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張朝霞
我媽是難産去世的。
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兒子就那麼金貴，讓年逾四十的媽媽甯願舍出自己的性命也必須要生個男孩。
那年我讀初三，妹妹讀初一。
我們家裡蓋了全村最漂亮的房子，我和妹妹穿着讓全村的小姑娘都豔羨的漂亮衣服。
本以為一切都是正正好的時候，媽媽卻去世了。
難産，大人小孩都沒有保住。
從此我和妹妹就成了沒媽的孩子。
爸爸抱着媽媽的遺物，聞着屋子裡媽媽的氣息，瘋魔了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突然就從外面領回來一個女人。
高高的個子，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鬓，無論從哪方面看，這女人都比我媽媽顯得清冷，更有種莫名的優越感。
爸爸把她當成心肝寶貝一樣疼愛，對她帶來的兒子更是視如己出。
有好多時候，他甚至自編自演，自己騙自己，說那個男孩其實就是他的兒子，是他前世親生的兒子，這一世專程帶着媽媽回來找爸爸的。
看來他們前世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和妹妹就是個打醬油的。
繼母剛開始對我們還不錯。
也說不上多好！總歸是大家生活在一個共同的家庭，彼此能互相忍讓，了解，和平共處。
這對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媽媽去世以後，爸爸瘋瘋癫癫的，見人就哭，隻要看見是個女人，他都幻想着人家可能是他前世的媳婦，吓得半個村子的嬸嬸和阿姨們都不敢來我們家串門。
現如今他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可心的人了，還帶着一個他朝思暮想都想擁有的兒子。
騙自己就騙自己吧！
為了哄爸爸開心，我和妹妹甚至配合着他演戲，故意假裝吃驚的大喊∶哎呦，爸爸，這個弟弟咋就和你長得那麼像呢？你看那眼睛，圓溜溜的，跟你的簡直一模一樣啊！
每逢這時，爸爸就會激動得大笑，拍着巴掌嚷嚷∶就是啊！哎呦，他就是你們的弟弟啊，早些年我把他給弄丢了，沒想到他又找回來了，這孩子孝順啊！
不管爸爸是不是真的瘋魔，我和妹妹都希望他是開心的。
我們姐妹倆人盡量做到不去打擾他們的生活，正常時間我們都是住校，隻有周末才會回家。
和繼母相處最長的時間是我高一的那個暑假。
妹妹讀初二，她理科方面有點薄弱，本來是想去鎮上找老師輔導的，但是我們不敢和爸爸說，也不想多花家裡的錢。
于是我倆就商量，反正我是高一，學習也不算緊張，正好趁着假期，還不如自己輔導妹妹算了。
然而我倆才放假一周不到，問題就來了。
就在我們放假的第五天，都半夜了，正睡得迷糊，爸爸突然敲門，讓我們趕緊起來。
我和妹妹穿得整整齊齊，走出了房門，看看時間，已經是淩晨兩點多鐘 。
這麼大晚上的，也不知道折騰個啥。
繼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兩手交叉在胸前，低垂着腦袋，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
爸爸坐在她沙發的扶手邊上，兩個人挨得很近。
爸爸不時得用右手輕拍着繼母的後背，小聲安慰着說∶沒事，不要急，實在找不到的話，明天咱們去縣城，再給你買個好的。
但是繼母好像一點都不領情，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悶哼，身子突然朝旁邊一扭，把爸爸推了個趔趄。
我正要過去扶他。
卻突然聽到他一聲怒吼，手指着我和妹妹，狠狠地說∶把你倆養大了，是吧！都學會拿家裡的東西了？說，把你媽媽的手表給放哪裡了？趕緊拿出來，今天晚上不拿出來，我看你們誰敢去睡覺。
繼母佯裝着難過，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一邊抹眼淚一邊拍大腿，對我和妹妹恨鐵不成鋼地說∶妞啊！我的閨女啊！我這輩子就你們兩個閨女，對你倆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捂在手裡怕飛了。
媽媽想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你們，媽媽啥也不心疼，可是你們不該偷偷拿啊！小閨女家家的，如果落下了壞名聲，以後可咋嫁人呢？
這樣吧！那塊手表媽媽也不要了，隻要你們能認識到錯誤，承認自己錯了，就還是媽的好閨女啊！
真是沒想到，外表看上去那麼高冷優雅的繼母，簡直比戲精還戲精，表演起來一套一套的。
但是我爸吃她這一套，我卻不接招。
我和妹妹才回家幾天，連一周時間都沒到，自此她和我爸結婚以後，我甚至連他們的房間都沒有去過，誰見過她的手表了呢？
這不是莫須有嗎？
于是我當即就回絕∶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什麼手表，更沒有做錯什麼，又憑什麼要認錯呢？
爸爸看我和妹妹拒不承認，揚起蒲扇般的大巴掌就要往我和妹妹身上輪。
假模假樣的繼母趕緊起身阻擋，邊哭邊說∶你别打了，不就是塊手表嘛！去她們的房間看看吧，要是在的話就送給她們吧！都是自己孩子，鬧啥鬧啊。
一句話點醒了爸爸。
兩個人沖進我和妹妹的房間一通翻騰，竟然真的在妹妹的小書包裡翻出來一塊兒手表，銀色的鍊子，銀色的表盤，一看就是很成熟的款式。
像我妹妹，她一個國中學生，根本也買不起啊！
爸爸把手表高高舉起，眼睛瞪得銅鈴一般，朝妹妹吼道∶還說沒有拿?這是啥?以為我們是不敢翻你書包嗎？
妹妹欲哭無淚。
她是真的沒拿。
天知道這塊手表咋就到了她的書包呢？
可是父親也根本不容我們辯解，抓起手中的書包就扔到了門外，大吼大叫道∶都給我滾，養活你倆好幹啥?吃裡扒外的東西，對你們那麼好，辛辛苦苦供你們讀書上學，你們竟然敢偷拿家裡的東西。
妹妹脾氣本來就倔強，豈能受此屈辱！
她索性不管不顧地大鬧了一通，什麼也沒帶，隻穿着睡衣睡褲就跑了出去。
這傻孩子，她還以為是媽媽活着的時候呢，耍耍小孩脾氣，媽媽就趕緊追出去找她了。
無奈何今時不同往日了。
沒媽的孩子是根草啊！
妹妹前腳離開，後腳爸爸就要鎖門睡覺，我哭着問他∶爸爸，妹妹才十幾歲，大晚上的一個人跑出去了，難道你都不擔心她嗎？你不出去找找嗎？
爸爸眼睛一瞪，道∶咋了？是我讓她跑的嗎？想走就走，不回來才好呢。
趁着他們鎖門之前，我拿了妹妹的衣服，又用家裡的電話給舅舅打了電話，說清楚了事情的原因。
舅舅家距離我家有20多裡路。
當晚兩個舅舅和姨夫都騎着自行車來了，一行人逼着我爸出去把妹妹找了回來，然後又收拾了我們的行李，連夜把我們姐妹倆人接走了。
我的高二和高三兩年都是在舅舅家度過的。
那時候學校還不是用錢買糧票。
每到新學期開始的時候，兩個舅舅都會用架子車拉上滿滿的兩車小麥，一車送到我們學校，另外一車再給妹妹送去。
一車糧食換的糧票差不多能夠我們吃一學年了。
二舅媽特别手巧，當時流行一種馬海毛線編織的毛衣特别好看，她就去縣上買了幾斤最漂亮的玫紅色毛線，回來給我和妹妹一人打了一件洋氣的毛衣。
毛衣粉粉嫩嫩的，貼着皮膚暖暖和和，同學們見了都誇好看，不知道内情的還以為是我們買的呢。
随後幾年，我們姐妹倆人的讀書費用和生活費都是兩個舅舅出的。
妹妹不想讀高中，她國中畢業後考的是中專，學的是會計專業，畢業後舅舅找熟人幫忙，讓妹妹進了我們當地的衛生局工作，正式工，有編制的。
我高中畢業考上師範學院那年，妹妹正好在中專讀二年級了。
暑假的時候，她讓我去她的學校玩，遇到同宿舍一個女孩也還沒有回家，那女孩好像家庭條件特别好，無論是吃的還是用的，都特别講究，手上戴了兩三個金戒指。
有一天她就特别着急，喊過我和妹妹，讓我們幫她找一條項鍊，說是她男朋友送的，還是帶鑽石的呢。
我們三個人把宿舍的東西翻個遍也沒找到，最後女孩懷疑是不是掉到下水道了，準備出去找修下水道的師傅來幫忙。
為了找尋自己的項鍊，女孩可是花了大價錢，準備花500塊錢讓人幫忙找呢。
當時我妹妹一個月的生活費還沒有200塊錢。
500夠她花兩三個月了。
一聽能掙錢我就來了精神，對她說∶加100，給600吧，我幫你找，不就是翻個下水道嘛！我會，我小姨夫就是在城裡幹這工作的，我看都看會了。
她根本沒想到我一個女孩子竟然會幹這些活兒，雖然猶豫了好一會兒，不過到底還是答應了下來。
我用宿舍都電話給我姨夫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大概的情況和方位。
姨夫教了我們一些技巧，然後我和妹妹兩個人合力掀開了外面的大石闆，雙手套着塑膠袋子在裡面翻撈了好大一會兒，硬是忍着難聞的臭氣，堅持了一個多小時，一點一點的打撈。
真的是很幸運，幸虧是放假了人少，竟然被我們姐妹倆給撈到了。
那天我們淨掙了600塊錢。
長那麼大，第一次掙錢。
我和妹妹第一個就想到了回家，一定要把這個喜訊告訴外婆和舅舅他們，原來在城市裡賺錢是這麼簡單啊！
當天我倆就一起坐車回家了，順路還給外婆買了她愛吃的點心，給舅舅和舅媽們都買了件夏天的小褂子。
可是當我們興沖沖地回到家。
兩個舅舅卻發火了。
特别是大舅，氣得火冒三丈，指着我倆的鼻子就罵∶我們辛辛苦苦供你們讀書是為了啥?是讓你們去掙這種錢的嗎？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啥錢都可以掙的，早知道這樣，那就讓你去學習掏大糞就好了，幹嘛還要供你們讀書呢？
大舅罵完就開始打自己，怪自己沒給我們創造好的學習條件，怎麼可以讓兩個女孩子去掙掏大糞的錢呢？
當時我不明白舅舅們的過激行為。
但是經過了世事的曆練，現在我懂了，錢，很重要，但是有時候，人的尊嚴卻更重要，并不是所有的錢都适合你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