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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國記者的唐人街探險記

作者:上海譯文
一個中國記者的唐人街探險記

來英國的第一年,我一度失去了味覺。這個發現令我震驚。就像李安的電影《飲食男女》裡的廚師,我的味蕾莫名其妙退化,對食物的反應遲鈍,香臭鹹淡傻傻分不清。我本來就是乏味之人,現在食不甘味,生命又少了一大樂趣。

一個中國記者的唐人街探險記

《飲食男女》劇照

實際上,初來乍到英國,我即發現了味覺衰退的迹象:跟中國同樣的烹饪手法,在倫敦的家裡面做出來的中餐卻味同嚼蠟,怎麼也做不出原來的味道。我最拿手的兩道家常菜:蕃茄炒蛋和紅燒排骨,以前是壓箱底的絕活兒,現在燒出來卻味道寡淡,排骨有股揮之不去的腥騷味。于是我開始拼命多放調料,油、鹽、糖、雞精,一通招呼,以求味道濃郁,結果适得其反,家人撇着嘴,把碗筷推開,用埋怨的目光瞪着我,表達抗議。一個家庭的分裂是從飯桌上開始的。在中國的時候,我控制着飯桌上的話語權,在竈台上像個國王,煎炒烹炸、收放自如,威風八面,自以為掌控一切,現在卻發現:在英國,過去的一切全都歸零。

——《唐人街之味》

楊猛曾經在國内做過20年的記者,出版過《陌生的中國人》、《不平靜的江河》等非虛構著作。2016年一家三口搬到英國倫敦居住,他希望通過寫作來記錄和反映海外華人的生活,出版了《倫敦的25封來信》(上海譯文出版社)。

一個中國記者的唐人街探險記

《唐人街之味》

楊猛 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

一個中國記者的唐人街探險記

《倫敦的25封來信》

楊猛 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

初來乍到,他本人經曆了嚴重的水土不服,甚至食不甘味,對号稱荒漠的英國食物完全無法接受。特别在疫情爆發初始,很多西方媒體把矛頭對準中國人和中國食物,英國媒體報道了許多中餐館被騷擾、塗鴉,華人遭歧視、乃至被當街辱罵毆打的極端事件。這讓他開始關注和思索英國(海外)華人的經曆:一代一代的中國人,是如何漂洋過海的?又是如何在異國立足生存的?他決定探尋華人的足迹和心路、為英國華人社群立傳。

現在我動身去唐人街,那裡是味蕾的避難所。初來倫敦,唐人街是我每周必到的地方,這是我的食堂,溫暖異鄉人靈魂的救濟所。從我家乘坐176路巴士經過達威奇高街、丹麥山、國王醫院、西街市場、象堡、跨過泰晤士河,進入倫敦心腹地帶,大學鐘、議會、白廳,穿過特拉法加廣場上的國家美術館和國家肖像館,就抵達唐人街。

一個中國記者的唐人街探險記

英國第一家中餐館舊址,現在是一家賭場。攝影:楊猛

我去唐人街的頻率比英國人去教堂都勤。這趟朝聖之旅在頭一年隻要花45分鐘,現在則增加到了70分鐘左右——倫敦變得日益擁擠和嘈雜。最初是牙買加人、印巴人,後來是越南人、香港人,現在則是中國大陸人,湧入這座奇幻之城,也帶來了各地的美食。全英國至少有超過2萬家中餐館及中餐外賣店,中餐如此受歡迎,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些食物的背後,都是一些什麼樣的移民做出來的?他們有什麼樣的故事?是否都如我有一顆無處安放的靈魂?

——《唐人街之味》

楊猛注意到,很多華人在英國都在從事中餐館生意,最早的中餐館大部門都是中國海員開的,他們在上海、廣東和利物浦、倫敦之間穿梭,登陸英國之後,因為别無所長,為了養家,開始經營中餐館,這就是英國(海外)中餐業的雛形。

後來,因為不同的時代背景,又湧入了大量華人,比如四五十年代為躲避戰亂來英國的老華僑,英國于六七十年代接納大量外勞,中國港澳台和東南亞的大批華人随之湧入,更有改革開放之後,衆多中國同胞走出國門務工。他們很多人都選擇在英國經營中餐館,推廣中餐美食文化,提高了西方人對中餐的認識,也改善了自己的生活。

從第一家中餐館在倫敦開業至今,這個旅程已經持續了超過一百年。

一個中國記者的唐人街探險記

唐人街的一家燒臘店。攝影:楊猛

2009年我第一次通路倫敦,唐人街上主要是香港人開的餐館,跟講粵語的侍者講國語如同雞同鴨講,我英語又很一般,連比劃帶猜,才成功點了一份魚丸蝦餃。我喜歡那些豔俗的門臉、空氣中燒肉肉皮爆裂油脂散發的香氣、以及坐在濕漉漉的後廚門口叼着煙卷專心讀馬經的香港廚子。一切都跟舊時的香港很像,仿佛向鴨寮街和油麻地一帶的市井之氣緻敬。倫敦的唐人街開始是依靠香港人開拓成型的。這點跟其他地方的唐人街的華人構成不太一樣。舊金山的唐人街是作為苦力後代的廣東台山人建立;洛杉矶和悉尼的唐人街則有不少越南華人(後期的難民)參與其中。

——《唐人街之味》

楊猛決定以不同時代和背景的中餐館經營者為描寫對象,來透視英國華人百年的海外打拼曆程。

倫敦唐人街位于Soho,圍繞兩條主街構成,算上外圍,總計有11條街道。集合了大概六十家中餐、一家韓餐、四家美發美容院、兩家中醫館、六家博彩廳,一家同志酒吧,若幹大小超市,以及至少六處色情按摩院。大紅燈籠、石獅子、仿古牌樓等中國元素點綴其間,混搭了陰郁古舊的英式建築。倫敦的路燈柱子都是黑色的,唯獨這裡的路燈刷成了大紅色,很好辨認,在我看來,這更像是是一種非我族類的标示。西方遊客來到這裡,興緻勃勃拍攝櫥窗裡光溜溜的烤鴨和顔色鮮豔的燒臘,看大廚手起刀落在案闆上熟練地斬雞斬鴨。唐人街就像是好萊塢電影的布景一樣華而不實,充斥着一種陳舊的中國意向,跟我成長熟悉的中國似乎并無關系。

——《唐人街之味》

通過大量采訪和資料搜集,他第一次明确找到了第一家在英國開業的中餐館的資訊:開設于1898年的一家中餐館,老闆是廣東人。

沿着這條線索,楊猛尋訪到了很多英國中餐業的關鍵人物。

已故華人美食家、外交官羅孝建,曾在BBC介紹中國美食,上歲數的英國大媽幾乎都認識和記得這個精瘦的中國先生。楊猛采訪了他的女兒,還原了當時英國中餐業的許多真實場景;楊猛還采訪了已經八十多歲的周英華,周英華是平劇大師周信芳的兒子,在倫敦開設了第一家高檔中餐館,他被周英華深藏的中國情結打動,周英華的餐館叫“周先生”,取這個名字的目的,就是讓每一個進店消費的英國人尊稱他一聲“先生”;楊猛還采訪了曾經接待過中國國家上司人的中國香港餐館業主——他們是五六十年代香港土地開發之際大批移民英國的,并且極大拓展了中餐外賣店的版圖;最後,楊猛又采訪了衆多在改革開放後來英國務工的中國同胞,他們把更加精彩和原汁原味的中餐呈現到了西方人的面前,其影響力遠遠超出曆史上的其他階段。

一個中國記者的唐人街探險記

第一家高檔中餐館“周先生”内景。攝影:楊猛

現在這裡彙集了天南地北的中國人,五湖四海,口音各異。可以找到幾乎中國每個省份的美食。唐人街上,泗和行和龍鳳行超市人流如織,但是售貨員多了說北京話的大姐,貨架上出現了老幹媽辣醬和辣條。随着中國新移民的湧入,正宗中餐紛至沓來。唐人街出現了諸如梁山好漢、峨嵋一派、北京四合院之類的内地餐館,看名字就像比武大會。有天我在一家号稱“正宗川菜”的餐館吃飯,吃到一半,對彌漫着海鮮面氣息的“擔擔面”産生了懷疑,忍不住把夥計交到跟前問:“這是川菜師傅做的嗎?”夥計立馬承認:“廚師是福清來的。”——這就對了。香港人、福清人、山東人、正在塑造新的華人移民群體,創造一種嶄新的唐人風味。我習慣到泗和行超市買新鮮的豆芽和長葉蔬菜,到龍鳳行買沒有腥味的豬肘子,吃完人民公社的豬肉大蔥包子之後,體内徹底充盈了一股泥土氣息的中國味道。之後順手取幾份人民日報海外版風格的免費中文報紙,乘176路巴士回家。

——《唐人街之味》

在采訪中,楊猛結識了來自陝西的魏桂榮,她從偏僻農村走出來,為改善生活,在西安的餐館學徒,學了一身技藝,憑着高超廚藝,又殺到英國,憑着西安的面條和肉夾馍,征服了英國人的胃,獲得很多美食大獎,在有男性傳統的廚房,闖出一片天地,成為新一代華人中餐從業者的代表人物。

一個中國記者的唐人街探險記

唐人街後面的一條小巷。攝影:楊猛

食物的香氣在空中彌漫,思鄉之情愈發濃厚了。我無數次在唐人街漫步,并沒有留意這些飄着香氣的中餐館的背後,都有什麼樣的他鄉故事?中國人如何在異國開始了中餐的冒險之旅?

我萌生了追尋他們的故事的想法:那些烹制了這些美味的中國人,是否和我一樣,為了一個模糊的目标踏上了義無反顧的旅程,又在新的鋼筋水泥裡迷失了方向?

——《唐人街之味》

近3年的時間裡,他采訪了近百位英國的中餐從業人士,上到世界頂尖大廚,下到普通打工者,以及包括扶霞這些美食作家,探尋英國中餐業的發展脈絡,把百年來中國人(華人)在海外打拼的波瀾壯闊的曆程,通過三代英國中餐館經營者的故事,完整展現出來,最後形成這本《唐人街之味》。

楊猛說:“中餐是一個萬花筒,透過它,可以看到中國人(華人)的吃苦耐勞,可以看到華人的心靈手巧,可以看到華人的變通和進取,更可以找到所有中國人的根系所在。”

*文中引文摘自《唐人街之味》序“尋味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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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之味》

楊猛 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

三位不同時代的華人“主廚”,英國中餐的演進之路,海外華人百年移民史。

1950年代的上海移民周英華,1970年代的香港移民海倫,2000年代的西安移民魏桂榮。在英國,這三代華人最終都選擇了中餐館作為安身立命之所,也在潛移默化中革新了西方社會對于中餐和美食的認知。

《唐人街之味》通過對三代“主廚”的采訪,結合英國唐人街和中餐發展的史料,勾勒出海外華人近百年的移民史。在跌宕起伏的異鄉故事和美食冒險中,展現出一種嶄新的唐人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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