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畢飛宇:三個私奔的女人

作者:漢語言文學中文系
畢飛宇:三個私奔的女人

《傲慢與偏見》這本書的重點就是兩個概念,一個是傲慢,一個是偏見。達西不傲慢,這是《傲慢與偏見》的主旨内容,是小說的内驅;另一半,也就是伊麗莎白的自我修正,她消除了偏見,這同樣構成了《傲慢與偏見》的主旨内容,是小說的方向。

如何能展現達西“真的”不傲慢呢?伊麗莎白的妹妹,莉迪亞,她出場了。因為天性裡的放蕩,她和同樣放蕩的青年軍官威克姆私奔了。達西在這個要緊的關頭站了出來,作為一個體面的、高貴的富家子弟,達西絲毫沒有顧及自己的身份,他東奔西走,花時間、賣力氣、還出錢,最終讓威克姆和莉迪亞結婚了,他挽救了伊麗莎白一家的聲譽。通過莉迪亞的私奔,達西确立了他真實的性格:熱情、樂于助人、體面、慷慨,還有謙卑。奧斯丁描寫莉迪亞私奔的原因就在這裡。通過這一個枝杈,《傲慢與偏見》的作者告訴她的讀者:私奔是可恥的。補充說一句,《傲慢與偏見》寫于1796年至1797年,1813年出版。

四十四年之後,也就是1857年,在英國的對岸,法國,一部堪稱小說教材的偉大作品出版了,它叫《包法利夫人》。這本書寫了一個叫艾瑪的女人,因為受到浪漫主義小說的影響,她在婚後一直想做一件事,也就是私奔。艾瑪很不幸,她的私奔沒能成功,最終,她服毒自盡了。1877年,也就是《包法利夫人》出版後的第二十年,一部同樣可以當作小說教材、同等偉大的小說出版了,《安娜·卡列尼娜》橫空出世。我想說,《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的内容要比私奔寬闊得多,但是,我們不能否認,它很重要的一個内容和私奔有關,那就是安娜和沃倫斯基的婚外情。事實上,安娜的結局比艾瑪慘烈得多,最終,不是砒霜,而是一列火車碾壓了安娜激情澎湃的身體。

一口氣說了三個私奔,一個重要的問題浮現出來了。這個重要的問題可以展現為孩子一般幼稚:莉迪亞、艾瑪、安娜,她們是“壞人”麼?

我們首先來看莉迪亞。在小說的内部,莉迪亞未婚,她私奔的男友威克姆也未婚,她們的私奔最多隻是“沒辦手續”,問題并不嚴重。但是,在《傲慢與偏見》裡頭,奧斯丁清晰地告訴我們:莉迪亞是一個标準的“壞女人”,她和威克姆的存在隻有一個作用,證明達西是一個“好人”。

艾瑪的問題則比較嚴重。她已婚,還是一個母親,她的情人可不是一個。艾瑪是那種和“多名異性保持不正當關系”的女人。可是我們應當注意到,福樓拜并沒有确立作者的道德高地,他沒有審判艾瑪,更沒有宣判。我們這些做讀者的固然不會認為艾瑪一心想私奔而覺得她光榮,可我們這些做讀者的也沒有覺得艾瑪想私奔就一定可恥。

安娜的問題同樣嚴重。已婚,已育,丈夫疼愛,家境優渥。即便如此,她依然紅杏出牆。如果我們是一個仔細的讀者,我們會吃驚地發現,托爾斯泰不僅沒有審判,相反,盡管安娜的丈夫卡列甯是受害方,同時也沒有做錯過什麼,然而,我們這些做讀者的還是不自覺地“站隊”了,我們站在了安娜的這一邊,我們覺得卡列甯虛僞,我們覺得他配不上我們的安娜。我們衷心地希望安娜幸福,最起碼,希望安娜能夠活下去。安娜死了,我們像失去了一位朋友。

如果道德審判是公平的,那麼,剛才那個孩子一般幼稚的問題就很容易得出結論了:莉迪亞是“壞人”,艾瑪和安娜是“更壞”的壞人。可是,道德審判極不不公平。文學的“人設”,或者說,文學的閱讀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莉迪亞是“壞人”,艾瑪隻能是一個“灰色的人”,而安娜則絕對“不是”一個壞人。

同樣是私奔,評判标準的差距怎麼就這麼大的呢?

我隻能說,從1813年到1877年,短短的六十四年,小說的人物沒變:女人,或者說,人類,他們在小說的内部私奔;作家其實也沒變:他們始終站在人類文明的前沿,他們一直在關注人類的情感,尤其在關注人類表達情感的方法、方式。

——真正變化的是我們,是我們這些做讀者的。嚴格地說,真正變化的,是讀者所代表的人類的道德标準,或者說,文明的形态。人類的文明史在告訴我們,人類從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發展到了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人類從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發展到有權利修正自己的生活,或者說,有權利選擇更加符合我們意願的生活——道德,作為人類生活的公約數,它從來就不是恒數,它是一個動态,它越來越有利于我們人類自己。

六十四年的小說史告訴我們——

小說在參與人類的文明史。小說在提醒我們,所謂的文明史,是一部從自我束縛走向自我解放的曆史,是一部向人類的情感、尤其是人類的情愛緻敬的曆史。一句話:人類的文明史就是向着人類的内部驅動退讓的曆史。

我還想在這裡談一談作者——小說人物——讀者之間的關系。

作為小說的讀者,我們非常容易産生這樣的邏輯錯覺:作者寫出了小說人物,小說人物在影響小說的讀者。就文學這麼一個小系統來說,這個錯覺可以成立。

問題是,沒有一個人隻生活在“文學”這個小系統裡頭,哪怕他是一個職業作家或職業批評家。人類真正的生活場域隻有一個,那就是“文明”這個大系統。文明在推動文學,文學也在推動文明、作者、小說人物、讀者,他們都具備了能量,在文明的驅動下,他們是互能的。他們彼此激蕩、彼此推動、互為因果。作者可以通過小說人物推動讀者,讀者更可以通過作者去推動小說人物。

我想這樣說,莉迪亞、艾瑪、安娜,她們做了一件相同的事情——因為激情飽滿,她們分别在1813年、1857年和1877年私奔,在本質上,她們是同一個人。然而,不同的文明形态讓同一個女人變成了三個不同的女人。也許她們錯了,也許她們和我們每個人一樣,伴随着人性的貪婪和弱點,但是,正如詩人所說的那樣,她們是“追求者”。文明,最終選擇了“追求者”——這就是為什麼莉迪亞是一個“壞人”,艾瑪僅僅是一個“灰色的人”,而安娜則幹脆就“不是”一個壞人。

是以,我在這裡讨論的既是私奔,也不是私奔,我相信大家都懂的。

作為一個作家,我想說:有什麼樣的讀者就有什麼樣的作家。

作為一個讀者,我想說:有什麼樣的作家就有什麼樣的讀者。

接下來的一句話是自然而然的:有什麼樣的文明就有什麼樣的文學,有什麼樣的文學就有什麼樣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