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一個老實巴交的撈屍人。
他在江邊撈起來一個很好看的落水男子,悉心照料半載。
男人病好離開的時候,卻将我全家滅口。
連嫂嫂剛足月的女兒也被掐死,扔在水缸裡。
隻因我爹随口說了句,他與太子殿下有幾分神似。
兩年後,男人在江南郁郁不得志時,遇到我這個貴人。
「公子與太子殿下本是雙生子,待遇卻有天壤之别,想改命麼?」
1
我花大價錢跟蹤了江影兩年。
他頂着一張與當朝太子一模一樣的臉,從來不敢出入繁華熱鬧的場所。
每天出門找吃的,必須将臉抹黑。
太子每天享用山珍海味時,他在同野狗搶食。
太子揪了國子監老夫子胡子,整日鬥雞耍蛐蛐時,他連一支筆都買不起,根本沒有念書的機會。
這些都是我刻意傳到江影耳朵裡的。
他本來身上有些三腳貓功夫,可以給一戶人家當護院。
隻因那家老爺多看了他的臉兩眼,他便連夜跑路。
對于太子,江影總是想靠近又害怕靠近。
即使知道離太近又被發現的危險,他也一直在京城附近徘徊。
甚至太子去江南微服私訪時,他也一路跟了去。
直到那日,太子失足墜崖,屍骨無存。
機會終于來了。
彼時,江影還不知道太子墜崖的消息,正在破廟中與野狗搶食。
我從天而降,開口就是誘惑人心的低語:
「公子心中應該清楚,你和太子殿下本是雙生子。可殿下錦衣玉食,您卻食不果腹。
不過現在有個改命的機會,公子要不要試試?」
江影等這一天實在等了太久。
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将他帶回了皇宮,引入了我為他精心準備的墳墓。
進宮的那一天,江影興奮地左顧右盼。
我站在他身後,垂下的眼睫藏住了眼中的恨意。
江影,歡迎來到真正的煉獄。
2
這是江影扮演太子的第一天。
也是江影從江南回來後,第一次見到他的母親,皇後娘娘。
「我兒!摔疼了沒?」
皇後娘娘焦急地拉着江影的手,渾身打量,生怕太子被磕着絆着。
江影額間冒出細細的汗,不經意地看向我。
擡起手就想殷切地鞠躬作揖。
我狠狠瞪他,他這才猛地想起來,甩開皇後的手,憤憤地說:
「都說了不去治水,現在好了,害我差點摔死在懸崖下,膝蓋上還青了一大片。」
太子一向是個驕橫的人,這樣做才符合他的個性。
皇後果然沒察覺異樣。
「是是是,都怪本宮,本宮原以為你喜愛遊山玩水,還想着讓你出去走走,誰知道出了這個岔子。」
她心都快疼碎了,咬牙:「定是江影那個小崽子派的人,想害死你。」
「當初國師說得果真不錯,他就是個不祥的災星,我該直接将他掐死才對。」
「關了二十年,沒想到竟讓他逃走了。」
江影眼神陰冷了一瞬,随即恢複正常。
皇後安撫好「太子」,随意擺了擺手,「與太子随行的那些個太監宮女,都杖斃了罷。」
我作為太子殿下的心腹宮女,首當其沖。
可我絲毫不慌,江影正是離不開我的時候,他會想盡辦法保下我。
果不其然,待皇後一行人出了東宮,江影便叫停了對我的杖責。
我拖着被鞭了三十下的身子和他進了書房。
「别以為你幫了本宮的忙,以後就可以騎在本宮頭上。」
「殿下哪裡的話,奴婢隻是您的婢女,何來幫忙一說。」
我很上道地将接了個假太子一事爛在肚子裡,沒有挾恩圖報,倒是讓江影高看了一眼。
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太子的待遇,我穿着血迹斑斑的衣服,在月黑風高的時候,偷偷給家人上了一炷香。
江影早忘了,今天是他們的忌日。
3
晚上太子的狐朋狗友會來探望,我特意将東宮布置得喜氣洋洋。
宴席上有嗓音最動人的歌姬,腰肢最柔軟的舞女,連席間的各色珍馐都是江影從前見也未曾見過的。
他對狐朋狗友們聊的奇聞異事根本不感興趣,起先還随聲附和兩句,宴中之時,索性挽起袖子大快朵頤。
舞女湊上來喂他葡萄時,更是笑得連眼睛都花了。
「殿下,您以前不是最厭惡這些庸脂俗粉麼?」
「太子殿下去了一趟江南,倒是有幾分變了。」
這句話吓得江影瞬間清醒,不動聲色地拉開與舞女的距離,笑着打哈哈:
「本宮偶爾也換換口味,不可?」
他話鋒一轉,又道:「不過這個舞女舉止未免也太過輕浮,尊卑不分,拖出去把手剁了。」
席間幾人面面相觑,鴉雀無聲。
江影此舉這是間接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
舞女在殿外哭天搶地,不住地求饒。
我垂首立在一旁,冷眼看着這一切。
想必當初我的父母兄嫂也這樣求過他吧。
他們死的時候,還不知是怎樣的痛。
出事的那天,我好不容易才得了恩準可以回家探親。
不曾想隻看到滿目的廢墟和殘缺的屍骸。
小侄女的屍體泡在水缸裡面,飄飄蕩蕩。
我撈起來的時候,連身體都泡爛了。
我挪開水缸,下面有一個機關,裡面有嫂嫂平時給我攢的嫁妝,還有我們來往的書信。
讀完信,我才知道仇家是誰。
我爹和阿兄,當了一輩子的撈屍人。
唯一撈起來個活的,卻是以斷送了一家人的性命。
隻因江影傷好那日,爹爹誇他長得俊,還有點像當朝太子。
一句好心的誇贊,卻成了全家喪命的導火索。
嫂嫂在那封還沒寄出的信上說道:
「爹爹救回來一位男兒,長得很似你畫裡的少年。你哥說把他留下,等你出宮後,正好招他做上門女婿。」
「待你明年出宮時,明兒将将一周歲,我們一家人終于能團聚了。」
隻可惜,我再也等不到阖家團圓。
江影賤命一條,隻是殺了他,怎麼能抵得上我一家五口所受的苦楚。
殺人誅心,我要一步一步慢慢來。
讓他站到最高,然後摔個稀巴爛。
4
我對江影進行了全方位的教育訓練,他越來越像太子殿下。
有時就連我也晃了神。
對此,江影有些飄飄然,得意:「孤到底是皇室血脈,這些學得自然快。」
我走在前面點頭稱是。
到底隻是形似,差點被迷了眼。
今日是太子的二十二歲生辰,也是江影的。
他從來沒有過過生辰。
我提前告誡他,今日人多眼雜,須謹言慎行,莫要出風頭。
「你隻是替身,少說少錯。」
江影看我的眼神殺意畢露,甩了我一巴掌。
「再多說一句,當心孤拔了你的舌頭。」
他是今日的主角,皇後娘娘安排的菜式大都是太子喜歡的。
全是魚。
各種各樣以魚為原料的菜式。
原先的太子殿下吃魚,不喜歡婢女服侍。
江影理所當然地也不能用婢女。
全部親自動手。
可我知道他最厭魚肉,他不喜撥細刺。
果然,江影囫囵吞了幾口帶刺的魚炙後,終究是忍不住了,開口道:
「不如烤隻鹿來得痛快些,前些日子兒臣在獵場獵了兩隻小鹿,正好拿來孝敬父皇。」
江影想拍馬屁,獻孝心。
皇帝略帶疑惑:
「朕記得辰兒幼時在獵場迷路,是一隻麋鹿将你引了回來,自此之後你就再也沒捕過鹿,今日怎麼……」
江影頓時被吓得六神無主,頻頻回頭看我。
他多半是瞧見東宮有許多麋鹿畫像和雕飾,會錯了意。
我心下了然,卻低垂着眉眼,佯作不知。
好在太子的好友安郡王及時趕到,打破了僵局。
隻是……
對江影這個冒牌貨來說,可能并不算什麼好事。
「殿下,這可是我尋遍京城才找到的寶貝。」
安郡王大步流星地過來,手上盤着一條胳膊粗的白蛇。
說着,就扔在江影身上。
太子愛馴蛇,技巧高明,還能指揮着蛇表演。
江影幾乎是白着唇接過的蛇,整個人抖如篩糠。
那蛇頭呈現出倒三角,還在沖江影吐信絲。
這是一條有劇毒的蛇。
「太子殿下,您平時都是怎樣馴蛇的,可否請教一下?」
與太子素來不對付的三皇子,噙着笑問。
從我的角度能看到,江影快繃不住了,他想弄死那條蛇。
他快暴露了!
這怎麼行呢?
我見時機差不多,從懷裡拿出竹笛,輕輕吹響,引起白蛇注意,将它引到了我身上。
江影也算有點腦子,立馬找台階下:
「三弟想看何表演,孤讓流筝給你表演。」
我熟練地馭蛇,替江影化解了這一場無聲的刁難。
江影籲了口氣,我垂首不語。
而三皇子,則意味深長地在我和江影身上來回掃視。
5
回到東宮,江影屏去衆人,立馬奉我為座上賓,好聲好氣道地歉:
「流筝姑娘,不如我們做一筆交易。」
「你明年就二十五,也到了出宮和父母親人團聚的年紀,屆時我賜你黃金千兩,良田千畝,美宅一座,保管你後續日子舒舒服服的,而你隻需要在這期間幫我坐穩太子之位,如何?我需要姑娘對我毫無保留。」
「姑娘如若不放心,我大可以先兌諾,替你安置家人。」
江影的算計意味太明顯,隻可惜這點道行在吃人不眨眼的深宮,不太夠用。
他合該在九泉下好好安置我的家人。
我微微勾唇,裝作想也沒想地答應了。
江影向來隻關注自己,從我正式現身到現在,他從未認真地調查過我的身世,又怎會知道我早已被他害得孑然一身。
那日,爹爹的讓江影心生警惕,随即追問他們怎會認識太子。
爹爹本想說出我在宮裡當差。
可嫂嫂卻覺得不妥,攔住了爹爹,借口說是太子南巡的時候遠遠看過一眼。
可正是這一下,讓江影心生疑窦。
他把嫂嫂吊起來拷問。
後來又綁了我的爹爹和阿兄,當着他們的面欺辱了嫂嫂。
嫂嫂衣不蔽體,羞憤欲死,卻為了剛足月的小侄女,又熬了許久。
禽獸江影卻利用小侄女做文章,掐着喉管将她往水缸裡按。
小侄女哇哇大哭,阿兄嫂嫂目眦欲裂,大罵畜牲。
即便這樣,他們也沒有吐露關于我的一個字。
江影以為已斬草除根,殊不知嫂嫂一直吊着一口氣。
待江影離開後,和着血污和眼淚,給我留下了最後一封信。
6
對付江影這樣的人,殺身為下,誅心才為上。
他想全盤取代太子,成為江辰,那就不能有自我。
接下來的幾天他都在學馭蛇。
因為鎮南老将軍的小女兒快回來了。
「她是殿下的青梅,屆時定會央着你表演給她看。」
「殿下這位置要想坐得穩,可得學仔細了。」
可惜他實在沒這方面的天賦。
每當那些黏膩膩的蛇爬到他脖子上時,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吓得毛骨悚然。
為此,東宮的後院已經多了十幾條蛇的屍段。
安郡王送給他的那條大白蛇聞着血腥氣,異常暴躁。
好幾次都趁江影睡熟了爬進寝殿,直挺挺地躺在他身側。
江影眼下淤青,夜夜睡不安甯。
「江辰,看招!」
江影剛出殿,一個騎着馬的黑衣女子就拎着紅纓槍朝他劈過來。
江影格擋兩下,才堪堪停住。
腰間佩玉撞得叮當響。
「功夫生疏了不少啊,江辰。」
女子年紀很輕,生得明眸皓齒,神采飛揚。
江影微微皺眉,有些狼狽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緊緊握住玉佩。
明明他不喜這樣莽撞的姑娘,卻還是立刻揚起笑臉。
「歡歡還是和當年一樣淘氣。」
這就是鎮南将軍的小女兒,餘歲歡。
餘歲歡下馬,扯着江影的衣袖,兩人親親熱熱地叙舊。
江影也假笑應和。
我抿唇微笑。
江影又一次違背了我「好心的」叮囑。
我告訴過他,江辰這些年一直對餘歲歡不冷不熱。
他隻需照樣扮演那個太子就好了。
江辰有皇後母族的助力,籠絡了一大幫文臣,如果此時再和餘将軍府聯姻,勢必會引起陛下和三皇子的忌憚。
樹大招風。
江影不是不懂這個道理。
隻是他這偷來的身份注定使他無法完全相信皇後。
他需要有一股自己能掌控的勢力。
「江辰,你這玉佩握了一路,就這麼稀罕?」
餘歲歡忽然指着他腰上,調侃:「莫不是哪家姑娘送的?」
江影當即沉下,不自然地松開手。
「别胡說。」
當然是姑娘送的。
那位姑娘還在今年的選秀名單裡。
我們應該不久後便能相見了。
我的另一個仇家。
7
餘老将軍這次送餘歲歡回府确實有擇婿之意。
餘歲歡被送去國子監念書,與世家貴族子弟同窗。
江辰也觍着臉跟去。
在皇上皇後那裡美其名曰:「要同過去決裂,兒臣願痛改前非,多學經世治國之道。」
可這卻變成了江影痛苦的開始。
由于我遞過去的消息,在他的心裡,江辰應該是個冥頑不靈,隻會鬥雞耍蛇的廢柴太子。
但江影一跨進國子監,幾個白胡子老夫子就将他團團圍住。
「前些日子老夫又補了一些史無記載的算數法子,太子瞧瞧這樣可解?」
「太子殿下上次作的文章是元德三年科舉殿試的壓軸題,論述清晰,直陳要害,文章竟比當年狀元郎作的還要精妙三分。」
「太子想通了,願意複學總是好的。」
我扮作小書童,笑盈盈地跟在他身後。
他怎麼會想到,江辰其實課業門門優異,他雖不喜歡四書五經,但不妨礙他是其中的佼佼者。
江影為了不被拆穿身份,夜夜點燈偷偷苦學,仍不及江辰的萬分之一。
餘歲歡有時會央着他解惑,他答不上來,于是我便不動聲色地替他回答。
有時也會替他陪餘歲歡作詩。
餘歲歡想看蛇戲,同樣是我,喚了大白蛇,給她表演。
表面上看似在給他解圍,其實我自有打算。
餘歲歡漸漸與我往來甚密,對江影的關注度少了很多。
「沒想到流筝姑娘竟這般聰明伶俐。」
「餘小姐謬贊。」
餘家位高權重,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太子妃不一定是餘歲歡最好的歸宿。
但是江影卻必須想盡辦法抱緊青梅的大腿。
畢竟這是他唯一能制衡皇後的機會。
隻可惜,在我的插足下,這唯一的大腿看來也變得缥缈難定。
臨近課業考核的日子,江影仍跟不上國子監普通學員的進度。
他不得不讓我替他告假,一個人躲在屋子裡。
江影告假,安郡王以探望太子的名義,也不去國子監。
他鑽進府前來探望。
江影卻一反常态,将好友撂在前廳。
一個人渾渾噩噩地躺床上。
這是江影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産生懷疑。
「為什麼我和他同生不同命……」
扮演太子以來的這幾月,他越來越沒有自我。
恍惚之間,他眼前出現一道白影。
平時那條總喜歡直挺挺躺在他身邊的大白蛇纏在他脖子上,張開了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