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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 | 呂有德

作者:書房讀書

跪在媽媽的床前,我卻哭不出來流不出眼淚,隻是默默地注視着她。

送别 | 呂有德

小時候,我從沒想過媽媽會老,她永遠美麗、溫和;中年後,我從沒想過媽媽會死,她永遠清爽、娴靜。

人到中年萬事忙,何況我是奔波在深圳的小商人?忽然收到妹妹的微信和視訊,看來媽媽這次真要走了。盡管心裡有準備,胸口窩還是一陣陣絞痛,堵得慌,我提着小包就往家趕,無論如何,我要親自送别媽媽。

送别 | 呂有德

深夜趕到大山深處的家裡,我一遍遍呼喚媽媽,她微微張嘴,眼睑不停抖動,媽媽意識肯定清醒,一定知道是我回來了。我撫摸媽媽的臉,84歲的老人,依然光潔,隻是很冷。自五年前媽媽有些腦梗後,我每年春節都回來,幫她洗過多次臉,完全不是這種體驗。第二天上午,奇迹出現了,姐妹喂媽媽吃了一碗蛋白糊,半碗白開水,我喊媽媽,她能微微點頭,我能捕捉到她的笑容。隻要能吃,就能挺住,她的幾個在深圳打拼的孫子孫女還沒趕到,決不會撒手離去,我太了解媽媽,她極柔也極剛!

媽媽常說:見到娘家的狗都特别親。第二天上午,她的侄子侄女趕到了,幾聲“姑姑,您醒醒,睜眼看看我們吧。”媽媽的眼角馬上滾出眼淚,我擦了她又流。我在廳堂招待久未謀面的表兄表妹,聊了不到半小時,猛然聽到姐妹在房間裡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呆若木雞,心裡哀嚎:完了,媽媽這次真的扔下我,從此以後,我真的成了浪迹天涯的遊子。

跪在媽媽的床前,我卻哭不出來流不出眼淚,隻是默默地注視着她。

送别 | 呂有德
送别 | 呂有德

外婆家在更偏遠6裡的大山坳裡,她生育了好多,隻養大了二個,母舅大媽媽11歲。媽媽真是她全家的寶貝疙瘩,這是她能上學的重要原因。我後來看小說《白鹿原》,讀到女主角白靈,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媽媽。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媽媽是小南河流域絕無僅有的縣立國中女生,畢業回鄉後在當地農業銀行當會計。自北宋千年以來,景德鎮是每一個朝代的财稅重地,那時很多南下軍官就地轉業。媽媽美麗又有文化,有很多幹部上門提親。我同母親聊過幾次為什麼會嫁給父親,他隻是個農民,在家族祠堂有一天沒一天勉強讀了三年古書。她淡淡一笑說:“你爸個頭大,又會開玩笑,内心很善良,我也不想高攀,窮一點有什麼關系呢?我家也不富裕,隻是你外公外婆、尤其是你母舅太疼愛我,國小畢業幾年後我又能上學,他自己可是沒進過學堂的大門。”

媽媽嫁給父親,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今來為君作羹湯。”父親個大、力大、食量大,又喜歡喝幾杯小酒,隻要不醉不傷身體,媽媽并不反對,常笑着說:“男人有點小愛好,沒什麼的。”父親身上有一種英雄主義氣概,不信邪,不怕鬼,埋頭苦幹,我祖上極窮,根正苗紅,是以他20出頭就入黨,又有些文化,農餘兼職大隊會計,家裡他完全顧不上。父親那麼粗壯的手指,算盤打得啪啪響,又快又準,就是母親手把手教的。

送别 | 呂有德

(網絡圖檔)

鄉間有句口頭禅:人到何時,命到何時。為了省每一分錢,媽媽學會了手工制鞋、做黴豆腐、腌制酸菜、釀糯米酒。在我從小到今天的所有記憶中,母親中風前沒有睡過一天懶覺。她每天最先起床做早餐,有時來不及吃就空肚跑去上課,課間洗衣服、晾衣服、喂孩子,放學趕緊生火做飯。我兄弟姐妹5個,一回到狹小昏暗的祖屋,叽叽喳喳,吵吵嚷嚷,雞飛狗跳,母親沒空搭理,像夜市小吃攤的老闆娘,手腳不停飛快忙碌,還要兼顧我們别打架。我們有時吵架找她評理,這是真讓她頭疼的事,因為得先讓各自說出經過,才能公正決斷。大家你一句我二句,有哭的有笑的還有打岔的,等她耐心聽完,不是菜燒糊了就是竈熄火了。

母親做任何事情都較真,沒搞清楚前不下結論,隻是溫和地說:“我真沒空,等你們爸回來,跟他說吧。”父親雖然高大威嚴,其實内心柔軟,又風趣幽默,我們吵架對錯的事在全家的笑聲中不提了。母親每餐都是最後一個上桌吃飯,隻要父親在家,她就笑容滿面,沒肉少油的粗茶淡飯她從沒抱怨過半句。

那時買煤油、白糖、布料等各種生活品都憑票證。有一次我在田溝裡捉泥鳅,看到有人從村口的國營合作社裡背着一個婦女飛跑。一個小夥伴飛跑過來說:“你媽媽,徐老師,快,快要死了,趕快回家!”我一聽就朝他扔了一坨稀泥巴,大罵一聲“你媽才要死了。”我邊罵邊朝家裡狂奔。媽媽在村裡人緣極好,不僅僅因為是村國小老師,更多的是她對任何人都謙和有禮,無論教書還是幹農活,從不偷懶不浮誇。大山裡的鄉親們嘴笨心明,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家裡擠滿了來慰問的村民,我聽明白了,媽媽排着長隊買布,小小的合作社裡烏泱泱的擠滿了人,天氣又極熱,她突然暈倒了。媽媽一年到頭都是忙到半夜,黎明即起,沒有片刻休息,真不知道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送别 | 呂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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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的日子像山間的白雲,不知不覺地飄逝,我們兄弟姐妹5人的個頭都遺傳父親的基因,如雨後春筍一般茁壯生長,祖屋更顯得擁擠狹小。文人墨客、網紅達人極力讴歌的徽派老宅,從外觀藝術構圖形式看,的确很美,真要長久住在裡面,則形同坐牢。大門一關,春夏秋冬的采光透氣就靠小小一方天井,跟住在日本鬼子的碉堡裡無異。

一天吃晚飯,照例是父親單口相聲時間。他喝興奮了,不緊不慢地問:“你們想不想住新房啊?冬暖夏涼,你們一人一間。”大哥高中畢業不久,接話幽默地發揮:“爸要帶領我們跑步進入共産主義,毛主席沒來得及辦到,爸肯定能!”我們都笑翻了。大哥英俊機敏,可惜33歲就因司機無證駕駛而英年早逝。那天母親難得提前盛飯上桌,輕聲地提醒父親:“你可别給孩子們開這麼大的玩笑,蓋新房?錢呢?地皮呢?你當是搭間豬圈?”母親極愛整潔幹淨,可祖屋由父親幾兄弟共住,20多個小孩,除了深更半夜,比唱戲還熱鬧,也難免雞飛狗跳。母親白天管村裡一大群野孩子,回家又像進了馬蜂窩。她是最小的媳婦,接鄉間規矩,有理也得讓三分,她天性又不愛争吵,真的渴望有個單獨的自己的家,哪怕小些簡陋些。

這時父母在村裡的好人品好人緣有了豐厚的回報。幾個家族共有的一大塊地皮,因為沖突仇恨誰也無法建房,父親東調西換,左騰右挪,很快談好了,媽媽真是崇拜父親,媽媽也真是小女子,她又擔憂地輕聲歎息:“可是到哪裡去找錢呢?”她總是擔憂,我少年時頑皮好動,她擔憂我走不出這條又淺又短的南河;我青年時狂傲不羁,她擔憂我誤入歧途遭滅頂之災;我50歲在創業折騰,她還擔憂我萬一生意破産,就趕緊回來,家裡有房有田,還為我存了好幾萬元,夠我生活幾年。

父母建這棟房子,前後花了三年,真如燕子壘窩,蜜蜂築巢。鄉村國小生完全是野生放養,能否升學順其自然。這時鄧小平複出,狠抓教育品質,鄉村民辦教師經常要教育訓練、考試、學生成績評比,不達标就辭退,母親面臨巨大的工作壓力,蓋新房更是千頭萬緒日夜操勞,她不到40歲已瘦得皮包骨頭,一回家就趕緊用手帕紮緊昏脹巨痛的腦門,經常自言自語:“莫不是老天要來收拾我了?”

父親在外忙于工作忙于養家糊口,又愛交朋結友,豪氣沖天,絕對不占公私任何便宜,一點工資哪裡經得起花?母親在大哥出生後從銀行自己回村,一邊教書,一邊拉扯5個孩子,先後都上學;還養了一頭豬,一窩雞,那是來客人和過年節時的希望;她農忙時節還必須下田勞動掙工分,否則年終生産隊核算買口糧,肯定欠帳,怎麼有臉面?

我個頭長高,玩得更野更歡,從沒想過母親在艱辛掙紮。她又一次在村口的合作社昏倒,幸虧哥哥已經在當赤腳醫生,背她回家精心照顧,才緩過來。

父親去世後,母親一人守着諾大的家園。有一年我從深圳剛回來,母親趕緊拉着我的手坐下,把大門關上,滿面笑容地問:“崽啊,你今年在外順順當當吧?”我點點頭,一頭霧水等媽媽接着說。“年初你剛走,一個算命的來給你算了一卦,他有護身符,當我面燒成灰,我隻要吃下去,就能保證你在外一年絕對平安,百事順利。但是呢,要給4000元,一年内我不可對任何人說,否則不靈驗别怪他。”我忍無可忍,跳起來說她老糊塗,那就是騙子把戲。媽媽像犯錯的國小生,隻是幽幽地說:“那也值得嘞。”

這4千元來之不易。我父親倔犟清高不願低頭求上司,母親誠懇内斂不懂走人情,熬到快60歲才轉為公辦教師。她退休後依然極其節儉,家裡田地沒人種,她就種菜,季季大豐收,完全繼承了父親的種菜絕技。那時家鄉交通不便無法出售,部分送給鄉鄰做人情,剩下的制成幹菜。我每次傳回深圳時,車後備箱塞得滿滿當當,那是真正無公害天然有機蔬菜。開始時我隻當媽媽是退休後找點樂趣,誰知她越種越多,完全是職業菜農的作派和幹勁,誰都勸不住,直到有一次從小溪提水澆菜時摔倒,右手骨裂。我打電話還沒開腔,母親趕緊說沒事,她生怕拖累兒女,極不願麻煩别人。我勸過媽媽多次,不必過分節約,她總是說:“我現在有退休工資,全部吃光花淨不留點給兒孫?死了都要被人笑話!趁現在還幹得動,趕緊多幹。”

母親像一隻不止知疲倦的老母雞,竭心盡力守護着自己的家園、自己的兒孫,直到最後一息。

送别 | 呂有德
送别 | 呂有德

按村裡古老的習俗,我昨晚去媽媽的墓地敬了最後一柱香,今天又要趕回深圳奔忙。我環視四周,媽媽不在,老宅空蕩冷寂得像深山古廟。三個月前媽媽固執地要搬進來住,沒幾天一窩燕子就在梁上築巢,給老宅帶來勃勃生機,給媽媽帶來聲聲慰藉。媽媽走了,燕子也遠走高飛。滿院山風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但願能飛到媽媽的墓邊。

從國小四年級去三裡外的村莊上學,至今年正月初八,媽媽千百次送别,我都是頭也不回往前飛奔,總以為來日方長,後會有期。今天我第一次送别母親,卻是永别,鄉愁化成了矮矮的墳墓,媽媽在裡頭,我在外頭。

也許因為我不哭不流淚,這幾天都是暴雨如注,上蒼代我行鄉間的孝子之禮,送别母親最後一程。從此,家鄉就成了故鄉。

安葬了母親,曲終人散,姐妹又得各忙生計。我提上行旅,不願讓她們送别,依然頭也不回,飛快地上車,從後視鏡中默默地搜尋我的老宅、我的山村,媽媽在這兒生活了整整64年。

明知千聲萬聲喚不醒,我心裡還是萬聲千聲喚呼您:媽媽,我現在真的懂事了,我現在真的想多送别您幾回。

作者簡介

呂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鎮市浮梁縣,現在定居深圳,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深圳有的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