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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一生中,被我打入“冷宮”的30年

作者:娛記娛樂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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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一生中,被我打入“冷宮”的30年

外婆走後,依舊車水馬龍的城市在我心裡有了一個無法彌補的空洞。我會時不時刻意經過外婆家樓下,隻是路邊永遠不會再有外婆等待我回家的身影。

外婆一生中,被我打入“冷宮”的30年

配圖 | 《我們倆》劇照

外婆一生中,被我打入“冷宮”的30年
外婆一生中,被我打入“冷宮”的30年

除了我媽,外婆是我降臨人世時第一位迎接我的親人。

我出生在烏魯木齊。我媽說,那是計劃生育最嚴格的時期,“是個女兒”四個字對我父親,好吧,對那個年代絕大多數男人來說都是個打擊。外婆後來經常向我添油加醋地說起,我爸是如何癱靠在産房門口的牆壁上,甚至忘記了從護士手中接過我。

對此我并不介意,因為在我八歲以前,父親是愛我的。

距離我八歲生日還有九天的時候,父親死于一場交通事故。我和我媽一夜之間成為了世人口中的“孤兒寡母”,等候我們的是不知怎樣艱險晦澀的明天。

外婆讓我們搬去與她同住,賺點房租減輕點生活的負擔。沒成想這一住,就住到了我大學畢業。

起初,我和外婆的關系并不好。

也許是因為我從小失去了父親,母親對我格外疼惜,甚至是有幾分嬌縱。我任性反骨、脾氣暴躁,經常因為一點小事沖外婆和母親發脾氣。外婆總是闆起臉來教訓我:“你脾氣太大了,要改!”而既無學識又非權貴的外婆所言,對我來說,無異于過耳之風,從未被放進心裡。

常言道:“一屋不住三代人”,和外婆同住的日子裡,我們經常因為生活習慣的差異而争吵。比如外婆和我媽都愛養花,但外婆經常想當然地把我媽視若珍寶的花枝修剪得面目全非;比如我媽一直放在衣櫃裡沒舍得穿的裙子,被外婆當做廢棄的布料剪成了紮拖把的布條;比如外婆習慣早晨五點起床做飯,然後跟着不知哪裡學來的偏方站在陽台上對自己的身體一頓捶捶打打,十次有八次都能将我們從夢中驚醒,接着便是一場重複過無數次的争執。平日裡雖然我對我媽蠻橫無理,但每當她與外婆發生沖突,我就會像一條忠誠的狗站在我媽這邊與外婆對峙。

我覺得所有的錯都在外婆,卻從沒想過,是我們打擾了外婆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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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是重慶豐都人,一成年就在媒人的撮合下嫁給了同村的農民。我媽三歲那年,她因為受不了丈夫長期的家暴和婆家一緻對外的欺侮,毅然離了婚,獨自一人帶着我媽來到烏魯木齊投靠親戚,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第二任丈夫,才在這座城市了有了屬于自己的落腳之地。

在第二段婚姻裡,外婆又生了三個孩子,但并不幸福,她再一次遭遇了家暴甚至背叛。

從我懂事開始,外公就已經因為長年累月的酗酒躺在了醫院裡,腦海中有一幀已分辨不出真假的畫面——外婆在那個男人臨終的床前,執拗地同他簽署了離婚協定。

外婆向來固執而要強。年輕時為了生存,她幹過裝卸工,刷過油漆,擺過地攤,這套收留我和我媽的房子就是她自己一點一點攢錢集資買來的。可年少輕狂的我似乎從未對外婆傳奇的人生産生過半點敬意,甚至因為自己多念了幾年書狂妄自大,如今人到中年,才醒悟自己的淺薄與無知。

聯考那年填志願的時候,一向不善于表達感情的外婆做起了說客,她勸我留在家門口讀書,别去外地遭罪;她說你從小嬌生慣養,呆在外面哪能和家裡一樣由着性子來;她說你以為南方好啊,冬天連暖氣都沒有,手上都長瘡,哪像我們這裡四季分明,冬暖夏涼。

後來我不信她的,年輕人總是覺得自己能在外面闖出一些名堂,我毅然決然地在第一志願上填下了暨南大學,或許是老天憐惜我與外婆的情分,我的第一志願“撞了車”,最終被本市的一所211大學錄取。

錄取結果出來後,一向節省的外婆慷慨出資請全家人吃了頓飯,她說我是子孫裡頭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光宗耀祖了。我卻因為沒能離開這座城市悶悶不樂了一整個夏天。

大四畢業那年,我還是不甘心一輩子留在這裡,萌生了出去闖蕩的想法。這一次外婆沒有挽留我,她隻是從褲兜裡掏出一個手絹,把層層裹在裡面的500元硬塞給了我。我看見她不知何時爬滿鬓間的白發,才想起外婆已是年過七旬的老人。隻是衰老這件事,放在外婆身上理所當然地被我忽略。

外婆看人挺準,在廣州混了沒多久我就因為不适應環境和氣候吵着鬧着要回家。愛女心切的我媽花了2000塊買了從廣州直飛回來的機票,我逃之夭夭,順便把自己内心不切實際的幻想抛在了萬裡高空。

落地已是淩晨十二點,和媽媽一起來接我的,還有外婆。再見我這個百無一用的落魄書生,外婆卻失而複得般喜悅。計程車載着我們祖孫三人行駛在烏魯木齊盛夏的夜晚裡,清涼的晚風吹在我們身上,完勝廣州令人無法忍受的粘濕和潮熱。那一刻我明白,自從外婆的命運被種子般播撒在這裡,就注定了我媽和我無法變遷的歸屬。

我在廣州給外婆買了一套純棉睡衣,很便宜但還是令她高興得合不攏嘴,因為那是我第一次送禮物給她。後來我發現,老人真的很容易滿足,一百出頭的老人機、幾十塊的毛背心,幾塊錢一塊的米花糖,都能讓她受寵若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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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以後因為距離原因,我和我媽搬回了自己家。

也許是距離産生美,也許是我懂事了,也許是外婆更老了,我和外婆的關系前所未有的融洽起來。我賺了工資,給外婆買衣服,帶外婆吃西餐,陪外婆去旅行。

可歲月沒有等我,外婆的牙齒掉了,腿腳也不再靈便,年輕時經年累月的重體力勞動更讓她整日浸泡在渾身酸痛的苦楚中。就是從這時起,我開始恐懼有朝一日我會失去外婆。

同僚的奶奶去世了,她說她是奶奶帶大的,是以遺體告别前的最後一晚,她整夜守在奶奶身邊。我想,如果那一刻無可避免的來臨,我一定也會陪着外婆,趁漫漫長夜再看看她的臉。

結婚那天,說好了讓外婆直接去酒店參加我的婚禮,可她執意要來我家送我出門,七層樓,她是拄着拐棍爬上來的。出發前,攝影師讓外婆說兩句話,一向灑脫堅韌的外婆卻哭了起來,她極力克制着自己,以至于渾身都在顫抖。

鬧洞房的時候,一位好友帶着酒意對我說,他很羨慕我,因為從小帶大我的人還可以出席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對他而言這已是無法實作的奢望。

我的出嫁令外婆怅然若失。每一次約好回去看她,她都會搬着闆凳早早坐在路邊等我,城市橘紅色的夕陽裡,她一臉期待像個等着過節的孩子。每一次的離開,外婆總會不舍地趴在陽台上看我,一遍遍囑咐我“要慢慢走,看着車子,有時間就回來……”,曾經有一度,我覺得扯着嗓子回應她很累,臨出門時我都會特别交代外婆不必站在陽台看我,但每次走出單元樓門我還是會習慣性地擡起頭,看見外婆執着探出的腦袋。

隻是她的囑咐,随着歲月的流逝越來越虛弱無力。

外婆一生中,被我打入“冷宮”的30年

我結婚的第二年,我媽确診了卵巢癌,這是一段我不願回顧的往事。

那時,我成天以淚洗面,外婆更是茶飯不思,跪在神像前為女兒日夜禱告。

手術後病理分析結果出來了,是透明細胞癌1C期,發現得還算早,醫生說還要做6期化療鞏固治療效果。我本打算接我媽去我家裡養病,可外婆卻執意讓母親回到她那裡去,她說我工作忙,不像她有大把的時間伺候女兒。

有一天下班,我回外婆家看我媽,碰到了住在3樓的姓段的老太婆。她手裡提着一個紅色的布袋,說知道我媽生病了,特意拿了東西來看望。這個老太婆當年因為不服氣我外婆這樣的“鄉巴佬”也能集資到這棟房子,總是有意無意給我外婆難堪,可外婆知道自己沒權沒勢,容忍,是必要的生存法則。

盡管知道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但伸手不打笑臉人,外婆還是将她請進了屋。果然,她先是虛僞地問候了幾句我媽的病情,然後就開始不懷好意地向我媽推銷衛生巾,說是她女兒從德國寄過來的,國内的衛生巾大多品質不好,用多了會緻癌。

我媽做的是卵巢和子宮附件全切手術,哪裡還用得上什麼衛生巾,何況她早知道我媽得的什麼病,還故意說“緻癌”這樣的字眼來刺激外婆,用心何其歹毒。

年輕氣盛的我正要發作,平日裡逆來順受的外婆直接火冒三丈下了逐客令,也許在她心裡自己受點委屈不打緊,可絕不會容忍指向自己女兒的惡意。

老太婆滾出了外婆家,留下了那袋外婆讓她提走的“禮物”。我打開袋子,發現裡面是幾個已經過期的面包和一堆亂七八糟的零食。

我攔下了暴跳如雷要去找她理論的外婆,告訴她這種垃圾不必勞煩她親自處理,然後逮住時機,當衆把那個袋子丢在了那姓段的老太婆面前。盡管後來姓段的又為此對她幾番刁難,外婆還是對我的行為稱贊不已。

外婆一生中,被我打入“冷宮”的30年

《三十而已》中顧佳對鐘曉芹說:“當媽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确如此。懷孕以後,除了肚子裡的孩子,我對周圍的一切人和事都變得漠不關心。關系向暖了幾年的外婆,就這樣又被我打入了“冷宮”。

那時外婆身邊已經不能沒人照顧,有段時間我因為丈夫出差而又随母親住在了外婆這家裡。多年來,外婆家對我來說好像一座随時等候我光臨的免費旅館,我來去自由,從不用征得主人的同意。很久沒有見到我的外婆因為我的小住興奮不已,她圍着我問這問那,不停地拿東西給我吃,可我卻因為孕期各種問題的焦慮自顧自地翻着手機,對外婆的噓寒問暖的關心疲于應付。

那天夜裡睡覺的時候,外婆說還想像我小時候那樣睡在我身邊,我應了下來,可她幾乎一夜沒睡,不停地起身給我蓋被子,兀自地唉聲歎氣。我氣鼓鼓地埋怨着,然後抱着被子去了我媽房裡。

第二天一早,外婆若無其事地在飯桌上盤算着我下班回來準備給我做點什麼有營養的,可我似乎是為了報複前一晚外婆的“打擾”,沒打招呼便回了自己家。

和我這孕婦對高品質睡眠的需求相比,外婆的好意,顯得一文不值。

兒子滿月後,按照“挪窩”的習俗我回到了我媽家,外婆聽聞後趕忙讓我舅帶着她來看我,還買了三百塊的羊肉讓我補身體。

此時距離我出嫁那天,又過了兩年多的時間,我沒想過再次爬上七樓,外婆經曆了怎樣的艱難,隻顧着對所有來人宣告:“碰孩子前要先洗手。”

生完孩子的頭一年,我深受産後抑郁的折磨,很少有時間再去看望外婆。情緒最糟的時候,對外婆接連打來的電話,我也選擇視而不見。我不知道的是,此時的外婆已是一名阿爾茨海默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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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又不會死,這是我對這種疾病的認知。是以即便痛苦不堪,外婆的病也沒有引起我的重視。我隻知道外婆的記性越來越差,有時候剛剛發生的事情也會完全地忘記,但她卻從沒忘記我和我的兩個孩子,沒有忘記她的每一個親人。

兒子一歲九個月的時候,我意外懷上了二胎。外婆知道後歡天喜地,說我這次一定要生個女兒,女兒好,要不是因為她有三個女兒,早就活不成了(外婆和唯一的兒媳關系不好)。

借外婆吉言,我兒女雙全的心願實作了。

但多了一個孩子,我媽不得不從照顧外婆的時間裡抽出身分出一部分來幫我照顧孩子。

而此時外婆的狀态也越來越差,即便服用了睡眠的藥物,她也會整成晚成晚不睡覺,到處在房間裡找自己的錢。她行動更加困難,即使走平路也必須有人攙扶。

她一會叫着我媽,一會叫着她自己的媽(外婆的媽媽已經去世多年),一會幹脆直接打開房門痛罵偷了她存折的小偷(她一直懷疑是隔壁的鄰居),令照顧她的人痛苦不堪。

有一天,我媽正在我家裡看孩子,正在照顧外婆的二姨打來了電話,她說外婆早晨自己下床去上廁所,結果在門口摔倒了,頭摔破了流了很多血。

老人最怕摔,丈夫的外公就是摔了一跤後不到一周就去世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和我媽都吓哭了,趕緊跑去醫院,那時還是疫情管控期間,住院的病人隻能由一名家屬陪同,自責不已的二姨主動承擔了照顧外婆的任務,而我們在外婆整個住院期間,始終都沒能踏入那棟樓。

所幸外婆受的是皮外傷,拍了CT沒有發現顱内出血,算是虛驚一場。

一周後外婆出院了,這一摔雖然沒有要外婆的命,卻讓她的情況急轉直下,她不再找錢,不再罵人,而是成天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即便這樣,外婆還是強撐着參加了我女兒的百天宴,她自己出行很是困難,全程都是家人陪着,逢着樓梯,舅舅就将她背上樓來又背下樓去。

那一天,外婆看上去很累,吃的也很少。

離席的時候已是夜裡十一點,因為考慮孩子太小,我就讓丈夫先載了我們我和孩子回家,第二天才知道,我媽他們扶着外婆在路邊等了很久才打上車,外婆根本無法站立,隻能坐在酒店外的石樁上等待。寫到這裡,我覺得難以呼吸,抽筋扒皮般痛苦。

那年的國慶節,我們去小姨家聚會。在小區門口碰到了許久未見的外婆,那時的她坐在輪椅上,行動已經開始變得遲緩,我憶起往事種種,羞愧得無顔面對她。外婆看見我,費勁地笑着說:“乖乖,你好嗎?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你把自己照顧好,把寶寶們照顧好……”

聚會結束的時候已經很晚,家裡的長輩們商量讓外婆留宿小姨家,可外婆卻像被迫害似地反抗着,她憤怒地反複申述着要回到自己家裡的意願,我們知道她又有些神志不清了。

作為緩兵之計,小姨想讓她躺下休息會,外婆躺在床上帶着哭腔對我說:“幺乖,我要回家,你同不同意?”我如鲠在喉,說不出任何話來。

我看見外婆衰老的身軀蜷縮在床上,不知道能為她做什麼,似乎也從沒做過什麼。

幫外婆翻身的時候我看見從她腰間露出的紙尿褲邊,盡管早已聽說外婆開始失禁,但此時此刻,這白色的邊還是如此觸目驚心。

在我出生的那個物質匮乏的年代,沒有紙尿褲也沒有洗衣機,外婆是用雙手搓洗了多少尿布才“一把屎、一把尿”地将我帶大,可當她老了,喪失了自理的能力,我卻連一次紙尿褲都沒有幫她換過……

外婆一生中,被我打入“冷宮”的30年

羞愧終究沒有在心中停駐太久,我不得不全身心地撲進兩個孩子的養育和家庭的種種瑣事中。

再次和外婆見面,是為了給二寶斷奶,那也是我最後一次在外婆家住。

彼時的我一心想着突然斷了母乳供養的女兒,又一次忽略了坐在輪椅上已經不怎麼說話的外婆。

回家的那天晚上外婆已經睡着,我沒有打招呼就走了。沒想到,這一次竟是永别。

這大概就是生活的真相,有些人,你一轉身就再也見不到了。

一個月後,我們這裡又一次因為疫情封閉。盡管管理得十分嚴格,還是不斷有人被感染。

漫長的封鎖令人絕望,一天晚上,睡夢中的我突然被一陣女人的哭聲驚醒。隔着牆壁我判斷不出這哭聲來自樓上還是隔壁,隻覺得凄厲的哭聲在深夜有幾分瘆人。奇怪的是,第二天醒來我竟分不清這是真實發生還是僅僅是我的夢境。

小姨和我媽相繼發燒,我内心有了不好的預感。

深夜裡我媽突然的來電更是将我抛向了恐怖的深淵。

“怎麼了?孩子睡了,微信說吧。”我給我媽發去了資訊,相比聲音,文字的沖擊來得沒有那麼強烈。

“外婆也發燒了,39度,你知不知道該聯系哪裡?”我的心猛得向下一沉,預感中的不詳終究還是成為了事實。

那天外婆是被社群的從業人員擡下樓的,小姨發在家庭群裡發了視訊,虛弱的外婆不停地從車後座上滑下。我不願相信這是我的外婆,那個三十五年前在産房門口滿懷欣喜迎接我的外婆,那個六十多歲還能一個人扛起空瓦斯罐的外婆,那個無論頭疼腦熱都堅持給我做好一日三餐的外婆。

從“黃碼醫院”輾轉住進定點醫院已是深夜,核酸結果要第二天早晨才能出來,我隻能被困在家裡借酒澆愁。酒精的作用下我不再控制自己的眼淚,我一遍遍對自己說:“不會的,不會是新冠的,上天不會就這樣安排我和外婆分開的。”

短暫的睡眠被心底的不安驚醒,我媽發來的微信說她們三人核酸結果都是雙杠。我聽見願望希望碎裂的聲響,緊接着,是趴在廁所馬桶上翻江倒海的嘔吐,我隻覺得惡心。

醫院給了一間三人病房,我媽和小姨一起照顧着外婆,我們所有其他人,隻能守在家裡隔岸觀火。

CT顯示外婆的肺部幾乎全白,醫生告訴我媽外婆年紀大了,基礎病比較多,肺部感染嚴重,随時都有死亡的可能,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但她們會堅持努力治療,争取讓外婆康複。

是的,至少還有“但是”,我安慰着自己。

外婆住院那些天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是靠着醫生這個轉折的語氣詞才挨過來的。

我讓我媽問醫生我能不能去病房裡陪着外婆,得到的答案當然是拒絕。

我與外婆的連接配接是那樣脆弱,隻有手機,隻有手機能把我和外婆串聯在一起,可偏偏手機正是那時我最恐懼的東西,因為它随時可能把噩耗傳給我。

我發語音到媽媽的手機上,告訴外婆:她之前戴的戒指已經舊了,等她好了,我帶她去買個新的;等她好了,我做很多好吃的拿去她家裡給她,帶着重孫們去看她。

手機聽筒傳來了外婆遊絲一般的聲音:“謝謝寶寶,你是個好娃娃。”

入院的第三天,小姨突然在家庭微信群裡發起了視訊通話。

我是個懦夫,把手機抛給丈夫便躲進了廚房,十月的秋風在蒼白的陽光中呼嘯,我知道那是聲聲離笛,不講情面地催促着外婆與我分别。

我歇斯底裡地哭,眼中的淚水被陽光切割出不同的色彩。我跪在地上祈禱,求上天用我的命去延長外婆的命。我知道分離是必然的結局,可至少,至少,也應該有一場正式的告别。至少在這樣重要的時刻,我應該在她身邊握着她的手。

丈夫走進來,說外婆的情況不好,血氧很低,醫生征求家屬的意見,一旦需要搶救,是否插管。家人已經商量好,讓外婆少遭點罪。

學會接受失去是我們必修的課題。

很快,外婆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氧氣濃度已經開到了最大,血氧還是不停地往下掉。我媽和小姨守着病房中間那張空床,我和其他人攥緊着手機,我們都知道,外婆不會回來了。

因為床位緊張,病情好轉的我媽和小姨,在醫院的催促下不得不離開。醫院裡的人如流水般進出着、湧動着,而外婆像是一座即将沉寂的孤島。

每到夜晚來臨,我就總會望着窗外的暮色,想身邊沒了親人的外婆,會不會害怕,會不會想家。

主治醫生給我媽發了微信,說外婆的血氧維持的得很艱難,她們隻能讓她趴在床上,才能維護基本的生命體征。

而我,我在絕望之餘,一遍遍祈禱着奇迹的降臨。

外婆一生中,被我打入“冷宮”的30年

一周後的清晨,外婆在沒有任何親人的陪伴下永遠離開了這座傾盡她半生悲歡離合的城市,和幾十年前她獨自背井離鄉來到這裡一樣孤勇。

我知道,為了留在我們身邊,她已經盡力了。

火化距離死亡隻有四個小時,家人們被允許站在遠處做最後的送行。

我擡頭仰望着窗外幽藍蘭的天空,想着外婆此刻正在這座承載了我們無數記憶的城市被燒成灰燼,化為青煙。這才意識到,原來那個夜晚我從夢中驚醒聽到的女人哭聲,來自不久後的我自己。

解封的第一天是外婆的五七,我在堆滿白雪的路口給她燒了紙。

書上說,離世的人,是“我欠世人的都已還完,世人欠我的我不要了。”可不管外婆要不要,這都是我終身無法歸還的虧欠。

外婆安葬于來年的春天,我站在剛剛立好的墓碑前和家人們一起被指引着完成各種儀式。渡邊淳一說:“這一系列吊唁儀式,也許就是為了去贖我們曾經冒犯過逝者的罪。”,我深以為然。

外婆走後,依舊車水馬龍的城市在我心裡有了一個無法彌補的空洞。我會時不時刻意經過外婆家樓下,隻是路邊永遠不會再有外婆等待我回家的身影。(許婧汐)

(摘編自微信公衆号人間theLivings)