那樣艱難,反倒十分和諧有愛。

有時後母縫衣服刺破了手指,小瑄還會跑去給她拿藥,就是不說話而已,心裡跟明鏡似的,誰對他好,他一清二楚。

隻是鄭沉很少在家,看不到罷了。看見兒子不高興,也猜不出個是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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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孩子難得主動說話,說的還是心裡話,夫妻倆自然都是一口應下,答應不說他娘親們的不好。

隔天,老人家看見水喜從門前經過,把她給叫住,接着昨日的話頭多唠嗑了會兒。

“更可恨的啊,是那些長舌婦,胡亂給鄭師傅扣罪名。可憐他被那些婦人坑取了錢财,結果反倒成了個克妻的罪人。

不是我說,鄭師傅有時也太過憨傻。他念着死者為大,怕破壞人家名聲,一句都不解釋。他總說不怕那些人來騙他錢,就怕沒人真心待他的孩子,娶新媳婦兒是一回接一回的。”

說到小瑄,水喜有些動容:“是啊,苦什麼不能苦了孩子。嘴巴厲害的,有時候是真的害人不淺哪!”

老人家捋了捋白胡子,又說:“嘿!可不僅僅是厲害!莫不是真關起門來充聾子,你說整個鄭家墩還有誰沒聽過外頭那些咒罵鄭師傅的話?”

水喜回道:“自然是聽過的,我原先想着,過日子嘛,哪個沒被别人刺過幾下?”

頓了頓,她又低頭看了看昨日孩子在這地上畫過的痕迹,“就是這些人做的未免太過火,也不知為啥連個無辜的孩子也要一塊兒欺負。”

老人家拍了拍袖子,歎氣道:

“能為啥?眼紅人家生意好、有錢呗!東屋那個花嬸,她可是頭一個說人家鄭師傅煞氣重、克死原配的,後來一聽說鄭師傅要續娶,還托人找孤女過繼呢,不就圖鄭家的錢嘛!

你以為鄭師傅為啥回回都從外地讨媳婦兒,還不是咱這地兒的姑娘少,要不那夥勢利眼早撲上去了。還有人說後悔女兒剛出生就扔了,扔早了,不然等到現在就值錢了。

後來見人家真的再娶了,他們更不樂意了,還念叨那原配死不瞑目的事呢。

就說誰看得慣你家裡富貴還和睦,好事全讓你一人占了,他們都嫉妒得睡不着覺。既是富貴人家嘛,那偏要看你妻離子散才叫觀衆們滿意。

那些聽信流言的,就更不必說了。人們一貫隻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哪個有閑功夫去探究什麼真相不真相的,以訛傳訛的事兒還少麼?”

水喜正聽着,忽然注意到旁邊樹幹處露出個小腦袋——小瑄不知什麼時候來了,見水喜發現了他,臉上有些紅紅的,慢慢走了出來。方才的話,也不知聽了多少。

“這是真的嗎?我阿爹一直都被他們這樣說……我不想他跟娘親們一樣……”小瑄眼睛有些濕潤。

水喜到如今才明白,問題根本不是出在後母們對小瑄好不好這上頭,或許是因為……

“你是怕親人們一個接一個離開你,是嗎?”她輕輕問道。

小瑄點了點頭,後又低垂了頭。

“那為什麼不跟阿爹說呢?”水喜問道。

小瑄又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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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作為繼子,小瑄能對後母們主動用上“娘親”這個稱呼,還為她們說話,又怎麼會有什麼過不去的沖突呢。

看來并非如鄭沉所說的那般,見父親新娶了妻子就不高興了,而恰恰是因為後來的這些“娘親”給他彌補了足夠多的關愛,結果沒過多久又都統統失去,才更令他心如刀割。

細細想來,小瑄幼時隻有生母作陪,後來生母離世,他好不容易接受了這一事實,有了可愛的小狗陪伴,還有了新的母親關愛他。可沒想到這些都不長久,最後一個個都離開了他。

或許他也漸漸明白,無論父親再娶多少個,對他多好,終究都會離開。小小的孩子接受不了,眼中也越來越黯淡無光,話也越來越少。

“小瑄不願意和人交談,不願意交心,是怕剛剛有了一點感情,對方就離你而去,就像你的每一位娘親,就像你養的小狗。”

水喜說着,摸了摸他的頭。

“可是小瑄,他們雖然去了另一個世界,但你們之間的情分是真實存在的,并且永遠都在。隻要你記得,他們就在。你的每一位娘親,你的小狗,他們不是一直都在你的心底住着嗎?

無論你走到哪裡,在做什麼,隻要你想起,他們立刻就會在你腦海中出現,以另一種方式陪你長大。

而且,别忘了還有你的阿爹,他這麼愛你。為了給你更好的生活,每日起早貪黑做活,一雙手糙如樹皮。為了照顧好你,不惜頂着克妻的罵名一直續娶,隻為能多一個人看護你。

難道你又要辜負你的阿爹,還有你的小夥伴?丁冬說你已經很久很久沒和他們一起去河裡摸魚了……”

聽着這些話,小瑄終于再度擡起頭來,眼眶已經紅透:“我知道了……我……對不住阿爹,對不住大家……我不會再讓大家,還有另一個世界的他們為我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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