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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關于人的素質的幾點思考

作者:為天地立文心
季羨林:關于人的素質的幾點思考

人生于世,必須處理好三個關系:一,人與大自然的關系;二,人與人的關系;三,人自己的關系。這三個關系處理好,人就幸福愉快;否則就痛苦。

一 我們目前所面臨的形勢

談問題必須從實際出發,這幾乎成了一個常識。談人的素質又何能例外?

在這方面,我們,包括大陸和台灣,甚至全世界,我們所面臨的形勢怎樣呢?我覺得,法鼓人文社會學院的“通告”中說得簡潔而又中肯:

識者每以今日的社會潛伏下列諸問題為憂:即功利氣息彌漫,隻知奪取而缺乏奉獻和服務的精神;大家對社會關懷不夠,環境日益惡化;一般人雖受相當教育,但缺乏判斷是非善惡的能力;科技教育與人文教育未能整合,阻礙教育整體發展,亦且影響學生健全人格的養成。

這些話都切中時弊。

在這裡,我想補充上幾句。

我們眼前正處在20世紀的世紀末和千紀末中。“世紀”和“千紀”都是人為地創造出來的;但是,一旦創造出來,它似乎就對人類活動産生了影響。19世紀的世紀末可以為鑒,目前的這一個世紀末,也不例外。在政治、經濟等方面所發生的巨大變化,有目共睹。我特别想指出環境保護等方面的令人觸目驚心的情況。這些都與西方科學技術的發展密切相聯。

西方自産業革命以後,科技飛速發展。生産力解放之後,遠邁前古。結果給全體人類帶來了極大的意想不到的福利。這一點是無論如何也否認不掉的。但是同時也帶來了同樣是想不到的弊端或者危害,比如空氣污染、海河污染、生态平衡破壞、一些動植物滅種、環境污染、臭氧層出洞、人口爆炸、淡水資源匮乏、新疾病産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些災害中任何一項如果避免不了,祛除不掉,則人類生存前途就會受到威脅。是以,現在全世界有識之士以及一些政府,都大聲疾呼,注意環保工作。這實在值得我們欽佩。

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Shelley)以詩人的驚人的敏感,在19世紀初葉,正當西方工業發展如火如荼地上升的時候,在他所著的于1821年出版的《詩辨》中,就預見到它能産生的惡果,他不幸而言中,他還為這種惡果開出了解救的藥方:詩與想像力,再加上一個愛。這也實在值得我們佩服。

眼前的這一個世紀末,實在是人類曆史上一個空前的大動蕩大轉軌的時代。在這樣的時機中,我們平常所說的“代溝”空前地既深且廣。老少兩代人之間的隔閡十分嚴峻。有人把現在年輕的一代人稱為“新人類”,據說日本也有這個詞兒,這個詞兒意味深長。

二 人的天性或本能

我們就處在這樣的環境條件下來探讨人的天性的一些想法。

兩千多年以來,中國哲學史上始終有一個争論不休的問題:性善與性惡。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實。兩說各有擁護者和反對者,中立派就主張性無善無惡說。我個人的看法接近此說,但又不完全相同。如果讓我擺脫騎牆派的立場,說出真心話的話,我贊成性惡說,然則根據何在呢?

由于行當不對頭——我重點摘的是古代佛教曆史、中亞古代國文、佛教史、中印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等……我對生理學和心理學所知甚微。根據我多年的觀察與思考,我覺得,造物主或天或大自然,一方面賦予人和一切生物(動植物都在内)以極強烈的生存欲,另一方面又賦予它們極強烈的發展擴張欲。一棵小草能在磚石重壓之下,以驚人的毅力,鑽出頭來,真令我驚歎不置。一尾魚能産上百上千的卵,如果每一個卵都能長成魚,則湖海有朝一日會被魚填滿。植物無靈,但有能,它想盡辦法,讓自己的種子傳播出去。類似的例子,舉不勝舉。但是,與此同時,造物主又制造某些動植物的天敵,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貓吃老鼠,等等,等等,總之是,一方面讓你生存發展,一方面又遏止你生存發展,以此來保持物種平衡,人和動植物的平衡。這是造物主給生物開玩笑。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意思與此差為相近。如此說來,荀子的性惡說能說沒有根據嗎?荀子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僞”字在這裡有“人為”的意思,不全是“假”。總之,這說法比孟子性善說更能說得過去。

三 道德問題

寫到這裡,我認為可以談道德問題了。道德講善惡,講好壞,講是非,等等。那麼,什麼是善,是好,是是呢?根據我上面的說法,我們可以說:自己生存,也讓别的人或動植物生存,這就是善。隻考慮自己生存不考慮别人生存,這就是惡。《三國演義》中說曹操有言:“隻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這是典型的惡。要一個人不為自己的生存考慮,是不可能的,是違反人性的。隻要能做到既考慮自己也考慮别人,這一個人就算及格了,考慮别人的百分比愈高,則這個人的道德水準也就愈高。百分之百考慮别人,所謂“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是做不到的,那極少數為國家、為别人犧牲自己性命的,用一個哲學家的現成的話來說是出于“正義行動”。

隻有人類這個“萬物之靈”才能做到既為自己考慮,也能考慮到别人的利益。一切動植物是絕對做不到的,它們根本沒有思維能力。它們沒有自律,隻有他律,而這他律就來自大自然或者造物主。人類能夠自律,但也必須輔之以他律。康德所謂“消極義務”,多來自他律。他講的“積極義務”,則多來自自律。他律的内容很多,比如社會輿論、道德教條等等都是。而最明顯的則是警察局、檢察機構、法院。

寫到這裡,我想把話題扯遠一點,才能把我想說的問題說明白。

人生于世,必須處理好三個關系:一,人與大自然的關系,那也稱之為“天人關系”;二,人與人的關系,也就是社會關系;三,人自己的關系,也就是個人思想感情沖突與平衡的問題。這三個關系處理好,人就幸福愉快;否則就痛苦。在處理第一個關系時,也就是天人關系時,東西方,至少在指導思想方向上截然不同。西方主“征服自然”(to conquer the nature),《天演論》的“物競天擇,适者生存”,即由此而出。但是天或大自然是能夠報複的,能夠懲罰的。你“征服”得過了頭,它就報複。比如砍伐森林,砍光了森林,氣候就受影響,洪水就泛濫。世界各地都有例可證。今年大陸的水災,根本原因也在這裡。這隻是一個小例子,其餘可依此類推。學術大師錢穆先生一生最後一篇文章《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講的就是“天人合一”的問題,我冒昧地在錢老文章的基礎上寫了兩篇補充的文章,我影印了幾份,呈獻給大家,以求得教正。“天人合一”是中國哲學史上一個重要命題,解釋紛纭,莫衷一是。錢老說:“我曾說‘天人合一’論,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我的補充明确地說,“天人合一”就是人與大自然要合一,要和平共處,不要講征服與被征服。西方近二百年以來,對大自然征服不已,西方人以“天之驕子”自居,驕橫不可一世,結果就産生了我在上文第一章裡補充的那一些弊端或災害。錢賓四先生文章中講的“天”似乎重點是“天命”,我的“新解”,“天”是指的大自然。這種人與大自然要和諧相處的思想,不僅僅是中國思想的特征,也是東方各國思想的特征。這是東西文化思想分道揚镳的地方。在中國,表現這種思想最明确的無過于宋代大儒張載,他在《西銘》中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物”指的是天地萬物。佛教思想中也有“天人合一”的因素,南韓吳亨根教授曾明确地指出這一點來。佛教基本教規之一的“五戒”中就有戒殺生一條,同中國“物與”思想一脈相通。

四 修養與實踐問題

我體會,聖嚴法師之是以不惜人力和物力召開這樣一個規模宏大的會議,大陸暨香港地區,以及台灣的許多著名的學者專家之是以不遠千裡來此集會,決不會是讓我們坐而論道的。道不能不論,不論則意見不一緻,指導不明确,是以不論是不行的。但是,如果隻限于論,則空談無補于實際,沒有多大意義。況且,聖嚴法師為法鼓人文社會學院明定宗旨是“提升人品質,建設人間淨土”。這次會議的宗旨恐怕也是如此。是以,我們在議論之際,也必須想出一些具體的辦法。這樣會議才能算是成功的。

我在本文第一章中已經講到過,我們中國和全世界所面臨的形勢是十分嚴峻的。錢穆先生也說:“近百年來,世界人類文化所宗,可說全在歐洲。最近五十年,歐洲文化近于衰落,此下不能再為世界人類文化向往之宗主。是以可說,最近乃人類文化之衰落期。此下世界文化又将何所向往?這是今天我們人類最值得重視的現實問題。”可謂慨乎言之矣。

我就在面臨這樣嚴峻的情況下提出了修養和實踐問題的,也可以稱之為思想與行動的關系,二者并不完全一樣。

所謂修養,主要是指思想問題、認識問題、自律問題,他律有時候也是難以避免的。在大陸上,幫助别人認識問題,叫做“做說服”。一個人遇到疑難,主要靠自己來解決,首先在思想上解決了,然後才能見諸行動,别人的點醒有時候也起作用。佛教禅宗主張“頓悟”。覺悟當然主要靠自己,但是别人的幫助有時也起作用。禅師的一聲斷喝,一記猛掌,一句狗屎橛,也能起振聾發聩的作用。宋代理學家有一個克制私欲的辦法。清尹銘绶《學見舉隅》中引朱子的話說:

前輩有俗澄治思慮者,于坐處置兩器,每起一善念,則投白豆一粒于器中;每起一惡念,則投黑豆一粒于器中,初時黑豆多,白豆少,後來随不複有黑豆,最後則驗白豆亦無之矣。然此隻是個死法,若更加以讀書窮理的工夫,那去那般不正作當底思慮,何難之有?

這個方法實際上是受了佛經的影響。《賢愚經》卷十三,(六七)優波提品第六十講到一個“係念”的辦法:

以白黑石子,用當等于籌算。善念下白,惡念下黑。優波提奉受其教,善惡之念,辄投石子。初黑偶多,白者甚少。漸漸修習,白黑正等。系念不止。更無黑石,純有白者。善念已盛,逮得初果。”(《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四卷,頁四四二下)

這與朱子說法幾乎完全一樣,差別隻在豆與石耳。

這個做法究竟有多大用處?我們且不去談。兩個地方都講善念、惡念。什麼叫善?什麼叫惡?中印兩國的了解恐怕很不一樣。中國的宋儒不外孔孟那些教導,印度則是佛教教義。我自己對善惡的看法,上面已經談過。要係念,我認為,不外是放縱本性與遏制本性的鬥争而已。為什麼要遏制本性?目的是既讓自己活,也讓别人活。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則社會必然亂了套,就像現代大城市裡必然有紅綠燈一樣,車往馬來,必然要有法律和倫理教條。宇宙間,任何東西,包括人與動植物,都不允許有“絕對自由”。為了宇宙正常運轉,為了人類社會正常活動,不得不爾也。對動植物來講,它們不會思考,不能自律,隻能他律。人為萬物之靈,是能思考、能明辨是非的動物,能自律,但也必濟之以他律。朱子說,這個係念的辦法是個“死法”,光靠它是不行的,還必須讀書窮理,才能去掉那些不正當的思慮。讀書當然是有益的,但卻不能隻限于孔孟之書;窮理也是好的,但标準不能隻限于孔孟之道。特别是在今天,在一個新世紀即将來臨之際,眼光更要放遠。

眼光怎樣放遠呢?首先要看到目前西方科技所造成的弊端,人類生存前途已處在危機中。世人昏昏,我必昭昭。我們必須力矯西方“征服自然”之弊,大力宣揚東方“天人合一”的思想,年輕人更應如此。

以上主要講的是修養。光修養還是很不夠的,還必須實踐,也就是行動,最好能有一個信仰,宗教也好,什麼主義也好;但必須虔誠、真摯。這裡存不得半點虛假成分。我們不妨先從康德的“消極義務”做起:不污染環境、不污染空氣、不污染河湖、不胡亂殺生、不破壞生态平衡、不砍伐森林,還有很多“不”。這些“消極義務”能産生積極影響。這樣一來,個人的修養與實踐、他人的教導與勸說,再加上公、檢、法的制約,本文第一章所講的那一些弊害庶幾可以避免或減少,聖嚴法師所提出的希望庶幾能夠實作,我們同處于“人間淨土”中。“挽狂瀾于既倒”,事在人為。

來源:《季羨林談人生》,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