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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蕪|我和胡風的恩怨

作者:正直光束Me
舒蕪|我和胡風的恩怨

▲1933年12月,胡風與妻子梅志

胡風(1902~1985),原名張光人,湖北蕲春人。現代文藝理論家、詩人、文學翻譯家

我和胡風的恩怨

作者|舒蕪(口述) 許福蘆(撰寫)

摘自|《舒蕪口述自傳》

解放後我第一次和胡風、路翎他們見面,是在1950年的10月。那是廣西解放的第二年,我作為廣西省南甯市,也是廣西省的唯一代表,到北京出席中蘇友好協會總會召開的全國中蘇友協工作會議。在北京,我會到了胡風,也會到了路翎。

和胡風、路翎他們見面,那是很激動的。我們1947年分别之後,這還是頭一次重逢。雖然隻有兩三年時間,但中間經曆了解放,經曆了這麼大的勝利,當然是很興奮的,大家都有很多話要說。

見面後,我就談到思想改造的問題,談我自己的思想應該怎麼樣改造,征求他們的意見。那都是些擺在桌面上的話題,并沒有想保守什麼秘密。他們當時的态度,沒有從根本上否認應該改造,理論上都承認的,隻是對一些具體問題,有不同意見,總是對我介紹的情況提出這樣那樣的看法,“這個問題你談得了嗎?”“那個提法不一定很準确啊……”等等,就像這樣發問,表示不同意見,有時甚至還争幾句。我記得那幾天我反複跟路翎和胡風他們談,他們老覺得我的想法太過,而我卻覺得他們腦子裡還是一些解放前的東西,還沒有轉過彎來。

我們在交談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話題,就是思想學習。這實際上是過去胡風給我寫信談得最多的問題。他要我學習毛澤東思想,目的是解決《論主觀》的公案,提高認識,做自我批判。那時我對毛澤東思想的了解還很簡單,覺得那僅僅是一個“馬克思列甯主義”的通俗化提法。

1951年12月4日,我同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劉宏、宣傳處處長陸地和省文聯秘書長陳閑等幾人,到邕甯縣土改試點區的陳東村,聽他們的土改工作總結。那個報告不大好聽,屋裡又陰冷得很,我跟陸地、陳閑溜出來,到稻草堆旁邊曬太陽。大家袖着手,七嘴八舌地聊起來,不知怎麼就扯到1942年延安整風。陸地是魯藝畢業的,知道很多當時的情況。他說,延安整風首先就是批判魯藝,批判周揚。

陸地是無意中談到這些情況的,但我聽起來卻很新鮮。過去我從來沒聽說過周揚也會挨整,老覺得對胡風的一些批判,是不是周揚在裡面起了作用。他這麼一個當權的人,過去在30年代為“兩個口号”之争,和胡風有那麼多的積怨,如今難保不會把主觀因素帶到工作中去。現在聽陸地這麼一說,心裡亮堂了,看來延安整風并不是周揚在那裡借機整人,他自己也挨了整嘛!

當然那時候還沒有“整”這個概念,“整”叫作“批判”。那麼,周揚這樣一位當權的人,也有挨批評的時候,可見思想改造是無情的,是對事不對人的。于是,我一回來就下決心檢讨,下決心寫一篇長篇的檢讨文章。

思想障礙排除了,我非常興奮,我分三次把文章寫出來。

這時,從北京下來一個文藝界土改工作團,魯煤也在裡面。魯煤是劇作家,是胡風、路翎的好朋友,這次見到魯煤,我就把剛寫好的檢讨文章《向錯誤告别》拿給他看,征求他的意見。

我的想法也毫無保留地跟魯煤談了。我們談了很多,話題就是我的那篇檢讨文章。他從我的談話中,似乎感覺到什麼,立刻給胡風寫信,給徐放寫信(這些都是很後來很後來才知道的)。大意就是說我的“新理論”變化太大,把過去都否定了,提醒胡風要多了解我。胡風給魯煤回信,指出我的思想方法問題,說我過去就喜歡搞邏輯分析,脫離現實過程,往往從現象入手,憑觀念演繹,是以“五四”積極性的東西沒有進入血肉,現在很輕易地就丢掉了,而向弱的一面浮去。

現在回想起來,魯煤的判斷是正确的,胡風的分析也是深刻的。

就在我參加南甯市“五反”工作那段時間,全國文藝整風運動一下子搞起來了,各種批判文章經常在報刊上登出來,五花八門。過不久,路翎作品也開始受到批判。這在我,并不是個新鮮事。我過去在給綠原的信裡面,就對路翎的小說提出一些看法,認為他的小說歌頌的是半瘋狂半流浪的農民。而這時各家報刊的批判,也差不多就是這個内容。

還有一個報刊批呂熒,說他在高校講“文藝學”,把毛澤東思想放在講義最後一章,輕描淡寫地講幾句,緻使學生受到影響,至今還把《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當作随便翻翻的“參考材料”。

所有這些,不能不引起我極大的關注。

我雖然寫了一篇萬把字的《向錯誤告别》,但思想上卻一直輕松不起來,總覺得這麼大的問題,做這麼一點工作,很不夠,越來越感到應該要做一個比較像樣的交代。

1952年5月,該紀念毛澤東的《講話》發表十周年。這樣,我就下決心了,把過去思想歸納一下,把當時報紙上正在批的呂熒、路翎等幾個人,特别地點一下,說明這幾個人過去同我都有同樣的思想錯誤,現在報上批了,我們應該從重新學習毛主席的《講話》開始,希望大家都來過過思想改造這一關。于是,我就寫出了另一篇檢讨文章:《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我記得很清楚,是發表在1952年5月25日的《長江日報》上,當時有一批同類的文章陸續發表,都是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十周年的。

文章一發表,立刻引起《人民日報》的注意——實際上就是胡喬木注意到了。兩個星期後的6月8日,《人民日報》突然轉載出來,而且前面還加了按語,把調子提上來了,說存在一個“以胡風為首的文藝上的小集團”,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

本來,我隻覺得胡風的缺點,不外乎就是魯迅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那篇文章裡面談到的那幾點:“神經質、繁瑣,以及理論上的有些拘泥的傾向,文字的不肯大衆化。”他在進步文藝界樹敵太多,孤立自己,也還是由這幾個缺點發展起來的。這個我早就感覺到了,也側面向他提過。至于他的整個思想,我還是認為無産階級的成分居多,這一點我向魯煤也談起過。

我在文章中說,我和路翎,“還有幾個人”,所指的是阿垅、綠原、方然,我認為我們這幾個人思想上都有共同的錯誤,跟胡風“理論上拘泥”的傾向很相适合。但是,胡風的思想,并不等于我們這幾個人的思想。

現在,《人民日報》的按語一下子點出一個“以胡風為首的文藝上的小集團”,叫人吃不消,這頂帽子的重量誰都明白,盡管是文藝上的,不是政治上的,也不得了。

後來才知道,按語正是胡喬木寫的。像他一貫的文風,字斟句酌,很講究輕重分量。我當時一方面能體會到這些謹慎措辭的用意,覺得上面還是“與人為善,治病救人”的态度,是以自己應該更加下決心繼續檢讨錯誤,沿着改造思想的道路再往下走;另一方面,老實說也有點後悔,覺得畢竟搞出一個“小集團”的概念,影響太大了,腦子裡不能夠接受這種上綱上線的提法。可那個時候的社會思想狀況明擺着,也不可能有什麼補救措施。反過來想想,《人民日報》說的話,個人還能有什麼辯解的?再說你找誰去辯解?怎麼辯?所謂“小集團”又不是什麼軍事組織,它不過是一種認定,認就認定吧,本來我對于我們的内部“小圈子”的宗派傾向,就一直有感覺,也曾經跟胡風提過的。

當時全國都在搞知識分子的改造。我把自己放在改造者的地位,又把政權看作是自己的,是以對于思想改造沒有一點逆反心理。從内心真誠地認為,确實需要改造,不改造不行。

總之,那時對于新的政權、新的上司人,首先是完全佩服了。對于在漫談中暴露思想實際,經過群衆讨論,糾正錯誤,再由上司做出總結這一套辦法,我更是全盤接受下來了。雖然有時候也感覺到,這種方法多少有一點以權力作後盾、利用群衆壓力來解決思想問題的意思。但是反過來想一想又覺得,對于少數諱疾忌醫的人,拿良藥來硬性地灌一下,也未嘗不可。關鍵是,我堅信馬克思主義是我們治病的唯一良藥。

正當我要在南甯中學的思想改造運動中好好帶頭檢查思想的時候,中宣部突然來了通知,點名要我去北京,參加幫助胡風檢查文藝思想的座談會。

于是我就去了北京。到北京已經是(1952年)9月,安排我住在東總布胡同的中國作協,并且告訴我,已經開過一次會了,說是等不及我。是什麼樣一個會呢?也說得不詳細。大概是三天後吧,林默涵和嚴文井來了,我這才知道會議基本情況。

林默涵告訴我,這次會議是純粹的内部座談會,主要是幫助胡風認識他自己的問題,目的是要他寫一篇檢讨文章登出來。隻要這篇文章出來了,别人也可以不作什麼批評。說着,林又拿出兩封信給我看。

這是周恩來親筆寫的兩封信,一封給周揚,一封給胡風。給周揚的信中訓示:對胡風應該怎麼幫助,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談,希望他能在思想上真正解決問題。實在解決不了,就希望在将來的工作中,一點一點長期解決。總之,幫助要有耐心,不要急躁。給胡風的信中說,你的思想問題,希望多跟周揚同志、丁玲同志談一談,在“此緻”“敬禮”後面,還專門加了一筆:“舒蕪的檢讨文章,我特地找來看了兩遍,希望你也多看幾遍。”

林默涵給我看了信之後,說:“我們馬上就到胡風那裡去,把這兩封信送給他看。”自從見面開始,話都是林默涵說的,嚴文井那天一句話也沒有說。

丁玲,又過了兩三天才來看了我。她是一個人來的,不跟他們一起。丁玲對我說:“胡風啊,也真是的。第一次開文代會的時候,我同他到北海劃船,勸他不要想得太多。我說,官也得有人去做嘛,郭沫若、茅盾他們去做官,讓他們做去好了……”那意思,好像是勸胡風不要跟人去争官,認為沒多大味道。

林默涵和嚴文井從我那裡臨走時,特别關照我說:“你明天也可以找胡風談談,多溝通溝通。”我說這個自然。他們一走,我立刻就給胡風打電話。電話裡,胡風的态度倒是一點沒變。

記得我是上午去胡風那裡的,去了就坐在那裡談,一談談到吃午飯,然後走出來,到東四一個飯館吃飯,他請我。吃完飯之後,我們還到天壇公園坐了一會兒,又接着談,之後又回去接着談。

在交談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一點,胡風一直不大說話,不像過去那樣,凡事都有态度,這次不一樣,主要是問我,問了以後,還動筆做筆記,我講他記。他問的内容都是一些理論方面的問題,我們過去的理論究竟錯在什麼地方。我就老老實實一一回答。對他的文藝思想,我也開誠布公地談了自己的想法。對于他的表現,我當時沒有多想,覺得他要檢查思想,聽聽我的看法,記一點參考意見,也沒有什麼。現在看來,他是在了解我的底細。

我們一直談到很晚,快吃晚飯時我才走,彼此還是很友好地告别,那就是我們最後一次友好的告别。

就在剛到北京的幾天裡,我的一篇《緻路翎的公開信》在《文藝報》上發表了。這封信也是有來由的。

早在五六月間,《人民日報》給我來信約稿,要我接着《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之後,再寫一篇比較詳細的檢讨與批評文章。我當時想了想,不能把這個文章寫成批評或者檢讨的樣子,覺得這些問題本來就是在朋友之間讨論讨論的東西,就算是争執,也是朋友之間的争執,于是就寫了一篇《緻路翎的公開信》。

這是1952年6月22日寫的,信中談了五個問題,主要是否定了過去,承認我們過去是以小資産階級的革命性混淆替代了無産階級革命性,接受了1945年胡喬木的批評和1948年香港《大衆文藝叢刊》的批評,這是主要的。同時也用“宗派主義”的概念接受了《人民日報》按語中“小集團”的提法,這是我本來就有的意見。“宗派主義”其實比“小集團”的提法下了一道“綱”,當時隻是一個附帶的問題,卻引出了(後來的)1955年我批評胡風的宗派主義,又導緻了“反革命集團”那麼大的帽子,那完全不是始料所及的。

回過來說1952年座談會。

那個座談會實際上就是幫助胡風寫檢讨文章。參加開會的人,主要是一些在京的文藝界黨的上司幹部,這次會議的中心發言,就是林默涵、何其芳、胡繩,其實主角就是這三個人。周揚最後做總結。大多數發言,包括周揚的總結,都是首先在政治上肯定胡風,肯定他在反對國民黨鬥争中的作用,在政治上是擁護毛澤東的,有這個大前提,再批評他的文藝思想。這個印象給我很強烈。

胡風文藝思想到底是什麼問題呢?林默涵、何其芳和胡繩他們這幾個人的發言,說得都比較系統,主要就是反對思想改造,誇張主觀作用,不從生活出發,認為文藝的源泉不是生活,而是主觀。不主張現實主義,對人民的态度不對頭,不是熱情歌頌,而是揭什麼“精神奴役創傷”,什麼痙攣性、瘋狂性,就是這些東西。

這幾篇發言後來都在《人民日報》《文藝報》發表過的,時間大概是1953年了。周揚的總結沒有見發表出來,但大緻内容我記得很清楚。

周揚這個人很會講話,他在總結開頭就講:“這不是結論,結論要由胡風同志自己作。”接着他就強調标準問題,以什麼作為衡量文藝思想的标準。他說:我們要談的是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後的問題,隻有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後,我們才有标準。當然,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前不是沒有标準,魯迅就是标準。關于這個标準,胡風同志的了解要比我深刻得多。但是,魯迅的标準畢竟不像《講話》的标準那樣完整,那樣準确。

周揚這麼一說,等于就坐定了一個“反《講話》”的罪名。他以《講話》為标準來衡量一切文藝思想,那麼,《講話》标準的對立面就形成了。這根“棍子”就很重了。在結論中,周揚還談到“小集團”,周揚說:“小集團”沒什麼了不起。“小集團”很多,巴金就有一個“小集團”,但巴金這個“小集團”不反對毛澤東文藝思想,而你胡風的“小集團”卻反對毛澤東的文藝思想,這就不行了,問題的性質就不同了。周揚這句話很重要。

關于宗派主義,周揚也講到了。他說:宗派主義并不是反革命。在延安整風時,批評我是宗派主義,我就想不通,我有什麼宗派主義呀?後來毛主席一句話把問題解決了,他說,什麼是宗派主義?脫離群衆就是宗派主義。你既然是革命者,你就隻有為群衆服務的義務,沒有脫離群衆的權利……

周揚這麼一談,又似乎把胡風的問題劃拉輕了,好像“宗派主義”“小集團”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他當時大概是要突出胡風反對毛澤東文藝思想這一點。他甚至說:胡風同志的文藝理論也不是完全不對,也有很多是對的,但是你有一百條正确,隻要有一條反對毛澤東思想,就大錯特錯了。結論就是這樣作的。

會議開到第四次,要結束了,讓胡風表态。胡風說:大家對我的幫助很好,但是,我還要慢慢地消化。這等于完全不接受。大家對這個結局好像也沒有什麼奇怪,盡管發言的内容很尖銳,氣氛卻依然是“坐而論道”式的,比較平和。休息的時候,大家照樣同胡風說說笑笑,似乎并沒有“劃清界限”的意思。

座談會開完之後,作協在東總布胡同舉行一個什麼宴會,好像是歡送一批作家去抗美援朝前線吧,馮雪峰主持,他緻辭說:我們今天歡送一些同志赴朝采訪,正好,胡風同志、舒蕪同志也來京開會,我們借這個機會同時向他們表示歡迎。很明顯,這個時候政治上還沒有把胡風劃開,批評隻限于文藝思想。

後來我知道,其實當時内部已經講好了,隻要胡風明确表個态,接受意見,把那個文章修改修改發表出來,别人所有的批判文章,全都不發表了。但胡風表示了不接受,于是,1953年林默涵和何其芳兩人的發言,就整理成文章發表出來了。

這是解放後第一次公開批判胡風。

關于所謂“交信”問題。

我可以确切地說明一下,所謂“交信”,根本就不存在。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交過什麼信。當時,隻是《人民日報》編輯葉遙奉命給我出了一個“關于胡風的宗派主義”這個題目,向我組稿,我覺得宗派主義這個問題,在當時批判胡風已經達到的程度上,是個“不上綱”次要問題,而且也符合我對胡風早就已有的想法(覺得他太孤立自己),是以就接受了這個約稿。

我所指的宗派主義,主要是指胡風對于文藝界許多人一概過于否定,過于蔑視。這在他的公開文字中表現得還比較含蓄,在私人通信中就說得很明顯。我的文章要說清楚這一點,就不能不引用胡風給我的信。《人民日報》要發表我的文章,葉遙為了核實我文章中所引用的胡風給我的信的原文,向我借信去校對,是借用一下,我就借給了她。

“借出去”和“交上去”這兩個性質完全是不一樣的。我寫的文章,引用了胡風給我的信,《人民日報》要發表這個文章,編輯部為了業務上的慎重,希望借書信原件去核對一下,這有什麼不可以?何況葉遙女士既是編輯又是我的老熟人。

至于以後的事态發展,那完全非我所願,非我所料,完全是《人民日報》當時文藝組長袁水拍他們,背着我(葉遙其實也不知道)把信交到林默涵那裡,結果搞得不可收拾。等到林默涵從袁水拍手裡看到了這些信,那就等于公安部門看到了,我想捂也捂不住了。他找我談話,我當然是不敢反抗的。既然林默涵發了話,我就不敢不按照他的“訓示”編出了那個材料,誰知又驚動了毛澤東親自介入進來,寫了那麼一個“編者按”,定了那麼一個吓人的罪名,後來的一切更是萬萬非我所能料到的。

這裡我要追述一個插曲,它也與胡風給我的信件有關。

那是1954年的夏天,何劍勳從重慶到北京來開九三學社的一個會,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來看聶绀弩。聶绀弩知道我與何是老朋友,把我也叫去了。談了一陣,聶請何到地安門馬凱餐廳吃午飯,邀我作陪。

吃完飯了,走出飯館,坐上聶绀弩從出版社叫來的小車,正要開車,聶绀弩忽然說:“胡風就住在這附近。”何劍勳立刻接話:“好,我們看看他去?”可我卻有點猶豫。我本來已感覺到胡風對我的态度不大好,是以不想去,就說,你們去我不去了。何劍勳直嚷嚷:“去去去,為什麼不去?”當時我們都已坐上了車,外面正下着毛毛雨。經何劍勳這麼一鼓勁兒,我也就不置可否。這時,聶绀弩已吩咐司機開車。

那是個中午,胡風一家人大概也剛剛吃過午飯,梅志(胡風夫人——編者注)正在院子裡弄弄花草澆澆水什麼的,胡風本人可能在裡面睡午覺。我們進了院子,梅志擡頭看見我,好像愣了一下,但立刻就招呼我們在客廳裡坐下來。然後,進去叫胡風。

一會兒,胡風出來了,開口說了三句話。第一句話,直沖着何劍勳過去,握手:“開會啊,還有幾天住吧,我們改日再談。”說完了掉頭往回走,一面走一面說第二句話:“老聶,你也事先不通知一聲,什麼人都往我這裡帶?”這個“什麼人”當然首先是指我,又好像也包括何劍勳。說着再往裡走,馬上就要跨進門了,又是回頭一句,那是直接沖着我來的了:“我這裡,不是那些混賬東西可以來的!”說完就進去了。

我們三個人都沒有心理準備。何劍勳愣了一下,立刻說:“這個胡風,太不對了!我們走!”于是我們就出門走了。坐在汽車上,大家都很沉悶,誰也不說話。下午,我們仍湊在一起,相約到北海喝茶,後來由我做東,請吃晚飯。

下午在北海喝茶時,我說:“這真是奇怪得很,胡風怎麼這個态度呢?何至于生這麼大的氣?”聶绀弩講話了,他說:“胡風氣就氣在,你檢讨就檢讨,不該把他也拉上。他當初發表(你的)《論主觀》是為了批判的。”我大吃一驚。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還有這麼個說法,很生氣,我說:“怎麼是這個說法呢?要是這樣講,那好,他給我的信都還在,可以拿出來證明嘛!看看究竟當初是不是為了批判。”聶绀弩竭力從中調解:“何必呢,何必呢?”我說那不行,他不能這麼說,無論如何也不是為了批判,事實情況明明不是這樣嘛,人證物證都在,我們可以看看事實嘛。

據說,聶绀弩聽我這樣一講,特地讓他夫妻去通知梅志,說舒蕪可能要把信拿出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那樣緊張,我說拿胡風的信出來不過是要證明《論主觀》确實是在胡風指導下寫出來的,胡風發表這篇文章根本不是什麼“為了批判”,不過就是為了說明問題罷了。當時我說過也就過去了,并沒有真的拿信出來。

這是1954年夏天的事,後來有人把它同以後發生的事聯系起來,說我那時就有“交信”的意思了。其實不是這麼回事,那隻是一個插曲,同後來引用作為《關于胡風的宗派主義》那篇文章的證明材料,完全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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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舒蕪|我和胡風的恩怨

舒蕪(1922年7月2日~2009年8月18日),安徽桐城人。本名方管,現代作家、文學評論家。1945年初在胡風主編的《七月》上發表《論主觀》一文,成為一場長達五年的文藝論争的主要焦點之一。1949年後任廣西文聯研究部長、南甯市文聯副主席、南甯中學校長。1952年到北京,曆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編輯室副主任、編審。1979年開始任《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編審,緻力于周作人研究,著作甚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