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天氣放晴，雲城素水河邊遊人如蟻，有人登舟聽曲，有人看桃紅柳綠，也有人忙着看紅男綠女。常平巷富豪馮家二公子馮裕豐是後者，他平生最大的願望是能娶一個才貌雙全的絕世佳人，議親兩三年，媒人見了無數，美人畫像也見了無數，私下一打聽一偷看，所謂美人，還遠未到絕世佳人的層次。
好友陳笑梅眼珠子随着經過的美人不停滴溜溜轉，呼呼喝喝，讓馮裕豐左看右看，看前看後。
馮裕豐看了又看，心頭越發失望，想着雲城美人不過這樣，自己該往省城走一趟了。
正想轉身離開，忽然看到前面二十來步處一位身穿淡黃衣裙的蒙面少女袅袅婷婷走過，身後跟着兩個大丫鬟，一個懷抱琴囊，一個提着銅香爐，三人施施然走到河邊，上了青蓬船。
馮裕豐一把扯住陳笑梅急問：“那是誰！”
陳笑梅也不知道，方才他也為少女的風采傾倒，雖然隻是個背影，已經可以想象她的花容月貌。
旁邊有人湊過來，說那是京城回來的謝家二小姐，上個月陪伴母親謝夫人回鄉省親，嫌棄常平街祖宅陰暗潮濕，屋舍狹窄，借住在窦家花園。
常平街謝家？那不是和自己家隻隔一面牆？馮裕豐暗暗可惜，自己竟未留意謝家來了這麼一個美人兒。
立刻又有一位紅鼻子漢子說，那不是陰暗潮濕的問題，而是因為謝家最近有些不太平。
“不太平？怎麼不太平法？”衆人紛紛豎起了耳朵。
紅鼻子說自己妻子表哥的鄰居是常平街富豪馮家的車夫，馮家與謝家隻隔了一面牆，上個月月底謝夫人母女回來當夜，馮家上下不少人都聽到了牆壁那邊的謝家忽然傳來連續尖叫，跟貓叫春一樣，聲聲凄厲，叫得人心裡發慌，第二天一大早，她們母女便搬離了謝家。
衆人一片嘩然，紛紛猜想謝家究竟鬧什麼鬼，竟然吓得謝家母女逃出了謝家，難不成當年謝夫人曾經害死過小妾庶子什麼的？馬上有人補充，說那個謝夫人出了名的賢良淑德，當年她丈夫幾個小妾都是她看中了主動擡進謝家的。
“那就奇怪了，謝夫人她們究竟在害怕什麼？”衆人一頓亂猜，越猜越離譜。
陳笑梅似笑非笑望着馮裕豐，馮裕豐無奈地攤了攤手。
這事，他真不知道。
當時他和幾個浮浪子弟跑城外小青山去了，小青山上關老爺子建立的停雲閣被雷劈後剛重建完畢，他去看新鮮，還跟老爺子貼身老仆老彭一塊喝酒，聽他唠叨老爺子在京城叱咤風雲的往事，一呆便是五天，要知道謝家來了大美人，他早撲回雲城了。
馮裕豐朝陳笑梅使了個眼色，陳笑梅便将紅鼻子拉到一邊，匆匆說了兩句，兩人走向湖邊一家酒樓。
那酒樓名為兼味亭，是馮家産業，以吃河鮮出名，一位難求，但二樓臨水永遠留有兩間房間，專給馮家人自己用的。
馮裕豐慢悠悠走上兼味亭二樓房間。桌上已經擺了一盤河蚬，紅鼻子正哧溜哧溜吃得高興，一看到他，連忙站起來，恭恭敬敬喊了聲二公子。
馮裕豐讓他坐下，開門見山，問謝家母女究竟怎麼一回事。
紅鼻子說，既然是二公子問，自己知無不言，那都是自己花了錢請謝家門房喝酒才得到的準确資訊。
謝小姐能詩畫，會熏香，琴藝一流，仗着幾分才貌，心高氣傲，在京城說親高不成低不就，年過十七，還未有婆家。
最近她三妹定了親，對方急着過門，因不好跨過謝二小姐成親，謝家頭等大事就是先将謝二小姐嫁出去。
然而，越是着急，越是難說親，謝二小姐聽聞來提親的居然有年過三十、喪偶帶娃的老男人，氣得在家裡大鬧一場。
此事不知怎的傳揚出去，謝二小姐就更難嫁了。
沒法子，謝夫人借着回鄉省親的名号，帶她回老家雲城，期待在老家找個妥當的人家。
馮裕豐啪的在陳笑梅肩上拍了一掌，眉開眼笑：“這不巧了？我可以啊！”
紅鼻子連連搖頭，說不妥不妥，謝二小姐成親的第一個條件是，男人不可納妾。
“這不荒唐嗎？有錢有勢的男人，誰不妻妾成群？她娘賢良淑德給她爹納了好幾個妾，她倒好，不許男人納妾，難怪十七了都沒人要！”紅鼻子氣咻咻道，仿佛是謝二小姐不許他納妾。
馮裕豐終于明白為何謝二小姐一直嫁不出去了，但這一條對他無礙。馮家家風嚴謹，也有關于納妾的規矩，必須是夫妻年過四十尚未有生育，才準許納妾。
他抛下兩錠銀子，一錠給陳笑梅，一錠給紅鼻子，讓他們吃飽喝飽，自己急着回家提親。
紅鼻子一把拉住他，說這事有些不妥，自己前兩日跑窦家花園打聽過，謝二小姐去到哪裡都得帶着那個銅香爐，就連吃飯沐浴都得帶着，一日在院子裡撞見了窦老太太，本應行禮的，她卻回頭就跑，說忘了香爐，另外，謝家母女還請了好幾次大夫，買了很多藥。
“怕不是有什麼大病吧？比如，她有狐臭？”陳笑梅狐疑道。
馮裕豐不以為然，天下并無十全十美之人，謝二小姐才貌雙全，就算有點狐臭，最多自己到時候給她尋找天底下各種香，将她熏得香噴噴的。
馮裕豐跑回家，要娘親吳氏去窦家花園找謝夫人提親。
他說親兩三年，從來都是不要不要，第一次主動要提親，吳氏本該歡喜的，但聽說對方是謝家二小姐，她皺起了眉頭。
謝老爺出去當官多年，謝二小姐長在京城，人品處事怎樣，自己一無所知，怎能貿貿然就去提親呢？
但她也不好掃兒子的興頭，推說今日并非良辰吉日，不宜提親，過幾日再說。
馮裕豐一想也是，終身大事，豈能兒戲？萬一有所沖撞誤了大事，反而不美。
他贊了一句還是娘想得周到，想起謝二小姐還在素水河青蓬船裡，不由暗笑自己傻了，剛才應該乘上一艘畫舫陪伴她左右的。
他匆匆離家，直撲素水河邊，想趁美人下船，再一睹美人風采。
誰知他到河邊一打聽，有船夫說，謝二小姐的青蓬船順流而下，去小石鼓嶺上香了，一去一回八十餘裡，不知何時回城。
“莫不是去求姻緣？”馮裕豐嘀咕道，想想謝二小姐美人兒，萬一船夫起了歹心，如何是好？
兼味亭有幾艘畫舫，專供尊貴客人邊吃河鮮邊欣賞河景的。馮裕豐叫上陳笑梅，調了一艘畫舫，直奔小石鼓嶺。
他掏出一包碎銀，說隻要追上謝二小姐，錢便是船夫的，船夫拼了命撐船。
緊趕慢趕，等他們趕到小石鼓嶺下時，謝二小姐的青蓬船正停在河灣内，船婆在煮水殺魚，船夫翹着二郎腿在船頭歇息，說謝二小姐剛下船不久，他們謝家的護衛與馬車早在河灣候着了，載了她，往小石鼓嶺去了。
陳笑梅在河灣附近的村子找了輛牛車，一路追趕，終于在小石鼓嶺前追上了謝二小姐。
當時丫鬟正好扶着她走下車來，風吹過，吹起了面紗，露出了謝二小姐的真面目，被馮裕豐看個正着。
馮裕豐目瞪口呆，這謝二小姐臉跟熟透了的荔枝似的，紅撲撲，還長着一叢一叢的疹子，太吓人了。
謝二小姐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匆匆往山上台階去了。
謝家護衛認得他是隔壁馮家的二公子，見他呆頭呆腦的模樣，不由一笑，便慢悠悠随小姐走了。
陳笑梅剛給了車錢，沒看到剛才一幕，見馮裕豐呆呆的樣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看傻了吧，美人不愧是美人！”
第二個丫鬟捧着銅香爐，也下了車，匆匆登上台階。
香味随風飄來，飄進馮裕豐鼻内，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奇怪，香味明明很清淡，為何自己會打噴嚏？
陳笑梅拖着他上小石鼓嶺。
馮裕豐一路吸着香風，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低頭一看，自己手臂上冒出了一片淡紅色的疙瘩。
他忽然發力，越過陳笑梅，三步拼作兩步，一路跑上山，越過驚訝的護衛與丫鬟，攔住謝二小姐，讓她别上山了，她的病，自己能治。
謝二小姐瞬間激動得身子都發抖了：“你知道是什麼病，你能治！”
馮裕豐搶過丫鬟手中的銅香爐，道：“病根就是它！”
丫鬟吓一大跳，結結巴巴說：“你說是我害的小姐？我沒有！”
他不管丫鬟，從路邊抓了根樹枝在香爐裡撥了撥裡面的香灰，撥出一片青黑色木片，說找到了。
木片上布滿了微帶金光的圈圈，那是一種十分罕見、僅僅生長在雲城深山裡的木料，名為圓菩，有特殊的香氣，若不小心與沉香一起熏炙，會令某些人皮膚起大片大片紅疹，他小時候就中過招。
當時他聽說圓菩香氣特别，将父親精心護養的圓菩砍了一枝來熏香，結果爐内原有沉香屑，剛熏了一小會，他渾身發癢起紅疹，請了許多大夫都不知道怎回事，還是父親外出歸來，取了點老姜給他擦身子，又喝了幾帖湯藥，這才好了。
謝二小姐是來雲城的第一天夜裡，渾身發癢驚醒，忽然發現自己渾身起了紅疹的，臉上尤其厲害，當時吓得哇哇大叫。
謝夫人以為老宅房間很少住人，陰暗多蟲，第二天領她去了窦家花園借住，誰知看大夫吃藥，始終不見效果，臉上紅疹反而越來越厲害，隻有熏點香才甯靜些，紅疹沒那麼癢。
聽人說小石鼓嶺上有間藥王廟特别靈驗，謝夫人本要帶她來燒香的，臨出門前忽然腹中疼痛拉肚子，隻能讓她與兩個丫鬟一塊出門。
“你聽誰說小石鼓嶺藥王廟很靈驗的?據我所知，這裡并無什麼藥王廟。”馮裕豐問道。
謝二小姐望向之前提香爐那個丫鬟，道：“桂枝，你說吧，怎麼回事。”
圓菩隻生長在雲城大山裡，桂枝也是從雲城帶過去的，自然是她搗鬼。
桂枝滿臉怨恨望着她，說當年夫人自稱賢良淑德，卻不肯提拔一直侍候她的自己娘親為小妾，反而讓娘嫁給府中車夫，而謝二小姐呢，一直挑挑揀揀不肯出嫁，自己已經快滿二十了，還有什麼前途。
馮裕豐哭笑不得，這兩個理由，就要下毒毀容？
桂枝臉上怨恨未消，說自己爹醉酒早死，夫人放了自己娘從府中出來，娘一直在小石鼓嶺修行，直到去年病死。
“如果不是你娘，她原本可以當你爹的小妾，不用孤苦伶仃困在這荒山野嶺，如果不是你遲遲未嫁，我原本可以早些回雲城，可以看她最後一面的！”
桂枝沖着謝二小姐大喊。
謝二小姐默然無聲，暗暗握緊了自己的左臂。桂枝騙自己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她不敢再往深處想。
“那你呢，你又想嫁給誰？”馮裕豐問。
桂枝眨了眨眼，說：“你想娶她？那我——”
“我馮家規矩嚴苛，不可納妾！”馮裕豐直接打消了她的念頭，且不說他不想納妾，就算納妾，也萬萬不敢招惹她這樣的人。
謝二小姐眸子亮了亮，又迅速垂下了眼皮。
風吹過，隻聽到枝頭樹葉簌簌作響，馮裕豐有好些話想對謝二小姐說的，最後還是沒說出來。
由于謝二小姐不予追究，桂枝沒被送進衙門，拿着賣身契與多年積攢的銀子，奔自己前程去了。
謝夫人惱謝二小姐的大度，謝二小姐說算了，畢竟從前她盡心侍候過自己多年，算是了卻主仆一場的情義。
馮家當家夫人吳氏，經過幾方調查，發覺自己兒子眼光還不錯，謝二小姐的确才貌雙全，與老二也算情投意合，便遣人上門提親。
謝夫人一顆心落了地，三女兒可以按期出嫁了，當場點頭。
新婚夜，馮裕豐特意檢查了新房裡的銅香爐，往裡頭加了點香料。
謝二小姐問他加什麼，該不會又是圓菩吧。
馮裕豐笑笑，說謹遵母命，加的是讓我們子孫滿堂的好香料。
後來，馮裕豐很快後悔了，謝二小姐剛滿一月，便診出有孕在身，房中一絲香料都不能加了，那個銅香爐，每日空着肚子，老老實實蹲着，仿佛在笑他計劃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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