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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作為一個讀書人

作者:為天地立文心
龔鵬程:作為一個讀書人

傳統社會的讀書人,據說高居社會頂層,“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可惜實況常不如宣傳,整體文人生活品質和地位每下愈況,清朝已經很不堪了,至今,嗯,……,算了,還是先講講清朝吧。

現在要舉的例子是活在所謂“乾嘉盛世”的史學大師章學誠(号實齋。乾隆三年?嘉慶六年,1738-1801)。

一、 書呆:以學術為志業/職業

學者多苦世亂,而章生丁盛世;學者多苦孤陋,而章常居京城,頗與名公勝流相接。看起來應該處境不錯,其實卻甚尴尬。

翁方綱且曾詢劉台拱:“章學誠學業究何門路”。則其學尚未為世所知也,何況登仕?誰又能引薦之?居京生涯,略如老杜遊長安“朝扣富兒門,暮随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而已。

又貌寝,臉上有斑、耳聾,更患頭風。晚年曾巴結的揚州鹽運使曾燠,作詩送他,居然唯說其醜(《贈章實齋國博詩》),其醜可知矣。

複不能詩,亦無才情可供揮灑。故袁枚“好色”,大收女弟子這一路既走不成,汪中、沈德潛、姚鼐那一類辭章文人也是做不成的。

學則驽鈍,天資甚至低于常人。十四歲,都結婚了,《四子書》卻還讀不完。

爾後雖然力學不已,著作卻甚少,更或被盜、或人事相忤不盡能流傳。今存《文史》《校雠》二通義皆非成稿,雜湊不少應酬文字,且刊行辄在卒後三十餘年。其生平之潦草寂寞,又可想而知。

我很同情他,以及他們。

(一) 為了讀書,丢了生活

他,其實就是傳統讀書人的一般狀态。讀書從習慣變成生活;生活又沒有别的内容,隻是讀書。

比如你看胡适所編《章實齋年譜》,實齋的生活就隻是買書、讀書、寫書、教書、編書、刻書等等。讀書以外有何遊藝生活?騎馬、打獵、看戲、聽曲、賞花、觀景、遊曆、雕刻、寫字、作畫,沒有,什麼都沒有。居家情狀,更是一點也看不出。

他有一姊和許多妹妹:十四歲就結了婚,不久還納妾蔡氏;晚年又大力反對汪中反對未嫁女子守貞從死的意見,則他的女性觀和家居生活應該也很豐富,很可挖掘,三個女人一台戲呀。但一切都被“讀書”掩蓋了。

而這可能也不是書呆子胡适替他掩蓋,乃是他自己。

他兩三歲時,長輩就常帶他向鄰店朱叟索酒,是以長而善飲。俗話說“少習若天性”,長而善飲是多麽好的本錢?但這可能成為酒徒、劍客、詩豪、文士的資質,後來卻都被埋沒了。是以他不像洪亮吉,能酒,能詩、能作篆、能骈文、愛好戲曲,被認為是秦腔的知音。也不像黃仲則,能以詩酒動天下。

(二)為了生活,苦謀生計

讀書當然是好事,但讀書畢竟不是生活。想“生活”就得要謀生、治生,須尋一門活計。

讀書人這時就不如農、工、商了。

農民可以耕讀兩兼;工匠技藝人,可以世守其業,然後把這個業做成一門學問(例如做軍人的傳承發展成兵學、做醫生的傳承發展成醫學、相地看風水的成為陰陽師……。後來章學誠理想的學術狀态,其實就出于這個模式);商人雖無心、無暇讀書,但賺了錢,可以培養子弟替他讀書,或雇人替他寫書,或根本不必讀,有錢了,自然社會上會尊他為意見領袖、精神導師。

隻有讀書人最慘。

讀書人不能如農民般既耕又讀,兩者互為穩定的副業或兼職,因為不會勞作農務,生活又已城市化,田園也回不去,反而是老家親眷還在等着他供養。工嘛,亦無手藝可以謀生;商,甚為鄙視,事實上更是不會。沈三白考試老考不上,無奈去跟叔叔學做商人賣酒,結果賠得精光就是一例。

傳統社會出于尊重之好意,又替讀書人設了身份限制。秀才以上,叫“斯文人”,訴訟到官,都還揖而不跪,擡棺材、吳市吹箫、粉墨登場等許多賤業更不準幹,以免有辱斯文。故即使想做工匠和商人也沒路子。

而讀書人想謀生,最深最大的症結,其實還不在這些地方。在于:他若讀不進去,他就成不了一個讀書人;若真成為一位讀書人,那他就隻想讀書也隻會讀書,其他都是兼着做,或不得已做做。雖不說是漫不經心,卻總不能盡心盡力。

例如讀書人最大的職業,就是教書。如章學誠四十歲以後,即遊走于定州定武書院、梁國治家塾、大名清漳書院、永平敬勝書院、保定蓮池書院、歸德文正書院、安徽學史署館……

這工作,因為是孔子曾做過的,是以做來最心安理得,社會也認同。但它穩定性很差。

一是私塾坐館,要有熟人介紹,又須剛好有學生待教,機遇并不太高。小孩長大了,蒙館自然結束,故非久留之地。若教得好,科舉考上了,館也立即結束,你自己搞丢了工作;若教的學生老是考不上,你更沒臉教下去。

二是主人病喪或轉徙,館即異動,例如主人家隻剩寡母幼子,教師自然要離去避嫌。主人貶谪了,或李德裕蘇東坡之海南、或紀昀林則徐之烏魯木齊,你也不好跟去。

三是天下書院就那麼些,而寒士無窮,有一講席,大家都來搶,除了學問,還要拼關系。即使坐上講座,也未必能持久。故乾隆五十一年十二月梁國治卒,章學誠馬上就因失去奧援,不得不辭去蓮池書院教席。

好不容易掙來一個教席,心裡也不一定舒坦。因為讀書本來是想“己立立人”的,可如今,都是因為不發達,才覓一蒙館,陪幾個娃娃,坐待夕醺。說些童年已知的常識,批改無窮無盡的不通文章,以糊不知為何要糊之口。

自立已是無望,立人立功、經世濟民,更成畫餅。偶爾碰上一個天資好的,等于中了彩票,是天上掉了餡餅;大多時候,隻是師生相對嘔氣。

章學誠幼時,在同學杜秉和家的淩風書屋随王浩讀書,就充分顯示了這種情況。當時同學七八人,他說:“王先生常撻人,杜君受撻最多,甚至傷腦門,幾死。後傷愈而頂肉骨隆起,不複平。其酷可想。”

舊時塾師事實上多是如此。家長送子弟去上學,往往還要向老師說“孩子不聽話盡管打”,塾師也真的就箠楚诟罵不已,美其名曰“師嚴道尊”,而實際是在老師心理不正常底下形成的無奈。猶如農夫欲收成,即不能不仰風盼雨;風雨之來,必然傷禾;但隻要不是驟風疾雨把禾苗都弄死了,農民還是能忍耐,甚至要感謝的。

教師一邊教著書,通常一邊還心不在焉,另有所圖。主要不是想着顔如玉、黃金屋。唐宋時期官府還能以此騙君入彀,清朝讀書人已無此“利”與“欲”的奢想,想的隻是“名”。

現世之名是科舉得隽,成就科名,足以告慰自己和祖先。後世之名,則就要有着作了。是以教書不過是敷衍塞責,要努力找時間準備自己科舉應試,或寫書以期不朽。

這才是主業,至今未變。教師升等,靠的都是著作,近年雖說教學也要考核、也當重視,但你光賣力教課而交不出著作來試試。當今美國大學間的俗諺尚且說“不出版即滾蛋”(具體史學界的例子是黃仁宇),何況清朝!

二、出仕:不斷開發的仕途

(一) 從“學在王官”到“以學幹祿”

科舉應試,本身也是讀書人出身之正途。但士人早晚期入仕頗有差别。

最早,隻有貴族才能受教育,如章學誠說的“學在王官”,故無不做官的讀書人,猶如沒有武士不是貴族。孔子打破學術教育壟斷之局面以後,平民也可受教育,甚至人皆可學、能學、有受教權,為人類史上一大突破。

這在我看,當然是一大好事,可是章學誠大以為不然,翻來覆去把孔子罵了個夠,還想撤掉他老人家的冷豬肉。但這暫且不去說它,總之,此後學者不限于官吏,反過來說,也就是讀書人可仕可不仕。

不仕的可耕可漁。仕則世家大族,官宦足以維系門戶;平民亦可據此建功立業。或壯士投筆,驅馳域之内外,或詞賦淩雲,輔佐王之左右,征辟察舉,文學賢良,分途登進于朝,競力丕顯于廷。是以讀書人逐漸與宦仕者形成一個群體。

陳寅恪說士族兩大标準,一是累代官宦,一是經學禮法傳家,即是這個道理。魏晉南北朝就屬于這種讀書人社會,是世族、士族的貴族社會,而非氏族。看起來九品中正,頗以血緣為高下,其實“文”猶勝于“血”,故鮑照這類門地寒微的人,照樣可以出仕。

也就是說,這一段時期,一是仕不仕自由,看個人意願;二是仕不仕也不是“身份取向”的,仕宦可憑自己本事。隋唐科舉,當然又擴大了這種趨勢,官員和讀書人群體的黏合度愈來愈高。

是以我們會看到六朝到唐代還有很濃的“仕/隐“沖突或争論,宋代以後就少了。讀書人參加科舉以入仕,仿佛天經地義。理由可能是志業的,讀書的目的就是從政治民,如範仲淹所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也可能是經濟或治生的,如山谷詩說:“家貧隻以官為業。”

(二)從“治民理政”到“挂職讀書”

但不論官員和讀書人群體黏合度有多高,他們畢竟不是一體。

讀書人多而官少,很多人擠不進去;或雖勉強進去了,卻隻在圈子的邊緣遊走,擠不進中心地帶;或擠擠又被擠出來了;或擠了一陣,感覺無甚趣味,索性離開,另謀生路。

但圈子外沒讀什麼書人卻還拼命擠進來。一種是西門慶式的,靠勾結官吏得以身居山東提刑所的理刑千戶,類似現今警察局長。

一種是捐錢買官式的,可得虛銜、封典及出身。清朝雖規定隻能為候補官,不得為官翰、詹,不準考選科、道。捐官的人,卻往往不理會這些,要的隻是一個官名,并沒想實幹,是以這種限制無甚實效。

政府當然也知道這一點,是以甚至更列了一種編制之外的員額來應付有錢人對官瘾的需求。這就叫員外。是孟子說“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最典型的制度。

員外,跟員外郎還不一樣。員外郎是正式編制,明清六部各司都有員外郎,為各司副官,清制從五品。員外卻是閑差,用以安置有錢有勢的人。唐朝已然(《通鑒》記載:神龍二年三月大置員外官,自京師及諸州凡二千餘人),後來愈來愈普遍。

以至于員外成為有錢人的通稱,猶如年輕女人都被稱為小姐、年稍長都被稱為某太太、某夫人。元朝李行道《灰闌記》說得很明白:“俺們這裡有幾貫錢的人,都稱他是員外,無過是個财主,沒品級的。”

但是,捐官雖然整體上甚是不堪,是陋政;可是捐納入官的人數既多,其中也不乏實幹的。例如我去東莞玩,當地儲存最好的清代園林,叫可園,現在還是個博物館。園主張敬業就是捐官出身,可是在平定太平天國時立了不少戰功。

這幾類人都是讀書人在官場上的競争者。競争情況太激烈,讀書人就隻好找仕途中另一種次級從仕之道。

何謂次級從仕之途?

入仕做官,當然位高權重才好,是以大家都削尖了頭去搶好位子、求升進,傾軋不已。可是政府要管天下事,既有管錢、管權、管拳(資源、軍備、刑罰)的熱門機關,自然也必須設一些沒什麼油水的冷衙門,文化、教育、環保部門即屬此類。

同樣是官,去當什麼翰林院學士、國史館編修、各省學政,就都是冷官,整天抄書、編書、教書,管理文獻,跟在家做書生沒什麼兩樣(紀昀自己就有詩說:誰種蕭蕭數百竿,伴吟偏稱作閑官;不随妖豔争春色,獨守孤貞待歲寒)。沒權指揮人,也沒錢養好自己,連傭仆都覺得跟着你幹很是晦氣。抄書編書出了錯,還可能連家底都賠光(如《四庫》總纂官紀昀、陸錫熊就屢因有錯字誤字被乾隆罰俸),甚至丢了老命。

這種官,做起來就寡味了,故隻能稱為次級從仕,幹的是第二線的活。或也不叫什麼活,隻是備員官場、挂職讀書而已。它比“家裡蹲”略強一點,是有一份俸祿,全家不必如黃仲則般“全家都在秋風裡,九月衣裳未剪裁”。

乾隆四十一年,黃仲則應乾隆帝東巡召試,取二等,被賜二匹緞,任武英殿書簽官,就屬此類。從在家裡管書房,換到宮中管書房罷了,并不莅民理政。

中央政府如此,底下類推。

例如漢朝明朝這種郡縣制與封建制并存的時代,讀書人主要擠到皇帝身邊,進入中央集權郡縣制這個系統。但也有不少人退而求其次,去走分封王的路子。如司馬相如本為梁孝王的賓客,以此為跳闆,後來才進到漢武帝的圈子。當時各王門下羅緻的人才都很多,這就稱為次級從仕,也食君祿,卻不治民理政。

讀書人到這些諸侯王底下,一種是出謀劃策,幫忙的。如吳王濞、淮南王、燕王朱棣、甯王宸濠要造反,就需要這種人。

但若王并不想幹什麼大事,則他既不治民理政,自然可以悠遊歲月,吹彈奏唱、仙佛書畫,肆閑情于書籍。這時他就需要一批幫閑的人來助他虛度歲月。如明朝第一代甯王朱權雖然也有事功,但後期主要是玩,編了《文譜》、《天皇至道太清玉冊》、《詩譜》、古琴曲集《神奇秘譜》、北曲譜《太和正音譜》、《務頭集韻》、《瓊林雅韻》及雜劇《大羅天》《私奔相如》等(《千頃堂書目》中《甯獻王書目》列了137種)。他哪那麼厲害?顯然須有手下許多幫閑讀書人的參與。

中央郡縣制裡的大僚,如刺史、節度使、道台、總督等,也要這兩類幕僚。幫忙的,能協助他治民理政,起稿文書;幫閑的,可襄贊文化、整齊文獻。江湖遊士,進不了中央的,往往就群集于他們身邊;在中央混得不如意的,也常退到他們幕府中尋找新機會。

唐宋期間,李商隐跟着鄭亞去桂林、跟柳仲郢去四川,巴山夜雨;陸遊随範成大入蜀,騎驢劍門,都是遊幕者之生涯執行個體,為當時重要文學生态現象。各位可以去參考戴偉華《唐方鎮文職僚佐考》等書。

關于讀書人群體之研究,早期主題是出與處、仕與隐;接着是哀時命、傷淪谪;唐代開始,則要關心遊行幹谒、遊幕;宋代更要注意向下階層、地方化、商業化流動的趨勢;明清則因讀書人治生愈發困難,激發并擴大了之前的所有問題。

唯清代大僚多樂于編書,除傳統的類書、文獻集編之外,尤其熱衷編修方志(既有清初顧炎武、顧祖禹之提倡,近又受乾隆五年朝廷修成《大清一統志》之鼓舞)。前者如阮元編《經籍纂诂》,後者如畢沅委任章學誠修《湖北通志》《常德府志》,都替天下寒士提供了不少生存機會。

三、遊士生涯、奔波江湖

在一個讀書人跟官仕團體高度重合的社會,章學誠本來也打算學以求仕,走父親的老路。但乾隆二十五年,赴京師應順天府的鄉試,即未能中舉。隔年再赴鄉試,又被斥落,于是隻好就學于國子監。

為何要去國子監當學生?發奮讀書做學問?不是的。明清國子監及各級學校,跟現在一樣,都不做學問,隻翻來覆去背誦、模拟考試、做習題,以謀科第。落第生亦往往栖身其間,以謀衣食。

謀衣食?是的,因為學校與書院都提供膏火,雖沒多少錢,暫時栖身,差可餬口。

可惜他基礎太差,在國子監讀書,考試名次常在最後幾名,受盡蔑視。直到乾隆三十年,二十八歲了,才入翰林院編修朱筠門下學習。

乾隆三十二年,章學誠曾一度打算“屏攝一切,發憤為決科計” 。但這年,朱筠奉诏修《順天府志》恰好給了他啟示。他本來就艱于生計,故趁機參與修撰《國子監志》。

次年,章學誠父親卒,全家十七八口皆來北京,他更隻能寫信請求老師朱筠幫助尋求編書之職,“此直生死之關,夫子大人,當有以援之。”

乾隆三十四年,又替秦芝軒校編《續通典》之《樂典》。看起來編書的事業可以樂觀開展,可是跟一起修《國子監志》的人卻意見不合,到三十六年,終于辭去。

乾隆三十八年,又獲朱筠介紹,到和州參與編《和州志》。

時來運轉,是乾隆四十二年,應順天府鄉試中舉,次年中了進士。也通過了入仕的儀式,時年四十歲。

但他随即自認迂疏,不具備做官的素質,始終未真正踏入仕途。

為什麼?

一是經過了幾十年的周折,到底做官還是做學問才是自己的人生志業,已經弄清楚了。乾隆四十六年他在清漳書院時,曾向學生提出一道策問,問:“舉業将以應科目也,假使諸生亦已登進士第,無所事舉業矣,遂将束書而不觀耶?抑将尚有不能自已者耶?”其實即是說自己的答案。考試、應科舉,隻是一個過程,猶如人類學家根納普說的生命通關儀式(Rites of Passage);讀書則是一輩子的事。

二是他雖沒正式入仕,可是因長期追随朱筠等人,遊走各大僚之幕府,對官場已有入乎其内的體會。深知自己沒處事理政的本領,處人也不圓融,做官根本不會有前途。即使勉強去做,也隻能跟朱筠一樣,坐冷衙門,幫閑,編編書。

而編書隻要遊曆找到機會就能編,亦不需入仕。像戴震并無科名,奔走江湖一生,到處都能有人請他編書;參加殿試,賜同進士出身之後卻仍是編書,而且還馬上死了,什麼好處都沒有。則入仕為官,究有何益?

三,對章學誠來說,利比名更現實更重要。他首先要解決貧寒問題,國子監學生的膏火,固然不足以養家;考上進士後,分發去做什麼官呢?國子監典籍。這豈不又回到原點了嗎?無奈,仍隻得遊曆覓食。

遊亦困難,遇合不偶。乾隆四十六年,胡譜:“三月,去遊河南,失禮于?海度,不得志而歸。中途遇盜,盡失其囊箧及生平撰。狼狽衣着短葛,走同年生張維祺于直隸肥鄉縣衙。維祺聘主肥鄉縣清漳書院講席。生活仍極困難,屢緻書梁國治、邵晉涵等求救。”

乾隆五十二年,想想不是辦法,還是回歸官場,起碼吃飯可有保障。聽說他中式那年的進士可以開選了,即趕去吏部投牒。結果路上又碰到打劫,“生計索然,轉投友家者幾一年”(胡譜)。

拖到十月,據說可以分發到知縣了,想想又不能幹。放棄了,還是回到保定。

在保定,友人周震容來訪,相與讨論《養蒙術》,争執老半天。僮仆聽了都覺得好笑,诮曰:“此省垣地,不走谒熱官,乃聚訟此無益言語。是宜吾侪之不得飽也。“

周震容乃介紹他去畢沅幕。他遂緻信畢沅曰:“愛才如閣下,而不得鄙人過從之蹤;負異如鄙人,而不入閣下裁成之度,其為缺陷奚如?”文如唐人幹谒,頗可笑,但得到了賞識,開始編《史籍考》。

然而好夢常短,乾隆五十九年,畢沅即因湖北邪教案奏報不實,降補山東巡撫,章學誠就也就同時丢了飯碗,《史籍考》亦顧不上了。

狼狽返鄉,無以存活,乃遊揚州、會稽,希望能得到阮元的幫助;一時未有所獲,而得到畢沅複任湖廣總督的消息,故立即北上。一方面是可以把《史籍考》等殘稿做完,一方面也才有職務有收入。

不料畢沅剿匪甚忙,無暇文事,弄得他狼狽愈甚,簡直要做乞丐了。幸而他老師朱筠的弟弟朱珪實授兩廣總督,他趕緊《上朱中堂世叔書》求救:“楚中教匪尚爾稽誅,弇山制府武備不遑文字。小子《史考》之局,既坐困于一手之難成,若顧而之他,亦深惜此九仞之中辍。遷延觀望,日複一日。今則借貸俱竭,典質皆空,萬難再支。隻得沿途托缽,往來青徐梁宋之間,惘惘待傥來之館谷。”

傥來之館谷,指的就是我前面談到的:不知道能不能覓到的坐館教書之機會。

這機會終于還是沒來,是以次年他寫了一篇《天玉經解義序》。這是一本相地的書,故胡适批評他終究不脫紹興師爺見解。其實這是胡适飽漢不知餓漢子饑,它與紹興師爺的刑名刀筆也沒關系。

刑名師爺、錢谷師爺,也是幕僚,需有官員聘用。章學誠遊幕的本事,隻在編書、寫文章,不能琴棋書畫之務虛,亦不能刑名錢谷之實用,況且此時的困局,正是找不到雇主。是以從他寫這篇文章,強力替看地相風水洗白,說《周禮》可以找到淵源來看,他這一陣子可能正在研究“候風脈水之理”。

因為,讀書人無館可坐、無官可為、連做官的幕僚亦不可得時,隻能脫離這個“讀書-考試-當官-著作”的邏輯,另從民間謀生路。

讀書人在民間可做什麼呢?醫(看得懂醫書,再有點臨床經驗,即可行醫或坐診。宋朝以後“儒醫”興起,其内在原理即在于此)、巫(擇日、相地、合八字、看風水、婚喪主禮等)、書(對聯、牌匾、抄寫、代書、代編家牒族譜等)、藝(協助宗教或藝術團體、出版社制曲、編劇、編撰校刊小說戲曲寶卷勸善書等)。章學誠自己在乾隆五十年八月即曾刊刻《太上感應篇》,現在走投無路,或許會想試試去看風水。

幸而他終究不需如此。嘉慶三年,在杭州靠阮元、謝啟昆之支援,續修《史籍考》,編成三百二十五卷,一舉解決了衣食和志業問題。

但此書終于未能流傳,僅有草創時的《論修史籍考要略》和成書時的《史考釋例》二文以及《史籍考總目》留存至今。他一個讀書人,想靠著作使志業不朽,畢竟還是頗有遺憾的。

四、書呆志業觀之檢讨

把這些遺憾合起來看,我們還是可以發現一些“學術”問題(同情、遺憾、感慨、咨嗟、甚至對曆史人物生平的處境描述,據說都不是客觀學術,沒有認知意義,隻表達了一點情緒),是以我們也要學術一下:

德國思想家馬克斯·韋伯1919年在慕尼黑曾做過《以政治為業》和《以學術為業》的著名演講。以學術為業與以政治為業對舉,屬己與屬他、自由與專制、真善與統治,在近代影響深遠,常被用來作為分析知識人群體的模型。

然而,實際上其說問題甚多,形式性的兩兩對舉,也根本不能說明大陸“士”或“知識人群體”的狀況。

因為你看我對章學誠這類人的描述,就知道:以學術為業與以政治為業,兩者不見得沖突、對立,都受“生活”這一杆秤所操縱。以緻三者相擰共生,終極關懷也遊移轉注,相持、相偕、相協、相抗,混為一體。這才是生活的實況,不是韋伯這類書呆子所能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