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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培俊:宋朝的動物書寫——以蘇轼詩文所見為中心|202407-01(總第2763期)

作者:喜慶的陽光khq

感謝刁培俊老師賜稿

原文載《社會科學戰線》2024年第6期,今據作者原稿,引用時請注明出處

宋朝的動物書寫——以蘇轼詩文所見為中心

文 / 刁培俊

廈門大學曆史與文化遺産學院

摘 要:蘇轼宦遊一生,所曆之地覆寫了北宋的大部分版圖。其經曆之廣,觀察之細,閱讀之繁,描述之多,非庸常儒士所能比。由此,其作品中出現了數量衆多、種類不一的動物,構成了蘇轼視域下實在與意象的生物世界。其中“被書寫”的有軟體和節肢動物門的鳆魚、蛤蜊、紅螺,蝦、蟹、蚊、蛩、蜂、蝶、蝗蟲等;魚綱則有鲂魚、鯉魚、鲈魚、鳊魚、鳜魚、鲟魚、鲫魚、河豚、鮰魚、子魚、白魚、沙魚等;爬行綱的有蛇、壁虎、鼍、龜、玳瑁;鳥綱動物有雞、雁、鶴、鷹、隼、鷗、鹭、燕、鹘、鹌鹑、鸬鹚、鹈鹕、鵩鳥、白鹇、鸺鹠、斑鸠、快活鳥、提壺鳥、五色雀、桐花鳥等;屬于獸類(哺乳綱)的有牛、羊、馬、豬、狗、鼠、虎、猿、狨、狐、鹿、麋、犀、獐、蝙蝠、鼯鼠、竹𪕋、牛尾狸,等等。就蘇轼的存世文本解讀和再現的這一曆史景觀,進而反思方法論意義上“曆史上的動物轉向”和“動物的自然史”。

關鍵詞:蘇轼,動物,寫實、意象,動物的自然史

宋朝蘇轼(1037—1101)在詩、詞、文、書法、繪畫各領域均有巅峰般建樹,進而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标杆性人物。他的創作生涯長達四十多年,“眼界窮大千” ,其詩文中記錄了大量的生物名目。更由于蘇轼人生曆經大江南北,“身行萬裡半天下” ,除在開封任職外,還輾轉黃、惠、儋、杭、密、徐、湖、颍、揚、定等多地任職和生活。這一特殊宦遊經曆,使其詩文中的生物名目更為豐富而多元,頗能凸顯區域性特征。而其詩文中寫實與意象虛構的動物名目,則更多彰顯了蘇轼創作的無窮想象力,蘊含了諸多巧思妙悟。

按照通用的動物分類方法,就蘇轼書寫涉及到的動物種類,謹清單如下。

表1 蘇轼詩文中所見動物

刁培俊:宋朝的動物書寫——以蘇轼詩文所見為中心|202407-01(總第2763期)

我們先按動物分類展開蘇轼視域動物書寫之具體呈現,然後再就不同區域之間動物分布加以考察,進而就蘇轼之動物書寫試做剖析,藉以辨識其中的寫實與虛飾意象,探索“動物的自然史”方法論未來的适用性。

一、蘇轼視域動物書寫的分類

(一)無脊椎動物(軟體和節肢動物)

蘇轼詩文中映現的無脊椎動物包括鳆魚、蝸牛、牡蛎、蛤蜊、紅螺、蝦、蟹、蚊、虻、蛩、蜂、蝶、蠅、白蟻、蝗蟲、蜘蛛、螢火蟲等。蘇轼在元豐八年(1085)曾經短暫知登州(今山東蓬萊),撰寫《鳆魚行》,并向友人滕元發贈送了“鳆魚三百枚” 作為土物。鳆魚即鮑魚,登州地靠黃海,應是本地所産。在黃州時,他懷念杭州風物,吟詩有“脆酽紅螺醬” ,紅螺醬應當是以紅螺所制作的醬菜。蘇轼在嶺南還食用蟹與蛤。他記錄“久戒殺,到惠州,忽破戒,數食蟹蛤” 。

多水之地常常多蚊。蘇轼在湖州就有“千頃菰蒲聚鬥蚊” 之語。聚集的蚊常常成群結隊,噪聲擾人如雷,即“蚊雷”。蘇轼在黃州時就曾說“獨與蚊雷共圭荜” 。蘇轼言徐州五、六月“飛蚊殷回廊” 。蚊在蘇轼筆下尚有各種别名,如豹腳、花鷹、白鳥。豹腳指一種腳部有花紋的蚊子,蜇人尤痛。蘇轼之“不怕飛蚊如立豹” 與“風定軒窗飛豹腳” ,均寫的是湖州之豹腳蚊。此外,蘇轼“肯随白鳥過垂虹” 中的“白鳥”或指蚊子,乃是用典。蘇轼還将蚊子比作鷹,稱其“飛蚊猛捷如花鷹” ,後世遂有以“花鷹”喻蚊。

蘇轼多次提及蜜蜂:在杭州有吟“蜜蜂未許辄先甜” ,于密州送春則言“蜜熟黃蜂亦懶飛” ;在開封南園,閉門春晝,聽聞“惟有黃蜂喧” ;遊徐州雲龍山,又觀“喧蜂集晚花” 。蘇轼既有對蜂采集喧鬧之狀的描繪,還注意到了蜂脾蜜滿,安靜休憩,懶怠不飛的景象。

對于蜂所産之蜜,蘇轼記載更多。陸遊曾記載一則逸事:仲殊和尚嗜好食蜜,飲食多為蜜漬,旁人“多不能下箸。唯東坡性亦酷嗜蜜,能與之共飽” 。蘇轼在定州所見“蜜漬生荔支” 。據記載,蘇轼在食用茯苓、何首烏、熟地黃等中藥時,常有“入少白蜜”“煉蜜和入木臼”“蜜和丸”之語。此外,蘇轼還曾經在黃州釀造蜜酒,該法傳自楊世昌道人,以蜂蜜為原料釀制。宋朝已出現了人工養殖的蜜蜂,養蜂業獲得了極大的發展。蘇轼曾言“山家為割千房蜜”,可能就是指人工養殖的蜜蜂。他還吟有“蜂鬧黃連採蜜花”之句, 所言乃施州(今湖北恩施)所産之黃連蜜。

蜂蝶常常并舉,當然蝴蝶的價值多限于觀賞。蘇轼筆下出現蝶的地點有:于鳳翔延生觀見“晚來蝴蝶入疎簾” ;于杭州壽星院看“伶俜寒蝶抱秋花” ;在徐州有“落花胡蝶作團飛” 之語;于開封觀侍女“手弄黃花蝶透衣” ,可見蝶之分布廣泛。夏蟬又名蜩,在蘇轼筆下蟬鳴蜩吟亦處處可聞。開封“高柳鳴蜩午更喧”,徐州“荒林蜩蚻亂”,吳江“蟬聲雜鳥聲”,杭州“日高山蟬抱葉響”,真州“綠槐高處一蟬吟”。蘇轼在惠州所見石鹽木“堅若鐵石”,且“白蟻不敢跻”, 出現了白蟻。

蝗災往往綿延多地,為害頗廣,蘇轼曾言“近在錢塘,見飛蝗自西北來……此京東馀波及淮浙者耳” ,蝗災面積之廣可見一斑。熙甯年間,任職杭州時,蘇轼便曾捕蝗至浮雲嶺。他目睹并記有“熠耀亦有偶,高屋飛相追” 之景,應指夜空中閃耀飛舞的螢火蟲。蘇轼在過淮時,于舟中曾見蜘蛛,留下了“落月挂柳看懸蛛” 的詩句。

就曆史書寫意義上,我們反複斟酌蘇轼詩文的内容,幾乎每一則記載均難以發掘出動物的“自我告白”,呈現出動物自我的曆史。

(二)魚類(綱)動物

蘇轼筆墨間的魚類(綱)動物相當豐富,鲂魚、鯉魚、鲈魚、鳊魚、鳜魚、鲟魚、鲫魚、河豚、鮰魚、子魚、白魚、沙魚等,均有出現。鳊魚早在蘇轼出川途經襄陽時就有所見,吟詩有《鳊魚》。在《上堵吟》中,他特意描繪了當地“鳊魚冷難捕” 。在遊覽鳳翔大老寺時,蘇轼亦有“池浚落河鲂” 之句。鲂魚即鳊魚。在潤州,蘇轼詠退圃曾言“一鈎歸釣縮頭鳊” ,所指同樣是鳊魚,以肥美而出名。蘇轼曾記載儋州放生鲫魚之事。他購買了漁人所捕的21條鲫魚,暫養于木盆中,最後放生于城北淪江之陰、吳氏之居、浣沙石之下。面對“尚能微動”的鯉魚,蘇轼以甕養之,“其死而食,生即赦之”。

蘇轼在湖州曾品食鲈魚,留下了“紫蟹鲈魚賤如土” 的詩句。蘇轼在惠州亦再次提及鲈魚。儋州峻靈王廟旁山中所産“紫鱗魚” ,可能是一種淡水魚。鳜魚分布廣泛。在杭州時,蘇轼曾經收到錢勰贈送的竹筍,感謝之餘,他特意分享了自己“取筍蕈菘心與鳜相對” 的做法。朱壽昌向蘇轼贈送了鲟鲊,乃是鲟魚所制的食品。蘇轼在金陵時曾有詩句寫鮰魚,即江團,這是長江中的一種特色魚類。該魚肉質鮮美,蘇轼吟有“粉紅石首仍無骨,雪白河㹠不藥人” 之句,乃是以石首魚與河豚比鮰魚。石首魚即黃花魚。河豚是著名的江淮風物,雖有劇毒,但因滋味鮮美,多有人食之,蘇轼所言“江淮間人好食河豚,每與人争河豚本不殺人,嘗戲之,性命自子有,美則食之,何與我事” ,正是指此。

華南産子魚。蘇轼在開封收到過呂希彥所贈的子魚,稱之為“通印長魚” 。這種魚多産于福建莆田,滋味鮮美。據王鞏記載,出身莆田的蔡襄“重鄉物,以子魚為天下珍味,嘗遺先公,多不過六尾,雲所與不過谏院故人二、三公耳” 。蘇轼曾以“通印子魚猶帶骨,披綿黃雀漫多脂” 描繪其美味。宋人洪邁記載,蘇轼創造了“通印子魚”:該魚起初作“長魚”,蘇轼為與黃雀相對,借用了“子”字,後人沿而用之。當地人甚至因而改“顯應廟”為“通應廟”,以坐實此詩所言。白魚是蘇轼筆下的另一種知名魚類。蘇轼吟有“白魚猶喜似江淮” 與“明日淮陰市,白魚能許肥” ,表明此乃江淮特産。蘇轼在湖州(今浙江湖州)提及“淮魚”,并吟“恣看修網出銀刀” 。蜀地同樣出産這種魚,他吟有“想見青衣江畔路,白魚紫筍不論錢”和“爛蒸香荠白魚肥” ,或可明證。蘇轼在黃州時,吳子野贈送給他沙魚和赤鯉。沙魚即鲨魚。宋人楊彥齡認為鳆魚(即鮑魚)味美,便以沙魚作比,“沙魚翅鳔之類,皆可北面矣” 。朱壽昌曾贈送蘇轼以鲟鲊。

魚類多生存于水中,就前揭諸詩文所述,蘇轼曆史書寫中的魚類,它們能否自我表白并有可用于曆史研究的文獻存世,尋求其間的“動物的自然史”,我們頗感為難。

(三)兩栖綱、爬行綱動物

蘇轼視域的兩栖綱動物隻有蛙一種。華南一帶,早在宋朝就有食用蛙類的習俗。蘇轼特書一筆雲“稍近蝦蟇緣習俗” 。蟇即蟆,蝦蟆便是指蛙。蜀地有食蛙的習慣。張世南舟過眉州,“見釣于水濱者,即而觀之,籃中皆大蝦蟆”,這一動物被當地人稱為“珍味”。成都人最喜食蛙,不僅自己享用,親朋好友還互相饋贈,做法就是将蛙“以料物和酒炙之,曰炙蟾”。

蘇轼視域的爬行綱動物有蛇、壁虎、鼍、龜、玳瑁等。嶺南地區居民吃蛇。宋人朱彧記載“廣南食蛇,市中鬻蛇羹” ,似相當普遍。蘇轼于惠州有“何以侑一樽,鄰翁饋蛙蛇” 之語,大抵也表明當地普遍食用蛙、蛇。蘇轼在徐州還看見了蠍虎、絡緯的身影。蠍虎即壁虎,又名守宮,形似蜥蜴,蘇轼曾言“窗間守宮稱蠍虎” 。熙甯十年(1077)三月,朝廷“内出蜥蜴祈雨法,試之果驗” 。在徐州,蘇轼寫有聞“床下鳴絡緯” 之句。絡緯是一種昆蟲,夏秋夜晚常振翅,發聲如紡線之音,俗稱紡織娘、絡絲娘。鼍即揚子鳄,其鳴聲如鼓,故有“鼉鼓”之稱。仕宦之初,蘇轼在遊覽鳳翔東湖時吟詩“深有龜與魚,淺有螺與蚶” ,在無錫道中曾聽聞“鼍鳴窟中如打衙” 。蘇轼在華南地區見到的爬行動物還有龜。

爬行綱動物極可能将其生活曆程留存于世,但是,如何就“動物的自然史”而深入探考,就前揭蘇轼曆史書寫中的文獻而言,似無從措手。

(四)鳥綱動物

出現在蘇轼詩文中的鳥綱動物相當繁多,譬如雞、鴨、鵝、雁、鶴、鷹、隼、鷗、鹭、燕、鴿、鹘、鹌鹑、鸬鹚、鹈鹕、喜鵲、烏鴉、鵩鳥、白鹇、鴛鴦、鸺鹠、斑鸠、黃鳥、快活鳥、姑惡鳥、蕲州鬼、提壺鳥、百舌鳥、五色雀、桐花鳥、鵁鶄、竹雞、杜鵑等等。雞較為常見。在杭州山村,蘇轼就曾聽聞“煙雨濛濛雞犬聲” ;于武昌西山則誦有“笳鼓過軍雞狗驚” 之語;而在惠州,因連日降雨,窘迫到隻能“人随雞犬上牆眠” 。蘇轼吟誦“老雞卧糞土,振羽雙暝目” ,惟妙惟肖地描寫了雞揚翅洗浴之景。早在嘉祐年間,蘇轼出蜀,途經襄陽(今湖北襄陽),曾作《食雉》詩一首。在海南儋州,蘇轼“十日一遇黃雞粥” 。

在蘇轼筆下出現頻率較高的鳥類,還包括雁、鷗、烏、鵲,等等。烏、鵲常常并舉,烏即烏鴉,鵲乃喜鵲,兩者都是鴉科動物,顔色、體型相近。在杭州,蘇轼有句“野廬半與牛羊共,曉鼓卻随鴉鵲興” ;在黃州時則吟有“未許牛羊傷至潔,且看鴉鵲弄新晴” 之語;記眉山舊事則言“是時烏與鵲,巢鷇可俯拏” ;在惠州遷居白鶴峰,吟有“晨與鴉鵲朝,暮與牛羊夕” 。嘉祐年間,蘇轼父子兄弟出蜀,途經巫山,見烏鸢衆多,在舟上取食,而人不曾加害;在颍州時,他陪同歐陽脩遊覽西湖,有見“城上烏栖暮霭生” ;過淮經泗州時,他描繪“饑鴉舞雪城” 之景;于開封當值,他又誦有“東台瞑坐覺烏飛” 之語。喜鵲也同樣多見,在蘇州虎丘,蘇轼吟有“喜鵲翻初旦” ;于徐州則有“墜巢乳鵲拳新竹”的詩句。

宋人在野外還能經常目睹鶴的身影。蘇轼在鳳翔于溪邊見之,吟有“溪邊野鶴沖人起”;遊湖州道場山、何山,聞“至今山鶴鳴夜半”;在杭州長老院則感歎“惟有孤栖舊時鶴”;而在惠州更見“孤舟鶴踏翻”之景;在儋州又見“玄鶴舞長翮”。這裡的玄鶴,或即灰鶴。蘇轼在潤州寫有“落紅處處聞啼鴂” 之語。杜鵑鳥即子規,即鴂。鹘鳥是鷹隼一類。蘇轼與李委泛舟赤壁之下,李委吹笛,風起水湧,“山有栖鹘,亦驚起” 。鵁鶄是水鳥,又被稱為池鹭。元豐七年(1084)上巳日,蘇轼出遊,見到了“對立鵁鶄相媚妩” 。

鸺鹠是常見于中國南方的一種鸮類,别稱為小貓頭鷹。蘇轼在惠州曾“夜枕聞鸺鹠” ,在儋州又聽聞“孤城嘯鸺鹠” 。有關白鹭,蘇轼在惠州時寫有“北渚叢集鹭” ,他晚年北歸經過海南澄邁,留下了“貪看白鹭橫秋浦”和“杳杳天低鹘沒處” 之句。在惠州時,蘇轼曾收到表兄程正輔饋贈的黃雀。他曾言“披綿黃雀漫多脂” ,應是用來食用。燕是常見鳥類,蘇轼在儋州有“新巢語燕還窺硯” 之句。嶺南地區還有白鹇,該鳥翎毛長而華麗,體色潔白,有黑色花紋,面部為紅色。蘇轼曾提及,陳繹在廣州時“以公使谷養白鹇” 。嘉祐年間,在過秭歸(今湖北宜昌)新灘時,蘇轼見到了鸬鹚與白鹭,寫有詩句“鸬鹚不敢下,飛過兩翅輕。白鹭誇瘦捷,插腳還攲傾” 。鵩鳥為貓頭鷹一類,叫聲如狐,蘇轼于杭州秋夜曾聞其聲,曾言“窗前有栖鵩,夜嘯如狐狸” 。鸢乃鷹科猛禽。蘇轼在蘇州虎丘寺留下了“愁鸢蹲落景” 的詩句。

蘇轼在徐州所見的鳥類較多。野鴨即凫,多與雁并舉,是為“凫雁”。在徐州桓山,蘇轼見“凫雁先拍拍” ;遊百步洪,漁夫呼叫而凫雁驚飛,即“水師絕叫凫雁起” 。提壺鳥鳴聲酷似“提葫蘆”,便以聲命名。蘇轼在遊覽張山人園時,吟有詩句“提壺勸酒意雖重,杜鵑催歸聲更速” 。鷹乃是猛禽。蘇轼在徐州時便見到武将“狄生臂鷹來” 。在當地,蘇轼還提到了用于祭祀祈雨的鵝,即“宰鵝祈雨法” 。蘇轼曾言“(鵝)有祈雨之厄” 便是指此。在徐州祈雪時,他吟有“蒼鵝無罪亦可憐” ;與此相關,郡中同僚賀雨時,他也有言“而況刑白鵝” 。

蘇轼視域還見到了兩種奇特的鳥類,其一為倒挂子。這種鳥“綠毛,紅喙,如鹦鹉而小”,為蘇轼在惠州所見。他對該鳥多有描繪,留下了諸如“綠衣倒挂扶桑暾”和“倒挂綠毛麼鳳” 等句。除了倒挂子,蘇轼筆下另一種特殊的鳥是五色雀。他在儋州作有《五色雀》一首“海南有五色雀,常以兩绛者為長,進止必随焉”;該鳥毛色多樣,“青黃缟玄服,翼衛兩绂朱” ,即有青、黃、黑、紅諸色。據蘇轼所言,這種鳥還能預示晴雨,或可說是祥瑞之鳥。蘇轼在惠州遊覽白水山時,也吟有“仙山一見五色羽” 之句,這裡的五色羽或許即為後來所見的五色雀。

蘇轼所見的鳥類動物還有桐花鳳、鸬鹚、山胡鳥、鹘鳥、鷹等。桐花鳳是蜀地的一種小鳥,相傳因集于桐花而得名。唐人張鷟就有相關記載:“劍南彭、蜀間有鳥大如指,五色畢具,有冠似鳳,食桐花,每桐結花即來,桐花落即去,不知何之。俗謂之‘桐花鳥’。” 蘇轼在回憶其母程氏不傷害鳥雀的逸事之時,也留下了舊居“有桐花鳳四五百,日翔集其間” 的語句。此外,他還在詩文中回憶“故山何所有,桐花集麼鳳” 。

蘇轼在黃州所見鳥類頗多。他特意作《五禽言》詩,記錄了當地五種特别的鳥類。禽言,即将鳥鳴聲與人語對應,借鳥鳴而發幽思。禽言詩中的鳥常常以鳴聲命名。蘇轼所寫之五種鳥分别是蕲州鬼、布谷、快活、蠶絲一百箔、姑惡。其中布谷即杜鵑,又名子規,黃州當地人因其鳴聲也稱之為“脫褲”;姑惡是一種水鳥,或為現在的苦惡鳥,其聲凄恻。其餘三種暫難考辨。這種以鳴聲名鳥的做法,還可見于竹雞。該鳥又名為泥滑滑,乃因鳴聲類似此音而得名。蘇轼在黃州寫有“泥深竹雞語” 之句。他還在“泥深厭聽雞頭鹘”下注明,蜀地人稱呼雞頭鹘為“泥滑滑”。

俗諺: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但是,就蘇轼詩文中的動物曆史書寫而言,如何讓這些天上飛的動物“留聲”,并以之探究确難“曆史上的動物轉向”及其“動物的自然史”,還待更多考察。

(五)哺乳綱動物

蘇轼視域之中的哺乳綱的動物主要包括牛、羊、豬、狗、鼠、馬、豺、狼、虎、猿、狨、狐、鹿、麋、犀、獐、蝙蝠、鼯鼠、竹𪕋、牛尾狸等等。宋朝的牛多用來耕地。在黃州東坡,蘇轼就“買牛一具,躬耕其中” ,并說“行地之必用牛馬” 。牛之皮、筋、角等均可用于制作軍需器具,即“近者軍器監須牛皮” 。用來制作如“牛酥”一類乳制品,自然也是牛的一大用途,如蘇轼所吟“牛酥煎落蕊” 。牛在古代還用以祭祀,蘇轼過秭歸新灘(今湖北秭歸)時,有詩雲“賴此牛酒盈” 。蘇轼還記載了嶺南普遍存在的殺牛風氣,“海南為甚”,當地之人“病不飲藥,但殺牛以禱……黎人得牛,皆以祭鬼,無脫者”;海南殺牛之數頗多,甚至“耕者與屠者常相半”。宋朝的牛以南方為勝。黃州多産水牛,即蘇轼于“為買烏犍三百尾” 下注之“黃州出水牛”也。故而蘇轼在東坡躬耕時所買之牛,可能也是水牛。該牛毛色烏黑,可以典故“黑牡丹”稱之。某日,該牛生病,蘇妻王閏之診斷後認為,“此牛發豆斑瘡也,法當以青蒿粥啖之”,蘇轼幽默地将此事形容為“老妻猶解接黑牡丹”。嶺南地區無疑也多牛,蘇轼所言之“牛羊滿空渎” ,正是惠州之景。

蘇轼筆下的馬出現較為頻繁。蘇轼曾提及産于麟州(今陝西神木)的駿馬,即“子河駿馬方争出” 。他還見到秦州(今甘肅天水)所産之“肉騣馬”,這是一種“騣如牛,颌下垂胡側立,颠倒毛生肉端” 的馬,應也屬駿馬之列。蘇轼在京為官時,曾多次被朝廷“賜馬”,如在元祐元年(1086)、四年、六年及七年,蘇轼均寫有對賜衣金帶馬的謝表。其中的前兩次,蘇轼均獲賜衣、金腰帶、金鍍銀鞍辔及一匹馬。由于多次獲贈,蘇轼還曾将多餘的馬匹轉贈給李廌,并書寫憑據,以防李廌将來賣馬無憑。

宋朝高層多食羊肉,羊肉的做法各異,以《東京夢華錄》所載之開封城為例,有旋煎羊白腸、入爐羊、羊頭簽、軟羊諸色包子等。在儋州時,蘇轼就曾回憶汴梁生活“十年京國厭肥羜,日日烝花壓紅玉” 。呂大防曾記述雲:“飲食不貴異味,禦廚止用羊肉。” 南宋陸遊描述蜀地推崇蘇轼作品之風,有一諺語:“蘇文熟,喫羊肉;蘇文生,喫菜羹。” 此之可謂宋代食羊之風的絕佳注腳。宋人也将産于契丹等北國之羊引入國内。蘇轼在密州時,談及當地“剪毛胡羊大如馬” ,所指應是這類。另外,在北地所産之羊中,有“卧沙羊”一品。曾雄生認為,這正是蘇轼所言“卧沙細肋吾方厭”之“卧沙細肋”,也即産于同州、華州等地的同州羊。蘇轼的故鄉蜀地也豢養羊。蘇轼本人早年也曾親自放牧羊,即所謂“前有百尾羊,聽我鞭聲如鼓鼙” 是也。另外,其貶居地黃州“羊肉如北方” ,可見當地同樣盛産羊。蘇轼更于黃州獲悉:當地牧民驅趕羊群至貧瘠之地,認為這種地方“草短而有味,羊得細嚼,則肥而無疾” 。閩、廣地區則有野羚羊,蘇轼北歸途經韶州(今廣東韶關)時,收到了馮祖仁贈送的“羊邊” 。

豬與羊雖同為重要的肉食來源,但在北宋,兩者有一定的差别。以蘇轼為例,其在開封時多食羊肉,而在黃州有言“黃州好豬肉” ,于儋州更是“五日一見花豬肉” 。貶谪遷居之時,為錢财所困,蘇轼自然更傾向于選擇價格相對較低的豬肉食用,“每日一肉” ,抑或非下等民戶所能緻者。在蘇轼的故鄉蜀地,食用豬肉乃常見之事。眉山當地人聚衆勞動,每年七月都“買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樂飲食,醉飽而去” 。當時也有一些地區以美味的豬肉而聞名于世。早在岐下時,蘇轼就曾聽聞“汧陽(今陝西千陽)豬肉至美” ,并命人購買。作為美食家的蘇轼對于如何食豬肉亦有自己的心得,他認為燒豬需“淨洗铛,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 ,即應以火慢炖豬肉,後世所言之“東坡肉”就由此化出。此外,蘇轼還曾将蕪菁與豬肉一同烹煮。元豐元年(1078),在徐州時,蘇轼曾向友人李公擇贈送筍與芍藥,并賦詩兩首,其中有句“我家拙廚膳,彘肉芼蕪菁” 。在黃州時,蘇轼特意向堂兄蘇子安告知自己近況,在信中他記錄了兩種制作豬肉的方法,即“煮豬頭,灌血腈” 。“血腈”應是豬血精肉制腸。食用豬頭與血腸可能是川地風俗,蘇轼形容兩菜有“太安滋味” 。

蘇轼視域内哺乳動物有狗。蘇轼在儋州時豢養了一條名曰“烏觜”的狗,或是因為該狗嘴部為黑色,故而名之。當然,這種命名方式或許也參照了“黃耳傳書”的典故。黃耳乃陸機之犬,聰明機靈,據傳能為主人往返傳書。蘇轼大抵希望烏觜能夠像這位“犬中前輩”一樣伶俐聰慧。事實上,該犬也的确頗為機靈,通人性。蘇轼得知自己被朝廷寬赦後,該犬“掉尾喜欲舞” ,與主人同樂。在惠州,因龍卷風肆虐,出現了“人随雞犬上牆眠” 的情況。在武昌西山,蘇轼吟有“笳鼓過軍雞狗驚” 之語;武昌之犬與海南之牛一樣,有被殺戮之災。蘇轼特意作《記徐州殺狗》,所言正是“(徐州)廂界有殺狗公事” 。兔也是常見動物。元豐二年(1079)人日,蘇轼等十人于徐州城南會獵,同樣可能獵取到了兔,所謂“得兔不暇燎” 即是。

哺乳動物老鼠和蝙蝠也出現在蘇轼視域之中。元豐三年(1080),蘇轼夜宿黃州禅智寺,吟有“佛燈漸暗饑鼠出” ,描述傳神,生動形象。蝙蝠是一種特殊的哺乳動物。蘇轼在杭州、湖州、濠州均有見之。蝙蝠常常以“仙鼠”之名出現。蘇轼遊杭州洞霄宮,寫道“洞中飛鼠白鴉翻” 。蘇轼在湖州卞山龍洞祈晴時,也留有“飛鼠翻白鴉” 之句。“飛鼠”與“白鴉”或許均指蝙蝠。在途經濠州塗山、荊山時,蘇轼與蘇迨、蘇過父子三人一同遊覽,“歸時蝙蝠飛” 。

豺、虎這類猛獸均生活于山林中。蘇轼過宜賓(今四川宜賓),言此處“路有豺虎迹” 。依據文榕生的研究,老虎分布廣泛。程民生則指出,北宋除了京師開封府外,其他諸路都有老虎分布。

蜀地的狨,即金絲猴。在開封,蘇轼曾經收到楊禮先、李廌贈送的狨皮。何業恒研究表明,古代金絲猴分布地域由北至南,跨渭河、長江、珠江、瀾滄江等流域,分布範圍更廣于現代。直到在18世紀以後,受人類活動的影響,金絲猴的分布領域開始急遽縮小,展現出“人進獸退”的特點。據此可知,北宋時金絲猴應有較為廣泛的分布。人們獵殺金絲猴取皮,用以制作各色物品,其中最出名的就是“狨座”,即以狨皮制作的坐褥。依據朱彧記載,這種制品僅“文臣兩制、武臣節度使以上許用”;用作此物的狨可能是川金絲猴,因為該狨“生川中,其脊毛最長,色如黃金”。據程民生研究,受品質、大小等因素的影響,絨皮的價格也有所變動,從一至五、六貫不等,絨座的價格曾高達百貫,但在南宋前期價格有所下降。

兔、狐乃蘇轼在司竹監葦園狩獵時所見。治平元年(1064),蘇轼留下“黃狐老兔最狡捷……風回焰卷毛尾熱,欲出已被蒼鷹遮”之語;狩獵者滿載而歸,“鞍挂雉兔肩分麚”。麚即公鹿。這裡的鹿種類不明,但根據何業恒的研究,晚至清代乾隆年間,西安周邊依然出産麋鹿,而直到20世紀50年代,當地還有野生的梅花鹿。曆史上包括黃州在内的湖北地區一直盛産麋鹿,黃岡縣在明朝弘治時期仍有關于麋的記錄,而到了清朝乾隆十四年(1749)時史阙有間,野生的麋或已無迹可尋。梅花鹿在諸曆史時期也都廣泛見于湖北境内,一直到20世紀,當地都有野生梅花鹿。鹿、獐乃黃州當地盛産之物,蘇轼言黃州一帶“豬、牛、獐、鹿如土” ,便是例證。蘇轼在途經郿縣南山盤龍寺時,有“月黑驚麏竄修竹” 之語。麏為獐子,也是鹿科動物。獐分布較為廣泛,古時寶雞、鳳翔、岐山等地均有此獸,但如今在陝西,野生獐已蹤迹難尋。

鼯鼠又名飛鼠,熙甯七年(1074)除夕夜,蘇轼有句“饑鼯嗅空案” ,應當是在密州所見。竹𪕋,即今人所知之竹鼠,屬于齧齒動物,可以食用。蘇轼所得之竹鼠,乃“野人獻竹𪕋,腰腹大如盎” ,或是一隻較為肥碩的竹鼠。竹鼠因以竹為食而得名,雖然其食譜并不局限于竹,但其分布多與竹林分布有重疊。何業恒就曾經通過研究竹鼠的分布區域,來探讨古代竹林的分布情況。盩厔縣設有司竹監,專門打理鳳翔的官竹,鳳翔之多竹由此可見一斑。故而,此地出現竹鼠,并不令人奇怪。

牛尾狸,又名玉面狸,即果子狸,滋味鮮美,食用曆史相當悠久。牛尾狸被宋人視為饋贈佳品。蘇轼在黃州将之贈送給當時知黃州的徐大受。梅堯臣寫其故鄉宣州之佳味,就有“雪天牛尾狸” 之語。江西地區尤其盛産牛尾狸,蘇轍記錄筠州風物,作《筠州二詠》,其一便是寫牛尾狸。在這一地區的文人圈内,饋遺牛尾狸的行為相當普遍,如周必大、劉克莊、楊萬裡等人都有收贈該狸的記載。

要之,蘇轼視域的動物種類相當豐富,鈎沉索隐之間,似乎确難“曆史上的動物轉向”和“動物的自然史”。

二、蘇轼視域動物書寫的虛與實

本文使用蘇轼詩文作為基礎史料,自然受文學作品特性之影響,其中有曆史真相之寫實之筆,也難免作者的虛化、用典、假借和意象,更難免偏頗的見與不見。雖然前者是本文重點關注的對象,但後者同樣不能忽視,對意象書寫的探究或有助于揭示宋代社會生活中文化元素的嬗變。兩者相合,方是蘇轼視域下完整的動物世界。當然,就記載北宋動物的文本類别而言,尚可有地方志、正史、筆記小說、文人文集等等不同的來源,或可因形态各異而互相印證。譬如,蘇轼筆下的黃雞即具有一種特殊的意象。蘇轼引用這一典故,異于前人,反“時光易逝,而人易老”之意用之。再者,蘇轼筆下之馬千姿百态,亦有豐富的文學内涵。蘇轼一生中為數量衆多的畫馬題跋,而今存世者相當罕見。他筆下之馬神态各異:普通平凡、負重行路者有之,多寫日常行路生活;矯健俊美、迅疾快速者亦有之,多用以喻人;更有瘦弱憔悴之病馬羸骖,這一特殊的病獸意象,常常展現了蘇轼對現實生命的思考。

在蘇轼筆墨之間,牛也擁有豐富的文學内涵。“賣劍買牛”“羊牛下來”“帶牛佩犢”“牛馬風”等與牛有關的典故,俱被他頻繁使用。此外,他也多以“老牛”“羸牛”“磨牛”自喻,常寫人生窮苦、境遇困厄。

在蘇轼筆下,另一種廣泛出現的鳥類,鷗鳥,是常見的水鳥,主要栖息在湖泊、河流附近。這種鳥在《列子》中已有出現,相關記載衍生出“鷗鳥忘機”之典。在蘇轼筆下,鷗鳥屢屢出現,涉及多個地點,其間寫實與意象或兼而有之:蘇轼與時在京東路李邦直唱和,言其“日向城南看浴鷗” ;遊湖州何山,亦有見此鳥,吟稱“坐羨輕鷗矯” ;他遊武昌西山,又“坐看鷗鳥沒” ;飲于颍州西湖,蘇轼賞“水天鷗鹭靜” 之景;而在惠州,則又有見“江鷗漸馴集” 之狀。景中有人,人中有景,虛實難辨。

在蘇轼筆下,諸種鳥類的出現頻率都明顯遜色于鶴與雁。這兩種鳥均是候鳥,有遷徙的習性。其中,雁的遷徙性更為人熟知。故而在各類文學作品中,常有北雁南翔之語。對于屢遭貶谪的蘇轼而言,“歸雁”無疑是特殊的意象,尤其在被谪海南後,他更将懷人、思鄉之情寄托于北歸的鴻雁之上。

經過曆代詩人的反複摹寫,歸雁、飛鴻、北雁、南飛雁等,都是常見的固定意象,虛中有實,虛實結合,往往難以辨識。出于嚴謹性、追求曆史真相的考慮,本文将列舉蘇轼筆下,一些現實指向性較為清晰的雁:蘇轼遊鳳翔淩虛台,見“台前飛雁過”;遊徐州雲龍觀,觀“驚飛堕傷雁”;登無錫惠山,又“仰見鴻鶴翔”;過河南新息,吟詩“竹陂雁起天為黑”;寫惠州江畔,則言“水暖鴻北翥”。等等(諸如此類?),我們都在虛實相間的理念中,将之呈現出來。

鶴、雁有時并提,兩者同樣是具備深厚文學意蘊的動物。因其優雅的體态、高潔的寓意,鶴得到了文人墨客的青眼。在漢代,便出現了“鳴鶴之士”一詞,指的是有才德而未出仕的賢者。自唐宋以降,士人常常豢養、調教鶴用以觀賞。在養鶴風氣的推動下,《相鶴經》一類的書籍廣泛傳播。蘇轼于定州所作的《鶴歎》,便描繪了在園中飼養的鶴。及至宋徽宗朝,鶴的地位上升,它的出現常常被視為祥瑞而加以慶祝。這一現象可能與宋徽宗對道教的推崇有關。至此,基于其觀賞價值、文化意義,鶴衍生出了别樣興味。與特殊的政治背景下,鶴的價格不斷攀升。在北宋末期,因花石綱所需,官員們不得不采購鶴,甚至是以秀州華亭(今上海松江)地區的白鶴每隻貴至千貫。古人對于鶴的分類是比較模糊的。經過對方志等記載的研究,文榕生認為,被古人稱為“鶴”或“白鶴”的,應該多指丹頂鶴。但具體到蘇轼筆下,由于出現的鶴大多不具備鮮明的指向性,故而很難判斷他所言之鶴究竟屬于哪一種類。更何況蘇轼寫鶴以典故性、比喻義的虛指為多。在他筆下,鶴常用以描寫人體态清癯消瘦,即為“鶴骨”。此外,“北山猿鶴”“鶴歸華表”“華亭鶴唳”等,俱是蘇轼筆下與鶴有關的常見典故。

Robert Hans van Gulik (高羅佩)對中國詩文中“猿啼”等猿意象做了細緻考證,并在《長臂猿考》中詳細梳理了中國古代“猿”意象的嬗變。他認為,在公元14世紀之前,因為長臂猿的栖息地相當廣泛,人們對這一動物也不陌生,故而此時詩文中的“猿”就為長臂猿;此後因氣候變化、森林破壞等緣故,長臂猿的分布界限不斷南移,數量也變得越來越稀少,“猿”字開始出現混用,即逐漸用來指代狒狒、猕猴等其他靈長類動物。高耀亭等人的研究也佐證了這一點。依此而言,“巫山猿啼”的典故由來已久,蘇轼曾途經三峽一帶。在犍為(今四川犍為)時,他曾吟“山猿悲嘯谷泉響” ,所寫所聞正是猿啼。

此外,在惠州時,蘇轼還提到一種較為特殊的動物,即犀。犀乃犀牛,其角可以用來制作各類飾品,尤其以腰帶裝飾為出名。嶺南地區應當有犀牛,不過,蘇轼在此并無關于見、聞犀牛的記載。他所提之犀,乃是為營造惠州兩新橋而捐出的犀帶,所謂“歎我捐腰犀” 。該句即指蘇轼捐犀帶幫忙營造橋梁。蘇轼的犀帶應是朝廷所賜,乃功名利祿之象征。故而元符二年(1099)冬至日,在儋州與人飲酒時,蘇轼嘗作詩言“鶴鬓驚全白,犀圍尚半紅” ,表明自身雖貶谪,但尚未被褫奪封賜。這裡有關鶴、犀的描述,無疑都蘊含虛化之意象。

要之,雖前文羅列、舉證了蘇轼筆墨間存在的不同動物種類,但是,其間亦多屬虛實相應,一一分辨,清晰呈現,洵為不易。進而言之,當下諸多動物史研究作品的比勘文獻,再三舉證,恐亦須持此一理念,反複審視分辨之。而若就此探究“動物的自然史”,似頗陷方法論之困窘。以文獻考訂為方法、以名物考訂為目标的動物文獻學研究,能否名之曰“動物史轉向”視域的學術研究,尚需學者再行拓展和創新。

三、曆史上的動物轉向、動物的自然史與動物史學

“動物轉向”是近40年歐美學界興起的一股學術浪潮,學者或認為,這是受到後現代主義理論的影響,受到了動物權利保護主義者的直接倡議,是以賦予動物以主觀能動性,或稱之為新動物史、批判動物研究,是“去人類中心主義”話語下的新的探索理路。在此之前,在歐洲肇興的近代自然史時代,對動物史重視文獻考訂與田野調查相結合,着重于對動物的分類、分布進行詳盡地觀察和描述,對于野生動物尤其關注,或可謂之“動物的自然史”。中國博物學傳統中,有關動物的研究應該被視為前現代史學(premodernhistoriography)中的動物曆史研究,即以文獻考訂為方法、以名物考訂為目标的動物文獻學研究(textual studies of animals in history)。

近年以來,學界有關動物史的議題,成果豐碩。譬如,伊懋可《大象的退卻:一部中國環境史》(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切特·凡·迪澤撰《海怪:中世紀與文藝複興時期地圖中的海洋異獸》(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楊斌著《海貝與貝币鮮為人知的全球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鄒振環撰《再見異獸:明清動物文化與中外交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Edited by Jennifer Bonnell and Sean Kheraj.Traces of the Animal Past——Methodological Challenges in Animal History(《雪泥鴻爪:動物史中的方法論挑戰》,Alberta of Canada:University of Calgary Press ,2022),尤其是 Robert.B.Marks(馬立博)撰《虎·米·絲·泥:帝制晚期華南的環境與經濟》(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等等,成果繁富,但是,對前揭開創性成果的初步了解,給人印象卻存在學者們多忽略動物曆史書寫隐含的種種陷阱。如此,揆諸中國宋朝曆史之實況,以及天水一朝存世文獻既有面貌,我們以為,持“以今準古”的觀念回溯,難免扞格隔閡;以宋人的視域為“再現”北宋時期動物曆史之現場,或可更能揭示傳統中國之真相。

取法乎“動物史學”而警惕其方法論之得失,并非執着于建構“動物的自然史”,持前現代史學中以文獻考訂為方法、以名物考訂為目标的動物文獻學研究法,對蘇轼視域内的各類動物進行彙總、分類與闡釋,與同時代其他儒士的記載相比、與前代後世的相關記載相比,或能尋找出動物品類和社會環境變遷某些痕迹。将之與北宋時期社會經濟程序的諸多關聯,以重制中國11世紀前後的生物世界及生态環境,持長時段、整體史之視野、取法乎同時段中西(宋朝中國與歐洲)南北(契丹、女真、蒙古等遊牧區域)之比較,考察大宋之變在官宦儒士筆墨之間的表現、氣候和生态環境變遷視域下北方遊牧民族南下的真正原因等,尤其是借鑒歐美博物學研究傳統,在全球史視域下重審這一議題,展現與後世相聯系的變動不居的璀璨動物曆史景觀,是我們未來積極探索的方向。

注釋從略,完整版請參考原文。

一宋史研究資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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