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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效的中國模式​:為什麼說中國機床是扶不起的阿鬥​?

作者:數控程式設計乘光

有次和制造業圈外的朋友侃大山,我說我是搞機床的。他一臉壞笑地問,哪個雞,哪個床啊?機床這兩個字拆開讀是人民群衆喜聞樂見的行業,而放在一起就是極其專業的詞彙,僅靠網上的文章是不足以到處忽悠的。

“機床”是個非常寬泛的定義。“長相”,結構,用途完全不同的機器可能都被叫做機床。就算同屬一類機床,由于“應用場景”(套用現在的流行說法,制造業用語應稱之為“加工對象”)不同,内部結構設計也相差十萬八千裡。例如下面這兩台裝置,都來自德國頂級機床制造商Reichenbacher Hamuel GmbH,兩台裝置都是五軸龍門結構加工中心,左邊是重型龍門,右邊是輕型龍門。雖然都是五軸龍門式機床,但兩者的差别就像虎式坦克和保時捷,盡管出自同一個工程師,但幾乎不可能行駛在同一條公路上。

失效的中國模式​:為什麼說中國機床是扶不起的阿鬥​?

前幾天看到微信朋友圈轉發的機床行業排名,裡面竟然把通快和DMG放到一起比較。前者是雷射切割機床,後者是機械加工機床,兩者幾乎不構成競争關系,是以這個排名就像把汽車,飛機,輪船都放在一起,搞了個“交通工具行業”企業競争力排行榜。是以大陸機床行業的發展就不用聽這些分析機構的報告了。

1/ 制造業提升的根本邏輯

對于普通産品而言,薄利多銷是普遍可行的政策:商家可以低價獲得大量訂單,通過量産獲得生産經驗,并将利潤的一部分投入到研發并更新裝置和技術,然後再進一步獲得更多的訂單和更高的利潤。滿足這個良性循環需要一個先決條件:市場容量要足夠大,同時技術進步不能太快。

隻有市場容量足夠大,薄利才能多銷,總的利潤才足以支撐技術投入;而隻要技術進步速度不是太快,那麼後來者就有可能逐漸趕超。大陸民營制造企業如鞋帽,玩具,家電,手機,甚至5G通訊(盡管不能算作制造業,但也符合這個邏輯)等基本都是采用了這個套路才得以上位的。

相反,如果趕超者将通過薄利多銷獲得的利潤投入到研發中之後,産生的技術進步仍然無法趕上行業領跑者的技術進步速度,那麼在這個行業裡就永遠無法趕超,甚至差距會越來越大。最明顯的例子是汽車,技術進步速度快,而後來的競争者也難以通過薄利多銷擴大市場并快速積累财富,除非颠覆性技術的出現,否則将永遠處于跟跑狀态。日系車盡管已經“超英趕美”幾十年,但在傳統内燃機領域與歐洲汽車集團相比仍然存在差距。是混合動力這個新技術給了日本汽車趕超的機會,現在的電動車也必将是中國車企的機會。

簡單講,在生産技術不發生革命性突破的前提下,制造業的提升就是靠經驗的積累:生産的産品數量越多,經驗越豐富,生産效率就越高,品質和可靠性也就越好。大陸制造業的快速發展大多數是遵循了這樣的邏輯。

然而,這個邏輯并不适合機床行業。機床行業基本上都是面向專業市場的,而越是往高端發展,客戶的專業化程度越高,市場細分也就越明顯。即便是通用型機床,其産量也遠低于該機床生産的産品。比如某零件的年産量是10萬件,那麼也許由5台機床組成的生産單元就滿足要求了。假設這家機加工廠年産值100萬,利潤10%,按5年回收投資資本計算,他們選擇50萬的加工裝置進行投資。裝置品質還不錯,用了20年後才淘汰。這20年裡,機加産品的産值為2000萬,而裝置投資僅為50萬(不算備件維修服務投入)。生産裝置的市場規模僅為産品市場規模的2.5%,這還沒算二手和翻新裝置對新機生産的擠占。

總的來說,機床行業不發生萎縮的前提是制造業擴充産能。一旦經濟增速下降,那麼機床行業就會衰退。确切地說,應該是新機生産需求下降,而二手機和翻新機市場活躍度會上升,因為生産訂單減少的企業主會折價出售現有機床。對于大的機床品牌來說,這些業務往往由第三方維修服務公司承接;而獨幕喜劇牌機床公司則通過自己的技術和業務團隊翻新和銷售舊機床。是以小型機床廠反而容易在衰退中存活。盡管缺少新機項目,但僅靠服務、備件和二手機銷售,舊翻新等零星業務,也可以讓這些小企業度過嚴冬。這也解釋了為何歐洲成百上千家小型機床廠曆經風雨都還沒有被淘汰。

中國機床發展到今天,前路被難以逾越的高牆阻隔。由于市場容量有限這個先決條件的存在,是以薄利不能多銷,是以中國制造業慣用的政策統統失效。換句話說,在一個技術密集市場容量又不大的市場,不存在後發優勢,隻有後發劣勢。

2/ 這個邏輯并不适合機床行業

一、機床生産難以通過量産積累經驗

因為機床的市場就那麼丁點,即便對于通用型機床廠商來說,若某型号産量超過50台就算量産了。這麼低的産量,普通企業并不能積累多少的經驗,更不能積累财富并投入到研發。

沈陽機床先前的做法就是先通過低價跑量,無奈銷量上去了之後總利潤并沒有多大提高,而市場也被低價競争者擠滿了。是以并沒有如家電,3C等行業那樣,出現價格戰大洗牌後頭部企業(繼續套用網際網路詞彙)高速發展的情形。

對于機床這種行業,歐洲的咨詢機構開出的藥方不是薄利多銷,而是走高端定制化路線,擷取高額利潤。雖然不見得适合大陸國情,但至少戰略方向是清晰的。

二、無法通過自動化提高産品品質

客觀地說,大陸制造業工藝提升的重要管道是國外的裝置,工具廠商和自動化廠商。這些廠商在銷售産品的同時也通過交鑰匙工程提供了整套的工藝方案,這在汽車行業十分明顯。對于一般的産品而言,隻要生産裝置好,輔助工具好,那麼産品品質基本可以得到保證。

然而機床生産并不能實作自動化和少人化,是以大陸的機床廠家就無法通過裝置和工具保障品質(即便數控伺服以及檢測系統及零部件廠家會給我們一些經驗指導,但遠遠不足以幫助整個機床行業的趕超)。号稱實作柔性自動化的僅僅是機床床身部件,設計、裝配和調試才是最重要的價值增加環節,而這裡面的門道全在人的經驗。現在被爆炒的“智能制造”,“工業4.0”等概念根本幫不了機床生産商。

用機器全自動地生産機器距離我們仍然遙遠,用機器生産“用于生産的機器”就更加遙不可及。

三、使用者粘性導緻低價政策失效

高端制造業的使用者通常粘性較大,生産廠家不太容易因為價格更換裝置供應商。因為對于零件生産商來說,投資裝置的錢最後作為固定成本會攤銷到每一個産品上,是以隻要訂單穩定,裝置投資攤銷占總成本比例并不大。而一旦裝置“趴窩”,制造商的損失就難以估計了。是以裝置并非越便宜越好,而是要看生産效率,運作穩定性,維護成本等因素。

是以對于發育穩定的制造業來說,裝置一旦標明,制造商就不太會輕易更換。因為一旦新的裝置供應商出問題,那麼對整個生産造成的影響會非常大。是以高端制造商甯可選擇合作時間較長,價格稍微貴,性能更穩定一些的裝置。例如汽車行業,整車廠對零部件供應商的品質要求極為苛刻(當然,訂單數額和利潤率還是有保障的),是以汽車零部件供應商往往會選擇價格和可靠性都較高的機床。

四、低端市場陷入惡性循環

客戶粘性造成的結果很像“階級固化”:除非是沒什麼技術含量的非關鍵部件,低端制造很難通過低價、辛苦經營進入到高附加值的高端制造俱樂部。由于缺乏穩定且高利潤的加工訂單,是以生産商對裝置的采購價格就會非常敏感。為了提高裝置使用率,生産商也會低價接單,造成行業生存狀态更加惡劣。

刨除個别勵志案例不提,低端制造的更新基本上需要整個行業的變遷,需要在大形勢下順勢而為。比如手機殼的制造:早在日韓手機和聯發科系雜牌機大混戰的時代,大多數給高端手機配套的生産商都會投資發那科、兄弟等日系機床,而國産雜牌機的配套商則對裝置價格極其敏感,他們更多采購價格更低服務更好的國産機。随着華為,小米等國産手機逐漸一統江湖,手機殼生産商的訂單也逐漸穩定下來,國産的金雕機床也取代日系機床成為手機殼加工必備裝置。

機床等工業裝備的産業提升,是随着整體制造業的更新而提升的。當廣泛使用國産機床的低端制造商慢慢進入到中高端供應商俱樂部時,國産機床就自然得到業内認可了。是以,振興大陸機床産業,着力點并不在機床本身,而是制造業。

五、機床的勞動密集型産業屬性

要快速組建一個機床廠其實并不需要什麼裝置投入:數控,伺服,床身,以及其他重要零部件全部可以外購,甚至可以委托“光機”制造商把基本的裝配工作都做好。是以總的來說,機床的成本構成大部分都是變動成本:零部件成本及人工成本。

高端裝置市場國産機床并沒有太多的價格優勢,因為國産的高端裝置零部件大部分都要進口,是以國産裝置隻能通過床身結構件和剝削勞工降低成本,在設計和功能上也沒什麼出彩的地方,是以進口機床占據高端市場也不足為怪。

由于勞工的時間和精力都是有限的,是以在保證裝配品質的前提下,機床的産量是有限的。再加上量産規模受限,是以也難以通過工序拆解讓普通勞工經過短期教育訓練就對機床進行流水線式的生産。是以機床是一種”高技巧的勞動密集型産業“。

産業結構要與當地人員素質相配套才能發展。比如家電,手機,建築,網際網路外賣等普通民用産品的生産和服務需要消耗掉大量“農民工紅利”;軟體,半導體則需要“工程師紅利”;航空航天,核能等高端産業需要“科學家紅利”。而機床、檢測儀器、生産裝置和自動化等是屬于典型的需要“技工紅利”的産業。隻有擁有大量高成本效益進階技工,這個産業才能蓬勃發展。

目前歐洲、日本、南韓和台灣地區都擁有大量的進階技勞工才。這類人才成本大約是月薪2-5萬元人民币。如果低于這個薪資待遇,那麼機床廠幾乎無法吸引足夠優秀人才,其産品也隻能維系在中低端水準;如果收入超過這個區間,由于人工成本在機床總成本中占比過大,那麼機床産業也會因造價過高而逐漸轉移出這個區域。

目前大陸機床行業從業人員平均收入遠低于2萬,是以高端人才不可能搞機床,而是去了網際網路、金融等多金行業;反觀瑞士和美國,由于工程技術人員的工資很多高于這個水準,是以機床業就會因造價過高失去市場的競争力。盡管瑞士的機床行業仍然強大,但其實體已大量轉移到捷克等東歐國家。瑞士機床集團的強大展現在其資本對德國等歐洲其他地區高端機床産業的控制以及高端特種裝置的研發。美國除了幾家特種定制化裝置集團仍留在本土,老牌機床如辛辛那提早已經被歐洲财團收入囊中。當然,這也可以視為一種大西洋兩岸的工業戰略平衡。

從全球視角觀察,目前歐洲、日本、南韓和台灣地區的機床行業從業者的收入基本在這個區間,而它們也正是中高端機床的主要供應商。大陸機床若要邁入高端俱樂部,先把從業者的收入提高到2萬月薪以上再說。

六、行業集中度低且細分市場專業化程度高

機床的自動化生産是很難實作的,是以機床産業就不适合以某地為中心搞生産基地。另外零件加工企業的需求千差萬别,大型加工企業往往要求機床廠商配合其工藝流程設計加工單元或柔性自動化生産線,更高端的甚至會要求針對某零件定制開發專機。是以從整個機床大行業看,幾乎不可能出現如網際網路和影視傳媒那種“赢者通吃”的局面,反而是百花齊放,百家争鳴。

然而,機床市場的微觀層面卻也展現出“赢者通吃”,隻要是細分市場總可以找到一個全球性的隐形冠軍。比如做大型曲軸的WFL,做高精度超硬葉片和葉片修複的Hamuel,這兩家在規模上完全無法跟DMG相比,但是極具技術特色,都是各自高端市場的隐形冠軍。

七、資本難以驅動機床技術更新

金融資本最容易發揮效能的領域本質上是資源型市場,資本通過在局部時間或空間上控制資源獲利。即便投資對象是技術,資本看重的也是技術可以帶來的獨占性的資源。就機床和各種工藝裝置而言,其技術進步并不能帶來商業暴利,更何況這些技術在行業外的投資人看來是難以了解的。

前文做過粗略的計算:機床的市場容量僅相當于其生産對象市場容量的2.5%,而真實資料恐怕連1%都還不到。粗略估算,普通産品的技術創新所帶來的收益大約是生産裝置技術創新所帶來收益的100倍。這樣看來,與直接投資産品技術相比,投資機床等生産裝置的相關技術是不經濟的。與其研究機床本身,到不如研究如何用機床。

這也從理論上說明了振興機床産業需要長期且不計代價的戰略性投資,僅靠市場的力量是完全不夠的,需要國家扶持。但是目前立标杆、批地貸款給政策這種扶持重點企業做法顯然适得其反。機床行業比較成功的資本運作基本上都是業内的資源整合,而最好的整合方式就是“不管”:股東首先要深刻了解技術和産業,在行業衰退周期慷慨撒币,幫助旗下子公司度過難關,當行業景氣周期來臨時擷取超額利潤。

八、集中力量也未必能辦大事

如果作為科技攻堅戰,那麼大陸的科研人員完全有能力打造一台世界級的機床。例如625所、北一機等大院大所就開發過不少優質的裝置。但是做一台機床和做一個機床産業完全是兩碼事。機床與高鐵、核電裝置之類的裝備制造有本質的不同:機床行業是完全市場化營運的,國家意志最多能夠維持幾家重點企業的經營,但發揮不了決定性作用。

空客法國的工廠就會首選法國Line的機床,西班牙的工廠就多用MTorries的裝置。這些機床廠也不見得活得很舒服,但至少作為保軍機關不會破産。幾十年前,Hamuel曾經造過一台30多米的超大超重型機床,全行程加工精度高達0.01mm/m,即便在現在也是技術領先的。但是造價也是達到了驚人的350多萬歐元。而這個型号最終也隻造了一台,作為工作母機自用,沒有市場。而相關的技術資料在不久之後也賣給了不遠處的另一家機床廠瓦德李希科堡,再過了十幾年,這家公司被北一機收購。

如果傾盡全力不惜代價,那麼國産機床廠家是有能力打造出一款超級精良的機床的,無非就是一絲一絲地去刮,一點一點地去測,再一丢一丢地去擰。《大國工匠》裡宣揚的就是這種精神和情懷。但這種幹法裝置造價和交貨期也可想而知,不惜代價打造出來的試點項目可以作為大國重器保障軍工,但是投入到市場就顯得缺乏競争力。

3/ 結語

“機床是大陸制造業之痛”,這話不假。機床業的尴尬處境其實正是中國制造業面臨發展瓶頸的縮影。通往高端制造的前路是布滿荊棘險象環生的,隻不過被當下熱炒的“智能制造”,“工業4.0”等概念描繪成一條康莊大道。與機床類似的行業諸如各類工業檢測裝置,傳感器,工藝裝置,工控裝置和與之配套的各類軟體都是痛處。

如本文題目“中國模式對機床行業失效”,推而廣之可以說之前制造業的發展模式無法繼續适應于高端制造。中國制造從中低端向高端邁進的過程中,企業、政府和資本都應該轉變思路,用更加務實的态度更加專業的方式支援我們的制造業和機床産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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