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的牌位被新夫人劈開那天,我成了太監的對食。
六千步齊膝深的雪地,我一步步跪了過去。
「公公,求您疼我。」
帶着淡淡墨香的大氅蓋在我肩頭。
冰冷白淨的手指拂去我肩頭的雪。
他沒有回答。
罩在頭頂的傘偏向我,為我擋住一片狂風暴雪。
這一偏,就是一輩子。
「幹爹,她跪了三個時辰了。」
小太監蹲下身,谄笑着替端坐在主位上的魏長嶽捶腿。
「您說的六千步,一步都不少。」
上好的官窯茶具上吹出一陣熱氣,不過片刻,眼前就多了一雙禦制官靴。
我凍得幾乎睜不開眼,隻隐約瞥見一角織金蟒袍,慌忙俯身磕頭。
「公公……魏大人,求您……求您疼疼我吧。」
下巴上突然傳來一陣刺痛。
兩根蒼白冰涼的手指卡在骨頭上,強勢擡起我的臉,玉扳指比他的手指還要寒涼,摩挲在臉上時凍得我背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杜姑娘不是心高氣傲,看不起咱家,怎麼如今又肯回心轉意了呢?」
我喘息着擠出笑臉,貓一樣蹭他的手掌心。
「大人,小女身如蒲柳,又輕薄蠢鈍,如今吃了苦,自知錯得離譜,還請大人恕罪,收下小女吧。」
耳邊響起一陣嘲諷輕笑,聲音陰柔。
「六千步,杜姑娘倒真的一步一步,跪拜着來咱家這兒請罪了啊。」
明明是寒冬臘月,明明已經跪了三個時辰,身上寒意徹骨。
可我臉上還是一陣燒得疼。
前 **倨** 而後恭,被人拿到台面上來說,如何能不羞?
魏長嶽是在報複我,也似乎很滿意我的窘迫,手指順着領口的縫隙一路向下撫摸。
手指頓在脖頸處摩挲片刻,頭頂的笑意更甚:「既然杜姑娘回心轉意,咱家便收下你,還請杜姑娘不要讓咱家失望啊。」
我乖順地點頭,俯身下拜。
冰涼的手忽然攬住我的腰,後背陡然蓋上一層暖意。
頭頂遮蔽風雪的傘傾斜在我頭頂。
我這才從縫隙中看清魏長嶽的臉。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面容恍若天人。
2
魏長嶽會讓我跪六千步,一步一步跪到他府邸門前,皆因我當面拒了他的婚。
我與他幼年就相識,也算是青梅竹馬。
我是庶女,父親對我并不看重,嫡母仁善,卻也與我不親近。
從小我便放養着,爬樹翻牆,無所不通。
六歲那年我爬牆打杏子,腳下一滑,從樹上跌了下去。
就在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身下卻沒傳來劇痛。
直到咯吱窩被人撓了,才邊笑邊從地上彈坐起來。
這便是我和魏長嶽的初遇。
那時他還不是罪臣之後,還是隔壁魏少卿的獨子,天資聰穎,容貌如仙。
這意外的一摔,反而叫我與他親近起來。
春日他會為我折桃簪花,冬日他會帶着我賞雪烹茶。
便是我開蒙識字,也是他捏着我的手,一字一字地教。
十二歲那年,我醉後吐真言,趁着酒勁兒一口咬在他嘴唇上,鬧着要嫁給他。
他紅了臉,扭捏半天才應答,次月就去府上提了親。
可也隻是這短短的一個月,什麼都變了。
嫡母重病,父親娶了嫡母的妹妹入府。
新夫人痛恨嫡母,對所有子女都喊打喊殺。
她威脅若是我敢答應魏長嶽的提親,便要掐死我幼弟。
我為了弟弟,忍痛拒絕了魏長嶽。
他紅了眼,攥着我的肩頭問我為何拒絕,為何不過短短一個月就變了心。
我多想撲進他懷裡,求他帶我走,走得遠遠的。
可我不能,嫡母雖不與我親近,卻也十二年如一日護着我和我娘,她去前隻把幼弟托付給我,求我好好照看。
我不能沒良心。
心中再多不忍,也隻能一根根掰開魏長嶽幾乎嵌進我骨肉的手指。
我背過身,強忍眼淚。
「為什麼,因為你魏家清貧,我就算是庶出,也是大族小姐,我憑什麼要去你一個貧苦少卿家吃糠咽菜,你……你配不上我!」
「清貧……」他仰着頭嗤笑,當着我的面拉開衣袖,與我割袍斷義。
我心口如同被他手中那把刀割開,忍不住想上前抱住他,可想到我的幼弟,生生頓住腳步。
隻能眼睜睜看着他親手折斷早已為我準備好的木簪,那是我看着他一點點雕琢的簪花。
山澗繞雲,是他魏長嶽和我杜水雲。
「杜水雲,我會永遠記住你。」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跪在我面前,求我要你。」
我強撐着身體站在原地,隻等他的身影從眼前消失才跌坐在地,哭得泣不成聲。
那天是魏長嶽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被青梅竹馬拒婚羞辱。
回家後,遭逢魏伯父受人誣陷,抄家處斬。
魏長嶽被抓入水牢折磨,雖留下一條性命,身子卻徹底壞了。
我找到他時,他渾身是血,幾乎沒有一塊好肉。
收屍的仵作都打算一卷破草席丢到荒郊野外自生自滅。
我變賣了身上所有的首飾,隻求仵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個人從東城門背着他去魚龍混雜的萬永坊求醫。
他神志不清,夢裡一直在叫喊,叫着魏伯父和魏伯母。
陡然間,我聽到他喚我的名字。
「杜水雲……」
我下意識握住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應他:「長嶽哥哥,我在,我沒走。」
他嘟囔了一句,我聽不清楚,可他卻深深睡了過去。
我多想就在這兒陪着他,直到他傷好痊愈。
可我還有幼弟要照顧,隻得起身離去。
他在醫館睡了五天,再等我去找時,他已不見蹤影。
再見面時,他已是威風八面的司禮監秉筆,人群中,他看向我的眼神如刀,勢在必得。
3
他做到了當初的誓言,要我一步步跪到他面前,求他要我。
為了幼弟的性命,也為了我自己,我在他成為司禮監秉筆後,第一次登門求見。
他斜靠在太師椅上,明明是家常打扮,卻和我記憶中的長嶽哥哥判若兩人,不怒自威。
他明明在笑,可我卻忍不住雙腿顫抖,吓得跪倒在地。
與他對視的瞬間,像是被蛇盯上。
「這不是杜小姐嗎,當初,你不是看不起魏家清貧,當衆悔了這門婚事嗎,怎麼又回來了,嗯?」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解釋,他對我有成見,這是解釋不通的。
在他心裡,我還是那個貪慕虛榮的小小庶女。
他在我身上折去的尊嚴,要在我身上一點點找回來。
見我跪在地上長拜不起,隻等他走到身前才擡起頭卑微乞求。
他笑了,一邊摩挲着我的臉一邊笑。
「既然杜小姐有心認錯,咱家也不是不通情達理之人。」
他指向門外的冰天雪地。
「從杜府到咱家的府邸,一共有六千步,杜小姐若是能一步一拜跪過來,咱家便考慮收了你。」
我咬了咬牙,起身闖入風雪之中,他以為我要走了,正要關門,被我伸出一隻手卡在門縫中,生生攔住。
「魏大人,說到做到,這六千步,我跪。」
冰雪刺骨,我雙腿幾乎跪得麻木。
直到現在,膝蓋都在隐隐作痛。
……
「還疼着?」
蓋頭忽的被掀起,露出魏長嶽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他的手很涼,比冰雪還要涼,撫上我的臉時,帶起後背一層雞皮疙瘩。
我下意識躲開臉,卻被他重重推在喜床上,冰涼的手捏住臉頰,逼着我直視他。
「怎麼,嫌我是個太監?」
我被捏出眼淚,顫顫巍巍道:「不敢。」
「不敢?」這兩個字似乎是從他牙縫中擠出,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杜大小姐寒冬臘月六千步的雪地都跪過來了,還有什麼不敢?」
他一頓,似是想到什麼,一雙淩冽如月的眼睛裡結了寒霜,過分蒼白的手覆在身上,生生扯開嫁衣,把那一身華貴錦繡撕的稀碎。
我不敢躲,任由他将我剝得隻剩一身小衣,長發撲散在床。
欺身而上時還伴有陣陣桃花香,那是我曾經最喜歡的味道。
十歲那年,他背着我去城外的蟠香寺看桃花,我折下兩隻桃花枝,一隻落在他發髻上,一邊由他為我簪上,淡淡的桃花香撲的滿懷,很好聞。
我那時窩在他懷裡,笑着說未來要日日聞桃花香,若是從他身上嗅到别的氣味,就要把他趕出家。
他捏了捏我的臉,笑話我是小醋缸。
不過是戲言,如今再次嗅到,卻是物是人非。
如果沒有那一個月的變故該多好?
我鼻尖發酸,大紅枕巾上暈出兩塊格外惹眼的淚痕。
遊走在身體上的手指一頓,強勁的拳風擦着鬓發落在我臉側。
「你哭什麼,你委屈什麼!」
「你這麼多年養尊處優當你的大小姐,不過就是嫁給我一個太監而已,我是吃了你還是把你怎麼了?」
「你有什麼可委屈的,這不都是你自己求來的嗎,是你自己要嫁給我一個太監的,你又矯情什麼!」
我下意識朝喜床裡瑟縮,哭得一抽一抽。
他大手一拉,身體籠罩在我之上。
「杜水雲,你現在是我的夫人,是我的人,你不許躲!」
我不敢違抗他,隻能哭着摟住他的脖子。
任他在我身上為所欲為。
熱烈的吻疾風驟雨般順着脊骨一路向下,在後背落下點點紅痕。
他壓着我,身體幾乎嵌進身後層巒疊嶂的軟被之中。
明明是新婚大喜,卻沒有早生貴子。
魏長嶽是太監,他給不了我孩子。
整整一夜,我被折騰得險些脫水,嗓子叫的幹啞。
第二日竟說不了話。
醒來時,魏長嶽的手還攬在我腰間,叫我與他緊緊相貼。
我這才看清他此時的臉。
他變了很多,不再如當年一半意氣風發。
一雙眼下爬滿烏青,瘦的可怕,隻差一線便是形銷骨立。
散開的中衣露出一條縫隙,皮膚還是那般瑩白如玉,卻遍布可怖的傷疤。
不僅有當初在水牢所受的傷痕,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新傷。
有鞭撻,有棍擊,甚至還有兩處惹眼的燙疤。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才爬到今日的位置。
可到現在,他還是罪臣之後,無法為家族平反。
這是他的不得已之處,哪怕位置已接近内相,他也無法撼動皇權,讓皇帝收回自己的金口玉言。
手忽然被攥住。
魏長嶽的眼神兇悍,像是從夢中驚醒的野獸。
看清了我的面龐時,他的表情才變得柔軟,我甚至還察覺到他有一刻的放松。
戒備的神色變作曾經玩世不恭的模樣。
「怎麼,你還想再來一場?」
昨夜的荒唐在腦内一陣陣閃過,我臉上紅的厲害。
他是太監,可太監又不是完全……
我慌忙收回手,手腕卻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暧昧地摩挲。
「羞什麼,昨日什麼沒看過?」
「……」
我張開嘴,喉頭一陣疼,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這才肯放開我,親自下床倒了茶,一口一口喂我喝下。
恍惚間我似是再次看到當初抱着我,溫柔如暖陽的鄰家哥哥。
可細看下,暖陽早已凝成冰雪,刺骨冰寒,便是輕觸也會刺痛肌膚。
魏長嶽昨日大喜,今日依舊少不了伺候,親手為我穿好衣裳後便進了宮。
看他那般娴熟的手藝,我更為他難受。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挨了很多罵,受了很多傷,折斷了原本屬于讀書人的一身傲骨,奴顔婢膝去學那些伺候人的功夫。
如果可以,我也想好好的和他一起,哪怕他是個太監。
可就在我踏出房門的那一刻,一個人狠狠撞在我身上,把我撞得人仰馬翻。
那是個年歲不大的姑娘,插金戴銀,遍身羅绮。
看到我時,嬌俏的臉上浮出倨傲的神色。
「你就是那個不要臉倒貼,一定要嫁給魏哥哥的女人吧。」
「真不知道你這狐狸精有哪點好。」
我瞥見她腰間挂了當年我送給魏長嶽的玉佩,那個絡子是我熬夜打的。
方才暖起來的一顆心,此時被冰水澆的透心涼。
4
「你的玉佩……」
她看出我很在意,長指挑起玉佩,炫耀似的在我眼前晃了晃。
「這個啊,是長嶽送給我的,怎麼,長嶽沒送過你禮物嗎?」
沒有。
弱冠之年後的魏長嶽,有我不曾經曆過的歲月,我不曾參與這些時光。
莫名的,我覺得我有些嫉妒眼前的少女,嫉妒她陪着魏長嶽度過了冰冷又孤寂的歲月。
我的沉默不言,在她看來是種恐懼和避讓。
她捂着嘴呵呵笑了起來。
明明是青天白日,豔陽高照,陽光落在身上卻格外的冷。
我背後似是出了汗,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寒顫。
她撇撇嘴,似乎很看不慣我的模樣。
「還以為是什麼樣的天仙呢,也不過如此,就算是現在的長嶽,你也配不上,六千步自己跪進門……哼,為了榮華富貴你還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
我沒說話,低着頭與她擦肩而過。
她能拿着這枚玉佩,能自由在魏府行動,能被魏長嶽的幹兒子叫一聲『陸姑娘』,這一切都表明了魏長嶽的态度。
我是魏長嶽不可提及,需要洗刷的恥辱,是不堪回首的過去。
而她是魏長嶽捧在手心,不敢觸及的未來。
嫁給一個太監,名聲不好聽,他甯願當妹妹捧在手心供養。
而我對他來說,名聲是否好聽都無所謂。
明明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是我自己求來的。
可為什麼我心口就是一陣陣的疼,針紮似的呢?
明明,嫁給魏長嶽之後,就能借用魏長嶽的權勢保護弟弟,能制止大夫人的胡作非為。
明明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啊!
不知什麼時候那位陸姑娘已經走了,而我呆坐在原地,早已淚流滿面。
魏長嶽,他早就不喜歡我了,不然怎會在床笫之間用各式各樣的花招,用各式各樣的物件羞辱我?
可是怎麼辦。
魏長嶽,我心裡喜歡你的這些年都該怎麼算?
5
魏長嶽回來時,夜已深了。
他是天子最信任的司禮監秉筆,比他幹爹司禮監掌印太監楊榮更受帝王信任,一直等帝王就寝才回府。
拉開房門時,都碰上還帶有夜間籠罩的露氣寒霜,冷的厲害。
他走到我身旁,低頭打量了我一會兒,桌案邊的暖黃燭火映照出半明半暗的臉,看不清表情,卻也不似街頭巷尾說的那般可止小兒夜啼。
「誰給你委屈受了?」
恍惚間,我看到他伸手在我眼圈邊摩挲。
我側頭避開,「沒有……」
剛開口連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喉頭還啞的厲害。
魏長嶽解開鬥篷丢給侍女,動動手指趕走屋内所有的侍從,靜靜地看着我坐在原地,看得我如坐針氈。
終是我耐不住,主動開口:「你看我做什麼?」
他突然伸出手扣在我腕邊,一拽将我拖入懷中,捧着我的臉,不許我躲閃。
「到底發生什麼了?」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他了,那隻捧在腮邊的手陡然扣在脖頸上,五指收緊,幾乎奪走鼻息間所有的空氣。
「嫁給我,就這麼不樂意嗎?」他甚至有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疲憊的眼神中蓄了淚,似是要碎掉。
「杜水雲,是你自己求着我,要嫁給我,現在利用完我之後,又覺得嫁給我一個太監委屈你了是嗎?」
我被扼住喉,幾乎喘不過氣來,卻莫名的想,魏長嶽會這麼對那位陸姑娘嗎?
府中的下人們都說陸姑娘是魏長嶽的恩人,是魏長嶽的義妹,是他捧在手心的明珠。
那我呢?
是寵物,還是用來發洩的工具?
就在我感覺要暈厥過去之時,脖頸上的力道忽然松了。
我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氣,隻來得及看見一片衣角負氣而去。
門被洩憤似的踹開,官靴上碩大的翠玉甚至都在空中晃了晃。
窗外的冷月撒在魏長嶽頰側,與屋内暖色的燭光撞在一起,叫我看不清他到底如何。
到底對我如何。
可心裡有個聲音說:這是最後的機會。
他走了,就真的走了。
我不想魏長嶽走,我……還喜歡他。
奮力地一撲,隻來得及拽住一小片衣角。
也就是這微不足道,甚至打落葉片都為難的力氣,卻叫他踏出房門,即将融入冷月的身影一頓。
「你還想說什麼?」
我掙紮着站起身,把他一片衣角攥出縱橫交錯的皺。
「魏長嶽,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6
幾乎是瞬間,房門被一陣勁風打的發顫。
魏長嶽像是一隻猛虎,一雙眼盯着我,莫名揚起一陣怒氣。
天旋地轉之中,将我打橫抱起。
這還是我從和他分來之後,他第一次抱我,隻是單純的抱着。
他問我為什麼這麼說。
我抿着唇,躊躇很久,把頭埋在胸前,邊哭邊問。
「為什麼把我給你的玉佩給她了。」
他的表情出現一絲茫然,花了好久才從我嘴中知道那個她是指她的義妹,陸晨雪。
得知這個答案的他,緊張陰沉的表情破涕為笑。
「你矯情别扭這麼久,就是為了這個?」
我認真地看着他:「那塊玉佩是我親自選的,絡子也是我親手打的,那是我第一次打絡子,是我對你的一份心,你怎麼能把我的心意給旁人?」
他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在瞬間化作冷笑,臉龐在我眼中驟然放大,俯身而下,嘴唇幾乎要與我相貼。
「那你可知我上門提親,也是我的一份心,你怎麼能,怎麼敢辜負我的心?」
說道最後,他手上的力道幾乎要把我的指骨捏碎。
「疼……」
下意識叫出聲後,他慌忙松開手,臉上關心的表情卻在與我視線相接的瞬間化作憤怒,撇開臉。
「我跟你這種貪慕權貴的女人說什麼。」
我見他要走,趕忙上前抱住他的腰。
這是他的心結,也是我與他之間一道過不去的坎。
從前我也曾問過大夫人,為何不恨我娘,我娘明明是要分她的丈夫,為何她還是願意照拂我娘,照拂府中所有的妾室。
大夫人隻是淡淡一笑,遞給我一塊芙蓉糕。
「因為大夫人對老爺,沒有愛。」
那時的我還小,一邊吃糕點一邊傻傻地問大夫人:「可是我看大夫人和老爺……嗯……舉案齊眉。」
大夫人仿佛聽到什麼笑話,難得對我親近,溫柔的摸了摸我的頭。
「大夫人隻是不在意老爺,若愛一個人,放不下的會有恨,愛的反義詞不是恨,是漠然。」
那時我還小,還不懂大夫人的話。
如今我卻是懂了。
魏長嶽曾經愛我,他不曾忘了我,若他真的無情,對我無心,又為何會對我如此憤恨,挂在心頭?
「魏哥哥……」
「别這麼叫我!」
他情緒激動,掙紮着掰開我的手。
我咬牙抱住他,急着說道:「你來時,我家大夫人過世了,新夫人還未過門,便有老爺的愛護,在家仗着長輩的身份處理我們這些小輩,長姐被她嫁予六十老翁做填房,父親為了前途不顧長姐生死,長姐為了我,也為了幼弟嫁了,受盡折磨,去歲過世,如今新喪不過一年,她便要把我也嫁去填房。」
「我沒有别的路可走了,魏哥哥。」
「大夫人對我恩重如山,長姐又為了我付出一生,我不能不顧她們的囑托,當年如此,如今亦如此,魏哥哥,我不是要趕走你的。」
「我不是……我不是貪慕虛榮。」
哭聲漸重,原本掙紮的雙手慢慢蓋在我手背上。
「當真?」
我一顆心懸在半空,淚眼朦胧地點頭。
他怔在原地,捂着臉,口中喃喃着我聽不清的話。
就在我還要解釋什麼時,他将我放倒在床榻之上,擦去我雙頰被胭脂染紅的眼淚,咬牙切齒哄我。
「你是個騙子,你說的話我不信。」
「若要我相信,那就用實際來證明,我可不是你的謙謙君子魏哥哥。」
「太監折磨人的手段,我有的是。」
他說得兇悍,手上的動作卻比昨日輕柔。
最後一件小衣被他剝下,與他坦誠相待之時,我分明聽到喘息聲中夾雜的輕歎。
「就算錯過,你如今也栽在我上手了,我也,栽在你手上了。」
也好。
開頭雖錯過,如今續上,我也要與他糾纏一輩子。
7
魏長嶽變了,也沒變。
變的是手段,沒變的是心裡最後一片純善。
至少我看得到那一片純善。
他除了在床笫之間愛說葷話,愛用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羞死人的玩意兒,卻在穿上衣裳後,披上人皮,蓋住皮囊下的野獸。
我曾六千步,一步不差跪過的白雪,他又牽着我的手,一步步走過。
從寒冬走到盛夏,從薄衣棉衫走到輕紗綢緞,從孑然一身,走到前呼後擁。
他立于垂柳枝下,折下嫩枝輕描淡寫簪到我鬓邊,柳枝旁就是幾枚新貢的制式簪花。
世間罕有,唯有的那幾支隻出現在宮裡的娘娘們頭上。
萬國貢品,他都要讨來,妝點在我身上。
這便是與以前一樣,還是那個什麼好的都記得為我留的魏家哥哥。
「你父親的繼室,我幫你處理好了。」
他與我并肩而立,一身道袍披風穿得家常,手裡的魚食丢進湖裡,引起一圈錦鯉争搶,魚尾扇動間,湖面漾出片片碎金,給他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光。
可說的話卻一點都不柔和,冷冽的可怕。
「夫人賞花時與人争吵,不慎落水,風寒後大病一場,不治身亡。」
側頭望向我時,明明是溫柔的語氣,卻輕描淡寫去了一條人命。
不愧他的活閻羅之名。
可我不怕。
我踮起腳在他唇邊輕吻,這便是我的回答。
他加深了這個吻,攬緊我的腰,手裡的魚食随手丢到湖裡,叫錦鯉一陣雜亂争搶。
我被他吻的無法呼吸,眼角生理性滲出淚來。
餘光瞥到廊下一角。
陸晨雪一雙眼陰鸷地看着,那枚玉佩被她丢到地上,砸得粉碎。
8
我是故意的。
我很在乎魏長嶽,也很介意她。
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寬宏大量的人,我的心眼很小,咪咪大一點,隻放得下我和魏長嶽。
陸晨雪看向魏長嶽的眼神,就如當初我看向魏哥哥一樣。
她喜歡這個男人。
我的男人。
哪怕是太監她也喜歡到放不下。
我也問過魏長嶽,他弄得我滿身是汗時,手指順着他的脊骨一陣向上。
「就不能把你的妹妹送走嗎?」
他身體顫栗,抓住我的指尖含在嘴中,暧昧舔吮,等我兩頰绯紅才将我架在肩上。
「吃醋了?」
「我對她無意,但我不能忘了恩情。」
「她救了我的命,當年不是她,我就躺在亂葬崗了。」
亂葬崗?
那不是我嗎?
明明是我把他從死人堆裡挖出來,是我背着他一步步走到藥房,把他從閻羅手中搶回來的。
怎麼變成這位陸姑娘了?
我張開嘴想解釋真相,卻被他的薄唇緊貼,所有的話都變作一聲聲嗚咽,随着吱呀聲一同淹沒在床榻。
這般親密,自然叫陸晨雪視我如眼中釘。
我也故意給她這個機會,刺激她找魏長嶽吵架。
9
中秋月圓之日,陸晨雪就那麼把魏長嶽堵在廊下,無論如何都不肯讓她進内院找我。
魏長嶽自從當上司禮監秉筆後,再無人敢如此冒犯。
但他對夫妻和恩人,總能有容忍。
面對陸晨雪的咄咄逼人,他也隻是皺眉忍耐。
這幅隐忍的模樣無意是火上澆油,惹得陸晨雪一拳砸在他身上。
「魏長嶽,你不是說了要和我一輩子嗎?這個女人又算什麼?」
「你要把我丢了是不是!」
「魏長嶽,你别忘了,我對你有救命之恩,你可欠我一條命!」
見她這幅癫狂模樣,我都忍不住為她捏了一把汗。
魏長嶽眉頭緊鎖,他無疑是厭煩了,皺起眉,撇過臉不去看她。
陸晨雪越發叫得歇斯底裡。
「魏長嶽,當初我說我要嫁給你,你推脫說你是太監,不想耽誤我一輩子!」
「我聽了,我信了,我以為你說的就是真的,是以我忍着不甘心退後一步,隻跟你結拜,隻做你的妹妹!」
陸晨雪那張嬌豔的臉蛋上哭得梨花帶雨:「你為什麼要騙我,你說不想耽誤我,難道那個女人你就能耽誤了?」
魏長嶽揉了揉眉心,滿臉不耐。
「我說過,我隻當你是妹妹,我會一輩子愛護,未來你若看上哪家兒郎,我也會為你去争,親自為你送嫁。」
『啪』的一聲。
陸晨雪幾乎是洩憤似的,一巴掌抽在魏長嶽的臉上。
本就瑩白的肌膚上出現五個猙獰的指印,隻叫那張臉白出幾分病氣的可怕。
「我不要當你的妹妹,魏長嶽,我喜歡你,從我看到你我就喜歡你了,我要嫁給你啊,我隻想嫁給你!」
我再也忍不住,從暗處跑出,一把推開她,小心翼翼看着魏長嶽的臉,左右細看,确定了沒有指甲打出的劃痕才松了一口氣。
魏長嶽含笑看着我,眼裡的柔情如冰雪融化。
「放心,不疼的,習慣了。」
習慣了,這是在宮裡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打?
陸晨雪就這麼看着我與魏長嶽眼中隻有對方,退後兩步,捂着臉跑回了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莫名還有點小得意。
還不等我的尾巴翹起來,魏長嶽的手在我臀上一拍,力道很小,可羞人的很。
「真是醋勁兒大,一點委屈都受不得,這就炫耀出去了?」
被點明心思,我也不害臊,反手圈在他的脖頸上。
「我就是看不慣她仗着妹妹的名份,天天在暗中觊觎你,這件事你也有錯,倘若報恩,嫁出去就是了,你的縱容才是她現在礙眼的本錢。」
臀上又被拍了一掌。
我羞得要咬他。
魏長嶽攔腰将我橫抱。
「這不是用她試一試你麼?」
「如今我也确定你的心了,今日我帶你去見人,見重要的人。」
直到被魏長嶽抱進院子,我都想不到。
他竟然帶我見了皇三子,今上親封的景王。
10
作為司禮監秉筆,是帝王最親近的人。
作為天子近臣,接近皇子藩王,在帝王眼中就是謀反,是殺無赦的死罪。
可魏長嶽隻是與我十指相扣,笑着像景王介紹我。
不,是托付我。
「宦豎是把腦袋挂在褲腰帶的人,不知哪一日遭了皇上厭棄就要千刀萬剮,唯有夫人是宦豎的牽挂,還請景王殿下多加照拂一二。」
心中有傲骨有脊梁的人,就那麼心甘情願在景王面前跪下。
景王是笑面虎,對帝位野心勃勃,與他交易無異于與虎謀皮。
可這個人為了我,願意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景王走後第一時間質問他。
可他隻是看着我,眉眼含笑。
「阿雲,我是個佞臣,沒有哪個佞臣不會被新帝清洗。」
「佞臣的家眷,也沒有好下場。」
說這話時,魏長嶽隻是輕輕抱着我,手上沒有多餘的動作,也沒有平日重欲的毛手毛腳,就隻是單純的抱着我,貼在我耳畔輕聲耳語。
「我可以去死,可以被千刀萬剮,隻要我的家族能翻案,列祖列宗不必頂着亂臣賊子的帽子,連墳茔都遭人鞭撻。」
「這是以前。」
摟在我肩上的手驟然一緊。
「現在,多了一個你。」
「我可以死無葬身之地,但我要你活下去。」
我擡起頭,有千言萬語。
魏長嶽隻是伸出長指抵在我唇邊,含笑道:「世間萬事都難得一個圓滿,總要有代價,任何人包括天子的一生中都會以後遺憾。」
「有些事,我能做到,我就為你去做到,譬如你弟弟。」
他撩起我的碎發,「可有些事是天意難違,我也做不了,我隻能盡我所能去安排,去為你争一條平安的出路。」
廊下卷起一陣風,吹亂了他剛剛理好的頭發,連暖意正濃的陽光落在身上都有些發冷。
魏長嶽站在我面前,可我覺得他那麼遙遠,就好像,我随時都會失去他。
他不是普通男子,他在距離世界上最至高無上的權力最近的地方,每一刻都在刀尖上行走。
可他還是穩如泰山,一如他的名字,長嶽,定定看着我。
「若我有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必等我,找個人嫁了,也是好的。」
我一個耳光打在他嘴上,紅了眼圈。
「行,我不給你守寡,等你死了我就爬牆改嫁。」
「你要是不想我紅杏出牆,你就給我好好活着!」
明明挨了打,魏長嶽卻在笑,順手為我整理好披風,他點了點頭。
「好,我與你,都要好好活着。」
11
可這世上,多是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這個冬天,魏長嶽讓皇帝發現了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