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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靈中短篇小說選集連載(1192)

作者:乘車穿越佛山

草莓原野(3)

那時候,恐怕沒人能預感到來年的我們會變成喪家犬,隻貪圖玩社會開心、快樂,大家的青春期将面對狂風驟雨打擊。老大不是先知,所有人都懵了。我對周圍變化從來都不敏感。我一時半會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是以反倒成了遊手好閑那種人。我喜歡讀小說,自己陰悄悄在家寫。我知道寫小說即不能當職業,何況不可能在家坐就一整天,堅持每天隻寫兩千字。我剩的空餘時間很多,在家呆不住,自命不凡覺得應該深入了解社會。我忘了活着本身就是體驗,開始跟死人塘的屋子那些酒肉朋友故意疏遠。我上街找人聊天。我選擇聊天的對像成份比較複雜,貌似刻意去幹。

“你不打算聯考了?”我爸問。

“當然要考。”我說。

“困難太大。”他又說,諒蝦子無血。

“考不上就頂替你。”我陰險地沖他笑。

“你想都别想!”我爸他老人家說。

我像精神錯亂,聽廣場上閑得無聊的退休老人争吵,與揀垃圾走累了坐街邊休息流浪漢和孩子搭讪。如果有玩社會孩子恰好誤入歧途,我還裝得一本正經開導别人。我覺得自己慢慢變得充實起來。我寫了幾大沓紙,裝滿抽屜,可沒有哪家雜志肯把我的行書字變成鉛字。我知道寫作孤獨。

“你不跟我們一塊兒玩了?”

我在小鎮公共汽車站意外遇到肖軍,他對直走到我面前,拿手巴掌拍我肩頭突然說。

“沒有,我就是病了。”我對朋友撒謊。

“告訴我理由。”肖軍臉上表情痛苦。

公共汽車來的時候,等車的人已經很多,我好不容易擠上車。随進城這路車搖搖晃晃,車廂裡多數人昏昏欲睡。出現了短暫甯靜。兩人聊天聲音放肆地鑽進我耳朵。

我想起了文化宮的文學沙龍活動,被邀請來的作家、詩人隔靴搔癢一番争吵顯得沒完沒了。依我看,社會上機會雖然多,想發大财卻隻對某些背景不凡的人才容易。

(“我特别害怕。”那人說。

“每一道呼吸都在扯謊。”旁邊人說。

“你未免太誇張了。”

“隻是一句詩,你心慌意亂幹什麼?”)

我沒敢轉臉看陌生人,想起屠格涅夫有本小說就有同樣的情景。王家巷那些跑生意的底層人,如果運氣不錯,打拼幾年或許有希望。但不如有人打個電話就搞定了。

(“這種結果必然拉大貧富差距。”

“有些想法很滑稽,不過是一廂情願。”

“我想發财,恐怕難于上青天。”

“别人月亮都能上去,偏我是窮鬼。”)

肖軍慢慢走進那戶人家。信心十足,準備要出去挖野齋的兄弟——他可以去沿海城市打工——死人塘那幾間破屋子的朋友看上去臉頰嫩氣,還像個孩子。他已經拿生命準備好了,正坐在荒涼院子櫻桃樹下一塊黑石頭上埋怨耿家明耽誤事。他擡頭看見老大就立即站起來。一個兄弟消失了。

“大家真有這麼開心。”我說了句。

“去我家,幫忙勸我媽。”肖軍對我說。

他媽從另外一間屋子走出來沖我倆問:

“肖軍,你打算現在走麼?”

“再不走我就趕不上火車了。”肖軍說。

肖軍他媽媽送我們從門洞出來,路上哭好幾回,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對我說:

“我家肖軍太小,求你管着他點。”

我本來想說:“肖媽媽,我還需要他照顧呢,平時都是肖軍照顧我更多。”可話到嘴邊輕輕松松變成了:“我倆即然結伴出遠門,當然得互相照看着點兒,你老人家不講我也知道。等這次發了财就回來。”

傍晚的時候,兩人在火車站坐上快車。綠皮火車哐當哐當駛向黑暗,我們倆預感到前程難料,隻是在座位上交談過兩句話。

“去死人塘的屋子見着老大了嗎?”

“見了。”

“你為什麼非要離開她?”

“不知道。”肖軍回答。

(盧波也算是暴發戶了。哼,找個機會真他媽想搶人。隻怕你倆不是在發高燒吧!

“有些家夥财富合法性值得懷疑。”

“仇富?革命難道不是煽動窮人搶劫。”

“混亂年代一去不複返了。清醒點!”)

我在公共汽車上本來沒刻意去偷聽絲毫不相幹的人交談,隻是聽到“搶劫”兩個字刺耳,我才顯得有幾分慌亂,習慣性地用手指捏了下自己腮幫子,并借以掩飾慌亂。

公共汽車剛好靠站,我心急火燎下車。

“哪怕偷摘草莓吃我都不敢。”我尋思。

老大他們很快就從躲災的小站回來了。

“我要結婚了。”有一天,老大突然說。

又過一個多月,我們抱着好奇,心情複雜地煎熬,于是就到了他大喜的日子。娶媳婦可真夠熱鬧。死人塘小街的人都來給老大賀喜,種草莓外地老闆也來吃酒,肯定會随份子錢。我以為他會帶草莓來讓我們嘗鮮,結果并沒有幻想那麼大方。耿家明和丁老七用竹杆挑着鞭炮在小街爬上來梯坎放,紙花遍地都是。我害怕(搞不好尋找刺激,巴不得,更歡天喜地)出人意料把後院那些荒草點燃,結果多餘的提心吊膽。“草太濕了。”肖軍抽煙,對我說。

他倆又在門口放,耳朵都差點被震聾。我和肖軍嫌太吵到死人塘對面白岩去,有條小河溝,我倆知道水草裡有蝦子。溪流湍急,嘩啦啦響,浮着泡沫。那堵岩下彙集好多從石頭縫擠出的水。死人塘特别深。

“當時你怎麼就敢跳進去救孫蓉?”

“沒有想。”肖軍回答。

今天我穿一件新夾克,連馬屎蛋也換了條幹淨褲子。我猜想耿家明、胖子和偷油婆他們也不會去追火車。大家愛怎麼玩都可以,隻要小心翼翼,不把幾間房子點燃,縱使有點醉了,老大肯定都會特别開心。

新娘子就是孫蓉。肖軍在水塘邊踩出來好多腳印泥土路上對我反複說,她今天長得可真難看啊,穿得醜,又瘦又小,就活像種草莓老闆守草莓棚子裡那條狗兒似的。

“結婚,要生孩子,有了孩子更拼命。”

“死人塘小街的人有誰不拼命幹活?”

“包括盧波的老婆,那個乘務員。”

“丁老七可并沒沾到他姐夫什麼光。”

“我聽說撞球室老闆又抽瘋,鬧離婚。”

“也不知道他倆哪個先有外遇。”

“我将來争取做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

來死人塘的屋子玩這幫兄弟兩年後有大半工作了,更多人去小站上。我和我哥一樣考上外省的大學,肖軍去機務段。耿家明和丁老七去一個橋隧工區。有一次在超市我遇到孫蓉,她說:“你應該問肖軍工作的事!他為啥會被開除?”我大學畢業後在公共汽車站看見肖軍跟他的女朋友,也準備坐車。連我都覺得,他比孫蓉更漂亮。

“漂亮多了。”我悄悄對肖軍說。

五年前肖軍工作弄丢了,機務段開除的。

“沒啥,我讨厭被人管。”他告訴我。

“有闖勁也好!”我顯得言不由衷。

她可真大方,其實根本沒有見過我,就敢随便拉着我的手,還吹牛說,她經常聽肖軍提到我。後來在公共汽車上突然忘了,還問我叫什麼名字。我告訴她我的名字。

“你呢?”我歪着脖頸費力湊過去問她。

“蘇小瓊。不,叫胡小瓊。”她說。

怎麼還吞吞吐吐的呢?其實,她的真實名字我早就曉得了,是孫蓉和耿家明分别告訴我的。她對我說的兩個名字都不對。肖軍先在小鎮地區遊泳池旁邊開個錄相廳,我放暑假回來,曾聽偷油婆說:“那家夥專門放黃帶。你不去看?”我輕輕搖頭,覺得沒什麼意思。肖軍還開過發廊,據說派出所還抓過他手下的姑娘,後來他開洗腳城。孫蓉說肖軍的女朋友動不動就換。

“或者是換成了胡小瓊這個名字呢?”

“搞不懂,從哪裡又會鑽出胡小瓊來。”

我沒成為作家,而在鐵路醫院當了一名外科醫生,理想是什麼時候能成主任。孫蓉和老大的兒子已經讀高中,我的女兒喊他哥哥,那男孩臉馬上就紅齊脖頸。耿家明也是個兒子,好像在讀國中,兩個哥哥都喊了,又輪到弟弟、妹妹亂叫,耿家明家的小帥哥卻端起一幅當哥哥架子來,不然難承受得住當哥哥的樣子。肖軍沒結婚。

“肖軍好像也有個兒子,年齡還小。”

“還不會叫人呢。”耿家明說。

“那孩子的媽媽呢?”我問。

“鬼知道,也許是跟别人跑了。”

肖軍相當護着那孩子,他怕别的女人對孩子不好。“後媽本身就難當。”肖軍說。

他兒子其實是送在肖軍他媽那裡幫忙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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