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違規土葬父親後被挖墳,他打“赢”了這場官司

作者:壹蜂社

從2023年4月收到法院判決時到現在,樊佛寶仍然是當地唯一因為父親被“挖墳”,起訴當地鎮政府後勝訴的人。這是一份不完全的勝訴,根據法院判決,鎮政府的“行為違法”,賠償精神撫慰金1萬元,但樊佛寶為父親土葬,同樣違反殡葬管理規定,“不具有可保護的合法利益”。

對已經長期身居大城市的樊佛寶來說,無論堅持為父親土葬,還是堅持打官司,都不是他本人習俗觀念與法律的沖突。這更多是一個農村家庭關于鄉土的最後的情感回音。

一個周密的計劃

2022年9月30日晚上11點,夜深人靜。丘陵起伏的江西省九江市修水縣大橋鎮大橋村,一輛兩米多長的廂式貨車,獨自行駛在沒有路燈的鄉村小路上。

車是從當地村民樊佛寶家開出來的,目的地是兩公裡外一個叫做“黃土坪”的小山坡。開車的是樊佛寶的二姐夫孫銘,車上還有樊家六姐弟(除大姐)和樊佛寶的兩個舅舅。後面的密封艙裡,還有一位特殊乘客,是樊佛寶的父親樊金根躺在棺材裡的遺體。

樊佛寶的母親已經去世一年多,就葬在黃土坪,樊佛寶和家人這次是要把父親也送去那裡,跟母親合葬。送葬是秘密進行的,為了掩人耳目,他們甚至沒有走主路,而是兜了幾個圈子,從小路上繞了20分鐘,才到達目的地。

相比之下,去年樊佛寶的母親去世時,送葬隊伍有近400人。如此躲躲藏藏的送葬,在村裡也沒有過先例,不過起因也很簡單,大家擔心逝者被拉去強制火葬。

違規土葬父親後被挖墳,他打“赢”了這場官司

《三悅有了新工作》劇照

35歲的樊佛寶告訴本刊,他的父親71歲,一直生活在江西老家,2019年确診直腸癌,2022年過完年後,病情迅速惡化,消瘦了近50斤,他和姐姐們開始輪流回家照顧父親。2022年9月28日晚,是樊佛寶的三姐和四姐在家照顧父親,樊佛寶例行詢問情況,二姐本來跟他報了平安,但二姐夫私下告訴他:你還是回來吧。

9月29日,樊佛寶和五姐躲開疫情上報隔離,從深圳回到老家。他看到父親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躺在床上說不出話,已經神智不清,隻能微弱地點頭回應親人了。“一看就知道不行了”,樊佛寶立刻想到,要為父親準備後事了。

父親此前已經多次跟樊佛寶提過,堅持要土葬。根據江西省人民政府2015年4月《關于調整劃分火葬區和土葬改革區的批複》,江西省九江市其實從2015年,開始全域禁止土葬了。不過各村各鎮,對政策執行的力度并不一緻。樊佛寶說,他家所在的大橋村,火葬其實一直沒推行,他的母親是2021年8月病逝時,是按習俗土葬的,村幹部還來葬禮上上了禮。

但2022年初,土葬改革風聲驟緊,原因衆說紛纭,樊佛寶能确定的是,2022年後村裡去世的幾位老人,家裡都被“做了說服”,最終完成了火葬。這也是為什麼,他父親樊金根多次叮囑他,自己死後,一定要土葬。

最早跟父親讨論時,樊佛寶想過,要準備一個假人,在棺材裡塞些錢送去火葬場。如果火化師不聲張,皆大歡喜,要是抓着不放,他就胡攪蠻纏,“我送來的是真人,變成假的了,我還要找他們麻煩呢”。父親當時斥責他幼稚,讓他就悄悄下葬,不要聲張就好。連通知的親屬,父親都規劃好了,父親說可以告訴兩個舅舅和兩個叔叔,但别告訴大伯,因為大伯的兒子在政府工作,怕他知道了難做人。

違規土葬父親後被挖墳,他打“赢”了這場官司

《入殓師》劇照

父親的計劃并沒有說服樊佛寶,他内心還是堅持假人計劃。但9月30日早上8點,樊佛寶剛回家第二天,父親就過世了,他根本來不及準備,隻能執行父親的偷偷下葬計劃。保險起見,他把叔叔也剔出了通知名單,怕是以驚動伯伯,走漏風聲。

執行計劃前,他甚至還請了神,“劉公公、三聖猴王、馬公元帥,請求陰神降臨……”,再用當地的占蔔手法,把竹筍尖劈成兩半,摔在了地上。樊佛寶說,自己得到的答案是,父親可以順利下葬,等于“神明給我打了包票,說這事兒不會被發現的。”這讓樊佛寶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一切準備停當,樊金根去世15小時後,文章開頭的送葬場景就出現了。按照當地傳統習俗,下葬要有“八仙擡棺”,和尚要全程跟随做法事,還要在墳前燒紙,過程要持續一整天。但在新的形勢下,這些都免了。甚至落葬的墳地口子,樊金根也早就自己挖好了,隻留下外面一層松土。

樊佛寶有印象,因為母親的墳在山坡上,常受山體滑坡落土影響,父親偶爾還去檢查,松土。有次父親去檢查,遇到上級上司視察,村幹部還打圓場:“他栽樹呢”。有了這層準備,幾個人隻花了半個多小時,就把樊金根葬下去了。

填好土後,樊佛寶才松了一口大氣。按照他的判斷,雖然政策提倡火葬,但畢竟“入土為安”,隻要能葬下去,塵歸塵,土歸土,這事就完結了。整場計劃中,他最擔心的就是路上被發現,被搶棺。

違規土葬父親後被挖墳,他打“赢”了這場官司

《人生大事》劇照

官司打“赢”了

葬下父親後,為了避免村民發現自己回了家,樊佛寶當晚留宿在了縣裡二姐家,第二天一早就開車傳回深圳。按照計劃,接下來,樊家幾姐弟将輪流告訴鄉親們,他的父親病情惡化,已緊急轉往南昌治病,接着還會轉到深圳治療,最後由樊佛寶在過年時告知大家,父親已在深圳去世火化。屆時,樊佛寶将捧着一個裝滿假骨灰的骨灰盒回到老家,再給父親辦一場葬禮。

幾姐弟回到廣東,果然不斷有鄉親們打來電話詢問,樊金根的病情怎麼樣了。多的時候,一天竟有十幾個電話打進來。到樊金根去世20來天時,有村幹部打電話給樊佛寶,要求與樊金根通話。被拒絕後,村幹部直接問樊佛寶,他父親是不是已經去世了。樊佛寶一開始還堅定地說,父親活着。

但後來,在政府工作的堂哥突然打來電話,說他的上司已經去了墳地,開了棺拍了照片,确認裡面有樊金根的遺體。對秘密送葬毫不知情的堂哥說,他也吓了一跳。

樊佛寶父親的屍骸是11 月 4 日淩晨被大橋鎮人民政府帶走送到殡儀館的。此後,殡儀館方多次聯系樊佛寶,要求他去認領遺體,簽署火化同意書。樊佛寶賭氣:“挖了好,(屍體)你要的話送給你”。他一直沒簽字,但2022年12月,樊金根的遺體還是被強制火化。

違規土葬父親後被挖墳,他打“赢”了這場官司

《涉過憤怒的海》劇照

樊佛寶一直不知道,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而根據後來的判決書,是有人舉報“有建立的墳茔,發現有異味傳出”。樊佛寶回想,墳上挖了新土确實能看出來,但其實也有方法盡量掩蓋,不過“畢竟是第一次做這個事,沒經驗,也太緊張,把這個給忘了。”

這裡的判決書,指的是樊佛寶起訴當地鎮政府後,當地法院的判決書。父親的遺骸被掘出後幾天,樊佛寶一邊堅決不簽字,另一邊還在試圖保留父親的遺體。他打了12345投訴,還以“盜墓”的名義報過警,但未被受理,也想過上訪,但最終都轉到大橋鎮政府處理。

後來他想起,2017年時,他妻子的爺爺在隔壁鎮下葬時遭遇搶棺,有親戚提到,要是葬下去了,就能以侮辱屍體罪起訴。他随即聯系律師,試圖以侮辱屍體罪進行起訴,但律師告訴他,能提起“侮辱屍體罪”的前提是,警方先立案。是以,律師建議他,以違反法定程式的理由,對大橋鎮政府提起行政訴訟。

按照《殡葬管理條例》第二十條規定,“将應當火化的遺體土葬,或者在公墓和農村的公益性墓地以外的其他地方埋葬遺體,建造墳墓的,由民政部門責令限期改正”。這一條原本規定,“拒不改正的,可以強制執行”,但2012年《殡葬管理條例》修訂時,國務院已删除了這一内容。

到2022年12月中旬,還等待開庭的過程中,殡儀館通知樊佛寶,他父親的遺體已經被火化了。保留父親遺體的願望破滅,但為了“争口氣”,樊佛寶決定繼續把官司打下去。2023年3月7日,案件開庭後,樊佛寶又追加了賠償精神撫慰金 100 萬元的訴訟請求。

違規土葬父親後被挖墳,他打“赢”了這場官司

行政判決書

40天後,他收到了江西省永修縣人民法院下發的行政判決書,“被告大橋鎮政府并無對違反殡葬管理規定進行查處的職能,且強制行為違反了法定程式,法院判定其作出的行政強制行為違法,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 10000 元。但由于土葬行為違反殡葬管理規定,不具有可保護的合法利益,對樊佛寶要求被告賠禮道歉的訴請不予支援。”

對這個結果,樊佛寶五味雜陳。加上律師費,打官司前前後後花費了10來萬,遠多于獲得的撫慰金,但這還不是他最在意的。對他來說,最失望的是沒有得到道歉。起碼對他個人來說,如果土葬時在路上被搶棺,可以接受,“挖墳”則擊破了心理防線。

土葬執念

雖然沒得到道歉,但“鎮政府的行政強制行為違法”這一判決,還是讓附近村民們看到了希望。在起訴過程中,一些村裡的陌生老人就在開庭前,特意聯系上樊佛寶,主動詢問要不要錢,還表示開庭時想到場聲援。朱君則是事後聯系樊佛寶的村民之一,他家住在修水縣另一個鎮上,當地四五年前開始強制執行火化政策,也曾出現挖墳的事情。他90歲的外公,就是下葬一個月後,被挖墳送到殡儀館。

判決下達至今,還陸續有多位臨近村鎮的居民因被挖墳找到樊佛寶,詢問上訴經驗。他們中,有人為了滿足老人土葬的心願,把奶奶跨省葬到湖南女兒的婆家,幾個月後,仍被發現并挖墳。但由于種種原因,他們最終都沒有走到起訴這一步,樊佛寶案的代理律師也明确表示,不再代理類似的案件。

對當地人來說,土葬一直是件大事。樊佛寶說,在大橋鎮,舉行喪禮的程式一直很嚴格,比如未成年的孩子死了,隻能裝在破缸裡,半夜在牆上打個洞丢出去,随便挖點土埋掉。隻有成了家,有了兒子的人過世,才能超度、做法事,“不辦(法事)的話,就像短命鬼一樣”。當地還流行一個說法,人死了,但靈魂還沒有消散,肉身必須得完整的下葬。樊佛寶記得,最早在2008年時,村裡有老人聽說其他地方有被搶棺火葬的事,會吓得睡不着。

火葬的政策嚴格後,想土葬隻能偷偷埋掉。這意味着,在風光的葬禮和土葬之間,隻能二選一。樊佛寶說,這對他父親來說,已經是兩難的選擇,他也了解父親為什麼堅持土葬。

違規土葬父親後被挖墳,他打“赢”了這場官司

《入棺》劇照

樊佛寶說,他出生前,父親會在村裡做些零活,在私人金礦上挖金、看管水庫、在村裡幹些雜事貼補家用,同時以做半仙為副業,到上世紀90年代,随着樊佛寶的姐姐們陸續外出打工,他父親開始“全職”做半仙,就是專職驅鬼。

在當地做半仙,有“收錢就不靈了”的傳統,是以樊家一直都不富裕,樊佛寶從小的零花錢也比同齡小孩少。到國中住宿時,有錢些的家庭會讓孩子直接買飯,他總是自己帶米去學校,交給飯堂統一蒸。

大橋鎮的傳統習俗中,至今有外地的樊姓子孫回來尋親。傳統的另一面是,樊佛寶的大姐樊紅則記得,父母在婚後接連生下五個女兒,受盡白眼,在困難年代,母親出門借米都借不到,為此天天跑神廟,1989年終于生下最小的弟弟,取名佛寶,此後每到初一十五,還會吃齋“還願”。樊佛寶的母親去世後,樊金根為了每日在家給亡妻上香,不願再離開老家。

因為要做半仙,樊金根夫妻一輩子沒有出門打工,成了村裡為數不多始終陪伴子女長大的父母。樊佛寶說,這種陪伴的确加深了兩代人的情感。他母親去世,盡管每個月都有子女輪流回家,但大家還是單獨為父親又請了一位護工。

對于樊金根的土葬要求,樊家姐弟都不反對。接受采訪時,樊紅情緒很激動,“哪個老人不想土葬,我們做子女的就是在遵從老人的遺願”!甚至在她看來,如果家裡男丁興旺,無論在土葬過程中,還是後續維權,都會更有底氣。

違規土葬父親後被挖墳,他打“赢”了這場官司

《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劇照

後來父親被強制火化後,2023年1月12日,樊佛寶将父親的骨灰重新下葬,當時有近200人到場送葬。這一次,樊金根迎來了一場遲來的盛大葬禮。

而父親去世後,樊佛寶幾姐弟如今已經已很少回到老家。他們的鄉土觀念和生死觀念都已和父輩不同,作為父親土葬事件及後續訴訟的主導者,樊佛寶說,他對土葬沒有執念,如果不讓選,“燒成灰你給我撒到海裡去都沒所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