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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嫁出去了——觀紅樓品古今之八十七

作者:大漠孤煙光影
迎春嫁出去了——觀紅樓品古今之八十七

俗話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迎春嫁出去了,“水”潑出去了。

“水”潑進了孫家,迎春的父親賈赦将迎春嫁給了孫紹祖。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士,祖上軍官出身,乃當日甯榮府中之門生。算起來亦系世交。也就是說孫家和賈家的門第是相當的,這就叫門當戶對。

門當戶對,由這種婚姻組成的家庭,相對來說穩定性是比較強些的。可從理論上講,我們是反對所謂門當戶對的。婚姻講究真愛,兩個人相親相愛,由這種婚姻組成的家庭才是真正穩定的。可現實不憑想當然,生活不是全由甜蜜和幸福編織而成的。一個平民百姓家的子女,因為真愛,與一個豪門大戶家的子女結成婚姻,由此形成的家庭,其穩定性相對來說就小了許多。“真愛”是有保鮮期的,時間一長,日子一久,所謂的“真愛”就顯得蒼白無力了。何況在封建社會裡,婚姻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定的,哪來的“真愛”?

孫紹祖和賈迎春在結婚之前見都沒見過面,更談不上互相了解了,就再别說什麼“真愛”了。作為賈迎春,她也隻能“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了。

孫紹祖是“雞”還是“狗”呢?孫家隻有一人在京,就是這孫紹祖,他現任京師兵馬司指揮之職,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娴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現在兵部候缺提升。

孫紹祖不僅是“高富帥”,而且還等待着提拔,有極好的“政治前途”。按說,像孫紹祖這樣的“政治青年”,門前求婚的或提親的,理應排成了一個長長的隊伍,可他為什麼單單看上了賈迎春呢?

“高富帥”是應和“冷美白”相比對的。迎春懦弱,少言寡語,不随便和人搭讪,性格中本就有三分“冷”的因素。要說“美白”吧,迎春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是金陵十二钗中的第六钗,當然算得上“佳麗”。

可從另一方面說,在孫紹祖“門外排隊”的美女,如迎春一般姿色,甚至比迎春更俏麗的,不在少數。如此看來,孫紹祖貪戀的不是迎春的美色,再說婚前他也不曾見過迎春。他動心的應該是賈家的家族勢力和地位,後來的事實足以證明這一點——賈府被抄家,削爵,賈赦遠處服刑,勢利眼的孫紹祖不許迎春回娘家送别父親,說不要将賈家的晦氣沾在身上。迎春扭不過,在孫家直哭了兩三天。當得知賈政又襲了職後,孫紹祖才同意迎春回娘家走走。

也就是說,在當時,賈家的勢力和地位對孫紹祖的升遷能起到助力作用。在孫紹祖的規劃中,他認為賈家對他的政治前途會有好的影響。

而賈赦呢,見孫紹祖是世交子侄,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遂青目擇為東床婿。豈知賈赦嫁女另隐情,當初他向孫紹祖借了五千銀子,其實他是拿女兒抵了這五千銀子的債務。

至于邢夫人,迎春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再者,她本就懼怕賈赦,連賈赦欲納鴛鴦為妾之事,她都不敢不服從,反而親自替丈夫撮合。如今碰上這嫁女之事,她當然更不敢有絲毫的違逆,唯有完全聽任賈赦的操弄。

有如此父母,迎春的婚姻會有什麼好結果呢?

本來,把舵這樁婚姻的不應該是局外人,哪怕迎春的父母,迎春自己理應主宰命運。可在封建社會中,女子就像那淘淘江水中的一片枯葉,也隻能任由風浪吹打,誰知自己會漂向何方?就像秋風中殘敗的荷花,那“紅玉影”終會深埋在繁霜之下。

當然,賈赦和邢夫人這對父母,隻能算作一個例外。蒼穹之大,多數父母還是期盼子女能過上好日子的,還是希望子女能有個美滿婚姻的。父母都是過來人,知道門第相當對子女婚姻家庭的重要性。在現實生活中,許多不講門當戶對、順随了個人意願選擇婚姻的子女,婚後的家庭并不幸福,夫妻感情并不持久,于是深悔當初沒有聽信父母的話,選擇門第相當的家庭。

可這不足以成為父母幹涉子女婚姻的理由。父母一旦幹涉了子女追求“真愛”的婚姻,造成的悲劇是眼前的。子女們會為“真愛”去殉情,一旦發展到這種地步,受千夫所指的一定就是父母了,這樣的父母是會為他們的橫涉與包辦買單的。反之,如果父母成全了子女追求“真愛”的婚姻,婚後的不幸就是以後的事了。

顯然,迎春的婚姻是賈赦和邢夫人橫涉與包辦的結果。

對這門親事,賈母心中并不十分稱意。賈政深惡孫家,兩家雖是世交,不過是孫紹祖的爺爺當年希慕榮甯之勢,有不能了結的事,才拜在榮甯門下,孫紹祖又并非詩禮名族之裔。賈政也勸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

寶玉聽說迎春要嫁進孫家,且娶親的日子甚急,又見已将迎春接出大觀園,越發掃興,每日癡癡呆呆,不知作何消遣,又聽說要陪四個丫頭過去,更是跌足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淨人了。”他來到迎春的紫菱洲,見軒窗寂寞,屏帳翛然,人去屋空,不禁感慨:“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悲,重露繁霜壓纖梗。”晴雯的死,已給了寶玉不小的打擊,如今迎春又要嫁出去了,他如何不傷懷呢?

然而婚姻是由“父母之命”的,别人的感受與态度無關緊要,賈赦和邢夫人的意願才是決定這樁婚姻的關鍵所在。迎春就像多數被包辦了婚姻的子女一樣,沒有反抗。她也無力反抗,隻能聽天由命了。

嫁到孫家的迎春,日子當然不得過,常常“背地裡淌眼抹淚的”。她的奶娘來與王夫人請安,建議将迎春“接了來家,散蕩兩日”,王夫人也正有此意。

不幸的婚姻受人同情,迎春的奶娘、寶玉、王夫人等都同情迎春。同情歸同情,他們誰又能如何呢?唯一能做到的隻是将迎春接回來住幾天,暫時躲避幾日,其他也就愛莫能助了。

可就是接回迎春,也是王夫人操心安排,賈赦及邢夫人并不理會。被接回的迎春也就隻将王夫人當成親人了,她在王夫人房中哭哭啼啼訴委屈,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将及淫遍”。迎春略勸過兩三次,孫紹祖便罵她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裡睡去。”

看來,迎春在孫家受盡了屈辱。放到現在,不說娘家人定然不依,早就大鬧婆家了,估計女婿挨揍是肯定的;單是媳婦本人就惹不了,一旦鬧将起來,想不到的手段都會用上,更有甚者動不動就以離婚相要挾。如今的離婚率居高不下,這也許是原因之一。

迎春的娘家沒人能替她出氣。在“一女不嫁二男”的封建思想的毒害之下,本就懦弱的迎春也從沒想過要去反抗,以改變命運。

王夫人隻能用言語解勸迎春。木已成舟,她又能怎樣呢,總不能慫恿迎春離婚吧?在封建社會裡,隻有丈夫休妻之說,沒有妻子抛棄丈夫的先例。即便有,迎春也邁不出這一步,榮國府也不允許她邁出這一步,賈家“丢不起這個人”。就是放在當今的社會裡,局外人大多也是勸合不勸離。是以王夫人說“年輕的夫妻們,鬥牙鬥齒,也是泛泛人的常事”。

迎春回到她的紫菱洲房屋裡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邊又住了兩日,就有孫紹祖的人接了回去。迎春又回到了孫家,回到了魔窟。邢夫人反倒像沒事人似的,并不記挂在心上。不是自己身上的肉,她怎麼會可憐同情迎春呢?倒是王夫人,撫養了迎春一場,卻甚實傷感,可她也隻能在自己房中歎息一回罷了。雖賈家的權勢還在,她卻也無能為力。

隻有寶玉突發奇想,他告訴王夫人說:“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她紫菱洲住着,仍舊我們姐妹弟兄們一塊兒吃,一塊兒玩,省得受孫家那混賬行子的氣,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她去。由他接一百回,咱們留一百回,隻說是老太太的主意。”寶玉似乎是桃花源人,脫離了現實社會。可有他這種“美好”想法的,就再沒有旁人了,這也許算作他具有反封建意識吧。

在封建社會裡,女人的命運似乎合該如此。賈政得知迎春的情況後,歎道:“我原知不是對頭,無奈大老爺已說定了,教我也沒法。不過迎丫頭受些委屈罷了。”一句“受些委屈”,成了将迎春置之不理的堂而皇之的理由,這也正是在封建社會裡的女性的尴尬處境。正如賈政所說:“生女兒不得濟,還是别人家的人。”也就是說,女兒嫁出去了,水潑出去了,覆水難收。他轉而想到寶玉,又說:“生兒若不濟,關系非淺。”也就是說,女兒和兒子不但有别,而且是天壤之别。女兒、兒子,别人家的人、自己家的人,孰輕孰重顯而易見。迎春得不到實質上的關愛,也就不足為奇了。

加之,孫紹祖本性如此,他就是條中山狼,是頭無情曽,一味驕奢淫蕩貪歡媾。觑着那,侯門豔質同蒲柳;作賤的,公府千金似下流。據賈府陪嫁過去的人說:“前兒鬧了一場,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日更厲害了。”迎春,這一片漂在江海中的枯葉,最終不知會沉沒至何處;這一抹秋塘中的“紅玉影”,最終會窒息在霜露中。

迎春死了,似乎是病死的。可“他們又不請大夫”,足見“前兒鬧了一場”定是迎春遭到了孫紹祖的蹂躏、折磨。既然如此,還看什麼病,隻能生死由天了。迎春的判詞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迎春,一個公府千金嫁到孫家,卻被丈夫孫紹祖虐待緻死。她的命運是《紅樓夢》中衆多薄命女子的縮影,同時也是整個封建社會中受壓迫和摧殘的女性命運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